第19章 91-95
【91】
有時候命運像行走在黑霧中不知從哪一個方向朝你伸出來的手,你無法預料也無法躲藏。有時候命運像是一條一眼看得見頭的路,然而哪怕洞見了結局,還是要繼續朝前走下去。
龍還未接近裂谷,就已經看到彌漫的黑氣,黑蛟完全吸收谷中怨氣,凄厲的聲音自霧中隐隐傳來。
敖光與族人商議,黑蛟修魔道,哪怕是鼎盛時期的老龍王也擋不住這樣強橫的煞氣,更不要說如今被囚禁海底多年才放出來沒有多久的龍族。他們最後一條路,是龍族流傳的誅神之陣。組成陣法的龍願意以身獻之,就可以誅滅最強大的敵人,哪怕是神。
敖光想好了,他的族人也是。
他那些龍分赴不同的陣腳,敖光心中缺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平靜。他禁不住想,原來昊還是說謊了,他跟誰結婚都是可以的。自己從來也不是他的唯一選擇。他有一絲惱恨,不知是為了從不兌現承諾的那個人,還是曾經有那麽一點試圖相信對方的自己。
陣法已成,龍和龍互相告別,他們也和此時的人間告別,天地之間響起悲怆的龍吟,像風和海那樣遼遠。
昊穿着喜服,心中糟糕的感覺揮之不去,他好像聽到敖光的聲音了,又覺得是自己多想。敖光被他用重重禁制嚴密保護在海底,誰也傷不了,他只要解決了黑蛟,就可以好好接回他的老婆孩子,從此過上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好日子。昊不耐煩地看向後土:“夠了吧?我已經按照你的要求做了,玩夠了可以去封印黑蛟了嗎?”
後土沒有錯過他剛剛捂住心口的小動作,微微眯起眼:“我還沒有說這樣就可以結束。”
昊的目光瞬間銳利起來:“你……”
“黑蛟自地裂中吸收怨氣修行,”後土一開口打斷他的話,她說的都是對昊天來說很重要的信息,昊天也不再開口任由她繼續:“它本就接近化龍,修為已經與神比肩,走了魔道之後煉化真龍龍元無數,眼下實力根本不可預估。”
後土定定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昊,笑道:“陛下心中想必也明白這一層。我還沒玩夠,就請陛下穿着這一身跟我去外頭走一遭吧。”
昊權衡之下,壓住心頭怒氣跟上。後土帶他駕雲而去,昊一開始極不情願,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去往裂谷的方向。
遙遠蒼茫的龍吟聲傳來,卻像快要化去的晨霧,飄渺不可捉摸。後土也收斂起原先總是帶着淡淡嘲弄意味的表情,神女的眼睛裏暈染上悲憫。
昊心中大亂,“是龍?”他感受到了,有很多他熟悉的龍都在這裏,還有,敖光的氣息。
“這是怎麽回事?!”他眼睛開始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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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土注視着遙遠的山谷,喃喃道: “是誅神之陣。”她的聲音很輕,還有無法掩飾的驚訝,似乎她也沒有想到,龍族會為自己做出這樣的選擇,後土輕嘆一聲:“他們做好了獻祭自己的打算。龍這個種族,可真是……”哪怕托生于妖胎,也要活得像神祇,做着神應該做的事。
“你不是可以救他嗎?你還愣着幹什麽!你去啊!”
後土看他一眼,那眼神中還有幾分同情,她駕雲疾馳,昊也飛快跟上,當看到那個穿着白色錦服的人緩緩走進陣眼之中,昊發出了尖利的呼喊聲:“敖光!回來!”
敖光腳步一頓,他的眉峰微微蹙起,向天空看了一眼。太遠了,他只看到一對璧人,喜服成雙。原來又是錯覺嗎?只要還活着,只要還沒真正放下昊天,他就會不停在原諒和被背叛之間将自己淩遲。
他再也沒有猶豫,坦然走進陣眼中,強烈的光芒将他籠罩起來。昊已經用最快的速度朝他飛奔而去,然而到底遲了一步,陣法已經啓動,金色的,青色的,白色的……光芒交織在一起,将大地皲裂的修補。每一道光芒都是一條甘願殒身的真龍。
昊捉不到那道消失在光芒裏的人影,他伏跪在裂谷之上,吐出了一口心頭血。
【92】
昊要瘋了,他看到愛人死在自己面前。他朝陣中沖過去,可惜光芒是無法被擁抱的。他注視了一場盛大的,足以使他靈魂痛到蜷縮的消逝。
後土遙遙用法術将他拽住:“你瘋了?別去陣中!”
