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96-100

【96】

昊走近自己的房間,那裏有一扇他許久未曾推開的門,門裏面是他為給龍族記功德打下的繩結。

當時他每天都在期盼,盼望着龍族早日功德圓滿,盼望天道賜予他們神印,好讓他與敖光在天上相見。那時候敖光沒有原諒他,可敖光還在,一切都還有希望,他還可以借着龍崽崽的名義去看他,哪怕只是遠遠的注視。龍族覆滅之後,昊許久沒有來這裏看過那些繩結,這是他中途碎裂的美夢。

可他實在太想念敖光,其他能做的事情都已做完:青龍已經聊盡有關敖光的舊事,他又一次認識了那個美貌強大的東海之主;玉板刻了上萬塊,然而連魂魄的殘骸都沒有留下,也召不回任何人。其他見證過敖光與他舊事的龍族都不在人間,敖丙沒有了,銀元還小,沒有什麽能證明他們曾經有過美好時光。

他想起還有這些繩結,在他不能靠近敖光的日子,數着繩結,看龍又為人間做了多少功德,想象他們還有多久可以相遇。他終于不再逃避,想來這裏再撿拾一遍他們的過去。

推開門卻發現繩結上滿是金色的光點。

昊疑惑地朝那些繩結走近,金色的光芒整間屋子裏都是,昊呆呆立在其中,光芒将他的輪廓勾勒越發深邃。他不可抑制地感受到溫暖和心靈的奇妙慰藉,他似有感應,慢慢蹲下來,捂住了自己的臉。如果有人看到這一幕一定會覺得奇怪,金色光芒仿佛神的垂憐,普覆茫然失措的可憐人,可那個孤獨的人是天帝,天帝怎麽可能會需要誰的垂憐呢?

……

敖光睜開眼,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很輕,五感前所未有地敏銳。這是傳說裏化神的象征,怎麽會呢?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死了,在選擇走進陣中的時候他萬念俱灰。而現在靈識卻被金色的光芒充盈,它們明亮而溫暖,前塵往事都仿佛離他十分遙遠,他聽到有人叫自己龍王,敖光回頭,看到了他所有本該消失的族人。

眉心的神印昭示着他們完全脫去妖胎,擁有了神格。而後他看到後土,神女寶相莊嚴,朱唇輕啓:“龍族以身設陣,收服黑蛟,渡化谷底十萬冤魂,這是天道賜予的神印,恭喜諸位。”

神賜和天賜的神印是不一樣的,天道要讓他們成神,即便是天帝也無法幹預。敖光心緒一時複雜難言,他對自己的重生說不上期待與否,但當他回頭看到族人一張張熟悉的臉,心頭不免逐漸發熱。龍族花了這麽長的時間,付出了這麽多的代價,終于,他完成了承諾,帶着他們一起脫胎換骨成為真神。

後土告訴他們神籍已經被登記在冊,該去受封。敖光細數,神籍多了一個。這時他的袖子動了,裏面抖抖索索探出一個小腦袋來,“丙丙?”

敖光剛剛還有一個念頭滑過,他要去找敖丙,只是還沒說出口,沒想到應該在東海底下沉睡的幼子竟一直跟他在一起。

金色尾巴的小龍游進他的手掌心,用龍角親昵蹭蹭他的手指:“丙丙,永遠保護爸爸。”

【97】

人在面對極致的美時往往會生發出一些不可思議的念頭,近乎靈魂的喃喃自語:雪有沒有香氣,海風有沒有形狀,光芒觸碰起來是否溫暖……當東海的美人出現時,這些問題好像都有了答案。他是具象的,生動而鮮活地出現,每一次睫毛顫動,每一次眼波流轉,雪有了香氣,風有了形狀,光芒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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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于神的徽記将他鍍上一層神聖保護色,原本因為過于美好顯得脆弱和飄渺的氣質,變得更加聖潔不可觸碰。

昊在匆匆奔去找司命的途中就這麽猝不及防看到了他,天帝的腳步倏然停住。他要的答案,自己走了過來。計算功德的繩結金光大盛,他早該猜到這代表命主有了不世的大功德,敖光如果真的死了,魂飛魄散了,這些功德繩也該随之化為齑粉才是。他只是要去問司命,可蒼天卻如此眷顧他,叫他一眼看到心心念念的人。

昊根本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逼着自己放輕。他恍惚了一陣,甚至不自覺伸手去摸自己的鬓角,銀元曾經告訴他,那裏已經生出白發來,是因為要天人五衰了,所以白日裏也會産生幻覺嗎?不,那不是幻覺。他在心裏很快否定自己,他所見的是活着的,生動的敖光。

敖光悄悄站在一棵仙樹的後面,他很安靜。就連漏過樹枝而來的日光都願意在他衣擺留下好看的光斑。

他在看什麽呢?