昊完全聽不進去她在說什麽:“放開我!我要去找敖光,敖光……”最後名字被他念出泣血的意味,可惜有這個名字的人已經聽不到了。
後土趁他不備以術法将他縛住:“這陣連神仙都可誅得,你若死在裏面以為是殉情麽?龍族一旦誤殺天帝,只怕天道會罰得他們連輪回都入不了。”昊悚然一驚。
後土的眼神像雪亮明快的刀子,她說:“何必現在才做假深情?先殺了黑蛟,也算為他報仇了。”
誅神之陣将黑蛟困在其中,裂谷被明亮溫暖的光芒填滿。在後土和昊天合力之下,曾經給人間帶來無數陰霾的惡蛟終于化為齑粉。可是昊感覺不到任何欣慰,他面對這片荒蕪的土地,那一瞬間的驚痛過去,剩下的是深深的無力和茫然。
“司命,對,還有司命……”他瘋了似的從塵土中爬起來:“他一定有辦法,讓敖光回來。”
後土淡定地将他打量:“如果他真有辦法,他也不必為自己那只老鳳凰傷情至今。”
昊無話可說,可是他不甘心,直到此刻他都無法相信那個死在陣中的,真的是敖光。“不,也許我看錯了,”他喃喃道:“是我看錯了,敖光不會出現在這裏,他一定在東海,他好好的,還有我們的敖丙,那麽多層禁制,誰也傷害不了他。”
後土輕哂一聲:“自欺欺人會讓你好過一些麽?”
昊看向她的目光仿佛一只受傷的困獸,沙啞的聲音從他喉嚨深處發出:“我想好好…好好跟他過的。來不及了嗎……”那個問句很輕,不知道在問自己,還是在問不可捉摸的命運。“你走吧,”昊讓後土離開:“我在這裏再待一會兒。”
後土一言不發,只冷冷瞧他片刻。昊站起來身來,放出千絲萬縷屬于天帝的神識,漫無邊際尋找屬于敖光的氣息。他拿出屬于青龍的龍元之後身體大傷,這是極其損耗精力的做法。後土看到他的臉,肉眼可見的血色漸漸褪去。但一無所獲也在意料之中。
死亡不會因為遺憾縮回腳步,遺憾也不會因為悔恨重新來過。昊終于想起還有敖丙,他和敖光之間唯一的,有過點什麽的證明。
然而當他接到下屬來報趕去龍宮的時候,只看到一個魂玉鑄成的龍蛋,裏面探測不出任何有活物的跡象。
天兵看着他的臉色,嘴唇發抖:“陛下,這只怕……是一個死胎了。”
【93】
天陷中的惡蛟被誅殺,龍族傷人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世人也知道為他們殒命的是真正的龍族,至死都像神祇清白而高貴。
他們去東海濱送上鮮花,花被海浪帶走,一直漂到很遠的地方。
人們知道不再有龍了,可為龍築起的神廟裏,香火卻越發旺盛。時日久了,連昊都恍惚起來。他變作凡人的樣子抓住一個去進香火的人,問道:“你這麽信龍神,你就相信他真的在嗎?”那人倒是很樂觀:“不在這座廟裏,那就在別的廟裏,龍王可是神呢,怎麽會不在?”昊怔愣許久,他走進去深深朝龍王的塑像拜了一拜。
民間為龍王塑的金身張牙舞爪,把他說成了威猛的将軍,說成不懼強敵的勇士。昊站在那裏看了塑像許久,心說他們哪能想得到,千尺深海下的龍王,曾經是怎樣的絕色,給過他怎樣的溫柔。
可是敖光死了。
昊為龍王的金身上了一束香,缭繞的香火裏,他好像也變成那些凡人,相信龍神存在,相信得到龍王守護的願望最終都能實現。
昊在心中悄悄地說:“若你還能聽到,再讓我見見你吧,敖光,入我的夢來,別讓我一個人留下。”
在凡間的日子是有限的,他是天帝,天帝有天帝該做的事。他要分辨許多對錯,評斷許多是非,有很多人在看着他,如果一步行差踏錯,他就将帶着很多人萬劫不複。唯一的安慰就只有銀元。
昊當初起心動念留下他的時候,未曾想過只有那條傻傻的小龍會陪自己到最後。銀元的人身已經是個八九歲的孩子模樣,他長得圓乎,圓圓臉蛋圓圓眼睛。昊從未跟他提起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流言很多,銀元也不是小傻子,他大概明白了,便從來不去問昊天。
他隐約知道媽媽和弟弟都不會再回來,除了阿青叔叔,世界上他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同類。他也曉得自己跟天帝毫無血緣關系,不止一次他聽到有人說龍王已死,那只小龍的太子之位也不會太穩。可他并不在意這些,他喜歡爸爸,爸爸對他很好。銀元逐漸明白更多事,他有時候會猜測爸爸也許只是在透過自己想念那兩個不會回來的親人。他變作一尾白色小龍,尾巴閃爍金光,高高興興去找昊天要跟他玩圈手指的游戲。
看到金色小龍的瞬間,爸爸的眼睛好像忽然間有了神采,而後那種光芒又快速地消失。他長久地沉默,銀元感覺有那麽一瞬間爸爸的眼神是複雜又可怕的,但昊天最後只是摸了摸他的龍角:“阿元乖,自己去玩,我還有的忙。”
銀元游出他的房間,門在他身後被關上。
他沒有立刻走開,在原地待了一會兒,然後聽到門裏傳來壓抑的低泣。
【94】
昊要以将軍之位授予阿青,被青龍拒絕。“若不是銀元還需要老師,我也早該去凡間游歷,不會還留在天庭。”
昊心知此事沒有辦法勉強,也就作罷,他還是時常去找青龍,懇請他跟自己聊一聊敖光。
“他小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青龍看他的眼裏不再總是戒備,時日久了,他甚至覺得昊天可憐。“敖光小時候……老龍王就是把他當作龍族的首領來養育,小龍王的稱呼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不是因為他是老龍王的兒子,而是他自己早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要保護我們。”昊順着他的描述想下去,小龍王……年紀很小的敖光,龍角還沒有變得堅硬,漂亮得像個小娃娃,卻會在那張精致的小臉上做出冷酷又成熟的表情。“龍都喜歡會發光的東西,敖光也是。有一回我們一起去深海的洞穴探險,好不容易拿到一顆明珠。敖光顯然很喜歡,可是那裏太黑了,我的妹妹害怕,他就把明珠送給我妹妹。”青龍嘆息一聲:“我妹妹後來在戰場上為他而死,可至死她都沒有對敖光當面說過喜歡。”
“為,為什麽?”
青龍以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看向昊天:“東海龍王,不是每個人都覺得有資格可以愛他。”
是啊,高高在上的神也許不會明白,東海龍王是多少人不可企及的幻夢。他美貌而強大,偏偏有一顆最柔軟也最堅韌的心髒。世人都愛龍王,可沒有幾個人認為自己配得上他。昊愕然。
他得到過,他曾經以為是唾手可得的。
“敖光年紀漸長,就不會帶着我們玩鬧。老龍王沒來得及帶領龍族完成夙願就已經隕滅,擔子壓在敖光一個人身上。他那時才剛剛成年沒有多久。其實所有龍都會原諒他的,就算他不能像老龍王期待的那樣帶着族人飛升成神。他真的太年輕了,可是他很堅定,他知道自己要去什麽地方,知道他會最終帶着龍族去往什麽地方,他比我們成長得都快,他逼着自己不要停下。”
昊聽得心中微微發疼。其實他能懂,他的幼年因為先天有缺,就逼着自己比他所有的兄長都要更加勤奮。只不過跟敖光不同,他不是因為責任,是因為不甘和野心。“我不讨厭你,相反,那個時候所有龍族都很喜歡你。”
昊低下頭去,有些艱澀地開口:“是我,騙了你們。”
青龍把頭微微揚起來,風掠過他的發際,他回憶起來表情甚至可以稱得上溫和:“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龍是一種很驕傲的生物,我們愛一切生靈,不代表我們都要接納他們成為自己人。當初的少年昊也是這樣,龍族很喜歡你,是因為有你在的時候,敖光有時能從那個冷冰冰的龍王的殼子裏出來,當一回他自己。”