昊悄無聲息後退些許,往左側挪了挪,這時聽到樹的另一邊傳來一個男童的聲音:“這樣練習,我以後就會變得和媽媽一樣厲害嗎?”然後是青龍糾正他的聲音:“是你父王。”“我一直都這麽叫他,稱呼改了,媽媽認不出我怎麽辦?”銀元還沒開始變聲,他本身說話就不是很脆生,總是軟乎乎的,帶點小脾氣的時候一點不吓人,反而更嫩。青龍拍了他一下,有點心酸又有些好笑:“小傻子,等你以後成家了,你的娃兒也叫你媽媽看你生不生氣。”“沒有了。”銀元低着頭。

“什麽沒有?”

銀元用圓溜溜的眼睛看向青龍,雖然已經在用喜怒不形于色的小太子的标準要求自己,可是他還沒到藏得住委屈的年紀,他輕聲說:“阿元成不了家,也不會有娃兒,因為……沒有別的龍了。”

青龍聞言心中驀然一酸。

樹後靜靜看着兒子的敖光也是身形一僵,昊又被淩遲一次,龍族的覆滅他從來都脫不了幹系。

青龍笑了一聲,笑得挺幹:“傻小子,你別這麽想,你看你師父我,我才是真的到了成家的年紀,都沒擔心這個問題呢。”

阿元小聲:“可是,師父是沒有能力生娃娃的。”

“什麽?”青龍不能忍了:“誰在抹黑為師?”

阿元縮了縮脖子,但他是個很講道理的小孩,依然很堅定地跟青龍擺事實:“師父是石頭做的,不能生娃娃。”

敖光在樹後輕輕笑了起來。

三界都歸天帝統領,他們獲得神籍,不得不來天庭一次,只是他沒有想跟着族人去面見天帝,倒是阿元,他心中惦記。見他好好地成長起來,敖光的心慢慢落回原處,他轉身——“你這樣便要走了嗎?”

是昊天的聲音。

另一邊天帝的侍從正在滿天宮尋他,有那麽多龍忽然獲得神籍是一件大事,都在等着面見天帝,可他卻找不到人。侍從帶着衆多宮娥天兵一路尋到此地,未曾想正碰見這一幕。昊天的手保持着一個伸出去的意味着渴求的姿勢,他的手指卻又縮回來,不敢輕易觸碰對方,所有人都聽到他仿佛是含着血氣,又問了那個沒有回頭的人一句:“你這樣便要走了嗎?”

【98】

敖光終于回頭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昊感覺獲得了神的垂青。明明他才是衆神之主,可他捧着一顆心,小心翼翼想讓對方看到。

哪怕到了此時他仍不敢确認敖光活着回來,他很高興,眼前卻漸漸開始模糊。

敖光聽出是昊的聲音,那個回頭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聽到聲音,不自覺去尋聲音的來向。卻猝不及防撞進昊的眼神裏,相比之下敖光是平靜的,他重生化神,對這個世界頗有些新奇意味,前塵往事就當真像是往事,隔着一層朦胧的窗紗,怎麽回憶都不夠真切。而昊的眼裏卻有無數過往在風起雲湧,欣喜,悔恨,哀切,相思……都在裏面了。那一眼像一個入口,敖光透過他的眼神看到了很多。他詫異,也難以确定,為什麽昊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他呢?好像真的有情。

龍王沒能轉身就走,昊這才慢慢找回自己的聲音:“敖光。”

那個名字是滾燙的,說出來都叫他心頭一熱。他不敢想,在目睹了敖光的消逝之後,他最好的幻想裏面也不過是夢裏能與他相見,哪裏敢奢望,有朝一日還有人能站在他面前,聽他叫出這個名字。