心髒傳來錐心的疼痛,昊仿佛被扔進洶湧而至的海水中,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從前如何定義這份愛呢?一場始于欺騙的淪陷。他甚至會在苦苦思念敖光卻不能夢到他一回之後生出幽怨,覺得是敖光不要他了。而那些被欺騙、失落、遺憾、心傷包裹起來的甜蜜過往,被青龍掀開之後,他隔着再也回不去的光陰凝視,發現滿滿的,都是敖光對他的好。那是一份獨一無二的溫柔,近乎神的垂憐賜予。
可是,已經沒有了。
【95】
昊更加正視天帝的位置——他從前還曾經為此煩惱。他壓下心頭那些瘋狂而糟糕的念頭,慢慢學會愛他所掌管的一切。
妖魔也有向善者,神仙裏面也有麻木不仁的,于是他讓好與壞都得到歸屬。讓人間的每一次風雨都能得到更清朗的天空。他是三界的主人,他開始像敖光一樣去想,他會帶着這些人去到什麽地方。
他脫出空來便去人間行走,每路過一座龍王廟就去上一炷香,許一個願。那願望多少年也沒有變化過,敖光,入我的夢來,讓我再看看你。可惜,也許龍王是真的不在了,他的願望從來沒有被實現過。三年,走了九百多座廟宇。“再有一間,就是一千了,”他與敖光的神像目光相接:“敖光,我還能在你這裏求到一個圓滿嗎?”
招魂的方法也試過許多。
他想到青龍當時是如何複活的,便去海底挖出許多魂玉,随身攜帶玉板,得空就刻上招魂的符咒。司命和青龍都同他說過此法不适合用在敖光身上,因為敖光是甘願殒身設陣,他早就灰飛煙滅,連一絲可捕捉的痕跡都沒有留下。昊當時什麽也沒說,等人走了,他又拿起刻刀和玉板來,他知道的,有很多人跟他說過這件事了,可除了這些,他還能做什麽呢?他本身就在做一件徒勞的事,他在等一個永遠都不會回來的人。
銀元比原先又大了一些,有一天他去檢查銀元的功課,小笨龍看着爸爸半天沒有說話。昊問他怎麽了,銀元只顧搖頭。可是昊分明捕捉到他眼裏有一瞬間的悲傷和害怕,他不能再讓銀元有任何閃失,于是追問:“到底怎麽了?”
銀元伸出手來,輕輕撫上他的鬓角,聲音小小的:“爸爸,這是白頭發嗎?”
神族,若不是到了天人五衰之際,都不會在肉體上出現這樣的衰敗,除非是耗盡了心血。銀元注意到,太上老君這些人當然也會注意到。他們勸谏天帝勤勉之餘也要注意休息,即便是神也招架不住這樣殚精竭慮,總要停下來,好好睡一覺。昊笑意苦澀:“我曾經每一天都很期待入睡,我想着,睡着了也許我能夢到他。可我閉上眼睛,無論怎麽努力在腦海中勾勒他的樣子,都沒有在夢中見過他哪怕一次。”
老君的臉色漸漸凝重,一開始他當真不認為昊能當好這個天帝,後來他的想法也在漸漸被昊所改變。他知道三界都需要一個這樣的君主,所以更為憂心昊的情況。他讓身邊小童趕緊下界去找後土娘娘,在昊真的出現天人五衰之前,希望掌管萬物生長的上神可以救他一救。
小童急匆匆去找後土,她聽聞昊天現狀,“哦?”了一聲:“沒想到,負心人也是癡情人。”小童見她手指翻飛捏了訣,一只怪模怪樣的小豬似的生物出現在她手心裏,神女憐愛地拍拍食夢獸的腦袋:“長這樣肥碩,這幾年在他身邊真吃了不少好夢。”食夢獸在她手心裏打了一個滾,後土手一揚,它便消失不見了。
小童目瞪口呆。
後土對他笑了一下眨眨眼:“人做錯事,就應該多面對一下現實,是不是?”
小童結結巴巴:“可是後土,後土娘娘,老君是讓我求藥來的。”
後土無所謂地擺擺手:“不需要藥。回去告訴你師父,有人功德圓滿,就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