敖光順着看他的目光,看到了昊天身後尋來的宮人。他平靜的臉上流露出微妙的為難來,如果注意觀察就會發現他剛剛是做了個擡腳的動作,但是沒真的擡起來再落下去。那一瞬間的靜默被無限拉長,敖光最終目光滑過昊天,垂下眼眸,不卑不亢叫了他一聲:“陛下。”

昊微微一震,他後退了小半步,仿佛無形的手搡了他一把。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的失而複得,他的慶幸和狂喜,都沒有被對方接住,敖光就那樣平淡而矜持地叫了他一聲“陛下”,好似全然沒有任何過往,是再清白不過的君臣關系。他單方面購銷了前塵,昊卻還有很多情債想要還給他。從前他們也曾在天上見過,那時候昊以為離自己和敖光的大婚不遠,他心裏滿是甜蜜和自得地叫他愛卿,現在想來又加心酸一重。可他甚至不恨,他只是覺得難過,也無力。他沒有權力怨敖光不給他回應,他曾經得到過愛意,是他沒有接好,把這一切摔碎了。

見昊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敖光收回目光,不知怎麽的,見昊天這個樣子,他心中并不覺得舒暢。

這次是真的打算旋身而去,卻聽昊天又喚他一聲:“敖光。”

敖光頓了頓,聽見他說:“你回來了,我,我很高興。”

他沒有回頭,所以沒有看到原來天帝也會掉眼淚。

昊天飛快逝去自己眼角的水澤,敖光離去的背影在他心上戳了一把刀子。若他走得再決絕一點,或者還可讓人讀出更多意味,可他連離開也是平靜的,叫天帝無法落下任何一點有希望的揣測。他的心很痛,這種痛刺在經年的悔恨之上,甚至叫他覺出快意來,他知道是自己應得的。在發現自己愛上敖光的那一天他就該知道,他會學會心軟,會開始感到無助,會為了他歡喜和心痛,他會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擁有情緒和軟肋。

可這些傾覆在心海的五顏六色的心緒,都不能掩蓋心底深處,最蓬勃最激越的心聲——他回來了,他還在,真好。

【99】

沒想到兩人這邊鬧出來的動靜被銀元所察覺。小男孩撲騰着跑出來,他原先還不肯信,見了敖光之後徹底傻眼。敖光這回走不得,被他一句“媽媽”給叫住。他已經是個有些年紀的小男孩了,圓乎乎的,敖光見到他不由自主目光柔和起來。可是他不像很小的時候那麽粘人,他就站在離敖光不遠的地方,敖光慢慢蹲下看向他。

銀元沒有再往前走,

敖光從他身上看出從前那只小龍的影子:“元元。”

銀元眼睛紅了,敖光覺出酸澀來,他不怎麽争氣地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你是不是什麽其他神仙變的?”

敖光總是會為銀元心軟的,他想伸手抱抱他,又覺得他這個樣子可愛,挺招人欺負,于是下意識模仿他做了一個嘴角耷拉下來的動作:“為什麽這麽問?”

太子殿下本人不怎麽講究,把手背上的眼淚在他昂貴的錦服上擦了擦,道:“我怕你是別人變來騙我,元元本身,本身就很難過了,不能再難過了。”敖光一顆心被戳得軟軟。“那你碰碰我?”他朝銀元伸出手來,銀元呆呆看了他好一會兒。

昊看着這一幕都急了,他也很想有這樣的機會,碰一碰敖光,确認他是不是真的。他甚至腦中出現一個詭異的念頭,微妙地嫉妒起銀元如此會找臺詞,如果他見到敖光第一面也這樣問他,敖光會不會也給他一個機會,讓他碰一碰他的手指?

銀元太子想了好一會兒,終于飛撲進敖光懷裏,糯糯道:“我還是不知道。”

“嗯?”

銀元把要當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好太子這件事忘到腦後去,他抱着敖光的脖子不放,亂到話都說不順暢:“如果,如果你是騙我的,你就一直這麽騙我吧。你好像我的真媽媽,你不要再走好不好?”敖光說不出話來,他空出一只手摸摸小龍龍角:“長出新的了。換角的時候難不難受?”銀元搖搖頭:“還好,睡不着就讓爸爸給我撓撓。”提到昊天敖光就沒有往下接,銀元說:“反正爸爸是睡不着的,他怕夢不到你,不敢閉眼睛。”

若是放在從前,昊天幾乎要為兒子的争氣叫好,可是他已經有些不同。他慢慢習得敖光愛人的方式,知道愛意不應來自于被裹挾。被銀元這麽當面一抖落,他反而感到局促。低聲道:“阿元還小,他說這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敖光也就點了點頭:“好。”

昊微妙地感覺語塞。

【100】

龍族衆神都沒有久留的想法,成神的執念困擾他們已久,真的歷經艱辛得到天道的肯定,他們更領悟神的意義不在于比妖族、比人族更為高貴。他們離天更近,就更要學會如何與天道相處,守護天道秩序,也守護信奉他們的人。

龍族便以四海為道場,海域廣闊,是他們熟悉的故鄉。面見天帝,受封,這一遭形式都走得有些熟悉了,只是如今心态有很大不同。天帝于心有愧,可龍族是很坦然的,也并不因過往表現出什麽異樣來。昊心重得很,他的目光掠過人群試圖在敖光身上停駐,奈何對方有意無意避開他的目光,連眼角的餘光都欠奉。終于等到散朝,昊還穿着滿目錦繡的朝服,三兩步追上去,他極力控制自己的語氣,讓聽起來還是個體面人:“龍王留步”。

藏于平靜海水之下,是已經開始湧動的暗潮。

宮人各個目不斜視,他們十分知道哪些該看,哪些不該。敖光被他叫住,昊半刻也沒有再等,他走到龍王眼前,遞出一顆剔透的水晶珠來,盯着他的眼睛低聲道:“這是送給你的。”

敖光看出那不是一顆簡單的珠子,制造精巧,光華流溢,內裏大有乾坤。

他遞出去的動作很小心,眼裏的期盼分明。敖光恍然想起從前也遇到過類似場景,那時昊天每做了什麽讓他會高興的事,都會帶着一般得意一般驕矜地等待他的反應,而現在那雙眼睛裏多了一點像是不會出現在天帝眼中的讨好和小心。

敖光沒有伸手,他甚至很到位地克制自己的表情,不讓任何一點動容和詫異從眼睛裏跑出來。

昊低落了一瞬間,他說:“我知道從前做了很多事讓你不再信任我,可是我想為自己争取一回。”他原本因為敖光的離開萬念俱灰,見到敖光活着回來他才發現,自己還有可等可盼的人生。他還有念想,還有很多的念想。他想同敖光好好的,再也不要走進不敢閉眼睛的長夜。

看到對方始終不接那顆珠子,昊有些着急:“你可放心收下,只是一些閑來無事打磨的小物件。”

敖光眉目都透着清冷:“陛下,無功不受祿。”

被炙烤得畢剝作響的火堆裏,猛然被澆上一道冷水,發出“哧”一聲響。

昊看着他平靜的臉,克制的表情終于出現一絲裂痕:“你何必如此?”

敖光淡淡打量他,仿佛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你對世人皆仁善,唯獨對我……”他壓不住胸腔中翻滾的情緒,昊擡手一揮,四面豎起屏障來,他伸手将敖光困在自己和這結界之間,距離近極了,他直直看向敖光:“龍王聰敏至此,如何不知我對你有情?何苦偏偏要拿君臣身份來擋?”

他不提這茬也就罷了,雙方還可裝作無事發生,可他提及的正是敖光的軟處。

功德圓滿成神,許多事在敖光心中已經可以揭過,所以他才能好好地帶着族人上天來受封,才能明知這是昊天的地盤還踏進來。可他心底仍有沒能揭過去的一頁——是他心死的那一瞬,他剝開自己的殼子全心全意接納了“人族少年昊”,而當時的那位卻只為算計他而來。他無法在心底揭過去,那些雜糅了暧昧、沉淪、情yu、依戀的記憶,曾經讓他深陷其中,最後卻以不堪收場,他甚至都不能完完全全把這歸結于對昊天的怨恨,他更無法接受的是當時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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