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01-105
【101】
敖光不由生出怨怼來，他原以為成神就不會有怨，可不是這樣的。傷疤沒有愈合，只是被遺忘了，碰一碰還是疼。
他看向昊的目光帶着些譏诮，譏诮不對人，對的是他盲目而軟弱的過去，他輕飄飄開口：“只有君臣。”
昊的眼神讓他恍然生出錯覺，仿佛他剛剛說出口的話是一把刀，可以冷冷刺進昊天的傷口。他刺出去的動作是快意的，利刃刺穿皮膚，可慢慢捅進去的瞬間他卻猶疑，他看到昊天鬓角的白發——天帝依然俊美，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經歷過什麽。敖光避開眼光，可是避不開心中的異樣，他甚至從心底生出無力來。他明明只想裝作無事發生，淡淡揭過，可他還是洩露了情緒。
昊捕捉到他心底這份微妙，忽而笑起來。
明明是捉到了別人錯處的促吓目光，可他神情溫柔極了，像看到說着不餓卻還是忍不住在自己手心裏舔食食物的小貓。
這笑來得蹊跷，敖光瞥他一眼，昊湊得更近，他的語氣不容置疑，聲音壓得很輕，像呓語，像私房話，他堅定地下了一個溫柔論斷：“敖光，你會怨我。”
敖光別過臉，他不會承認。如果對天帝仍有怨氣，他才是真的輸了。如果錯付的深情他已經不在意，那才是真的放下。可使他絕望的是他不如自己表現出的平靜，他都脫去妖胎了，卻還沒有走出一段不堪情事。
“抱歉，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敖光向一側偏了一下頭，他想走，他必須離開這裏。昊立馬用另一只胳膊撐住結界，現在是個将他圍困在自己懷中的姿勢，強迫他看向自己。
敖光緊抿嘴唇，他的瞳色像海一樣幽深，一不小心就會讓人陷進去。昊就那麽靜靜地看着這雙眼睛，許久，又發出低低的笑聲。敖光目光流轉，他眼裏分明寫上警惕，可這份警惕是在矜持之下，固執地不肯為眼前人打破自己冷靜的表象。昊看懂他的疑惑，開口說：“我在笑我自己——當初我竟以為不會真的愛上你。”
他直白掀開這一頁，敖光那一刻眼中閃過羞憤、不堪，昊被明晃晃剜了一眼，卻對揮刀的人寬和一笑，他像是自嘲，戲谑又發自真心：“我的龍王，你想要誰的心都是探囊取物。”
敖光輕輕一哂，這次他甚至懶得掩飾，語氣勉強可算恭順：“陛下說完了，我可以走了嗎？”
昊眼中有受傷的神色。敖光不忍看，他并不習慣傷害別人，尤其當對方向他袒露柔軟一面的時候。可他呢，他自己也曾袒露不設防線的溫柔，敖光的目光又冷利起來。
“被你愛過，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事。”昊低了一下頭，他的頭發碰到敖光的肩膀，不過他只敢嗅了嗅敖光頸間的味道，并不敢真的觸碰：“我只想叫你知道，你愛上我的時候，我也早就愛上你了。只是我明白得太遲。”
【102】
敖光看着在自己身邊游來游去的兒子——漂亮的銀色龍身之後綴着華麗的金色龍尾，他的目光柔和下來。敖丙是個早慧的孩子，當年與族人一起被幽囚海底，他總是默默修行，在修為上的精進比龍王小時候還要更甚一籌。龍族成神上天之後他在敖光面前也總是乖順，表現出無憂無慮的樣子，可沒過多久就被敖光察覺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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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丙的修為不再精進，一開始敖光還想是因為孩子很小，難免有怠惰的時候，小龍崽在他面前也總是玩鬧居多，沒有提起過修行。但有一回敖光從外面提前回來，他看到敖丙化出人身，小小的男孩子頭上冒着細汗，敖丙努力在凝神聚氣，不一會兒，他又倏然變回一尾小龍，頹然伏倒在地。
敖光克制自己沒有發出聲音。
他過了一會兒恍若無事走進去，敖丙乖乖游到他掌心裏，懶洋洋翻了個身。敖光輕笑一聲戳戳他的角：“今天有用功嗎？”敖丙看着爸爸，軟乎乎道：“丙丙想玩。”敖光心中驀然一酸，他撫摸敖丙小小的龍身，可未能查探出異樣來。最後也只是輕點他的小腦袋：“但爸爸不會讓你偷懶太久。”
敖光去找族人，有見多識廣的老龍猜測是神魂不全，不然不會有了神格還出現這樣的情況。敖光想了想，若真是如此他只能去找後土，小龍崽在他凝出的冰球裏安然沉睡，後土查探一番告訴他确實神魂有缺。敖光回憶起在去誅殺惡蛟之前，他把敖丙放在魂玉之中想保全這個兒子，敖丙卻一心要跟他一起走，當時既要逃離魂玉又要瞞過他的眼睛，只怕還是不小心被魂玉粘走一魂一魄。
“敖丙已獲神印，他只是不再生長。如果停在這個階段也不會老死，但要修為再得精進卻不可能，除非再次被放進魂玉中好好溫養，被重新孵化一遭。”後土說道。
停留在原地……這怎麽可能呢？敖丙是龍族未來的王，敖光窺得他修煉辛苦，知道他也不能接受。他勢必要去找回魂玉，讓小龍崽好好成長。可魂玉做成的龍蛋卻遍尋無果。畢竟在龍族消失的日子裏，無主的龍宮可以允許任何人進出，龍蛋被誰拿走都是有可能的。
他不得已分出千萬縷神識去尋找，其中一縷竟一路跟随指引到了昊天的寝宮。
昊天已經許久沒有睡過好覺，龍王歸位之後，他才能夠閉上眼。這剛脫了衣裳準備沐浴就寝，便捕捉到一縷神識在窺伺自己，昊天陡然警覺，他将這一縷神識困住，逼得對方分身現形。
龍王真身不在此地，影像卻被迫出現，天帝見他也懵了一懵。昊天衣裳前襟還沒有攏好，見了敖光甚至有幾分局促，他結結巴巴道：“我，我一開始沒想到是你。你……你想看都是可以看的。”
敖光：“……”
昊天眼裏分明寫着欣喜，還有藏不住的羞怯：“你為什麽來看我？”
敖光冷冷道：“褲子穿上，我有事要問你。”
【103】
一聽事關敖丙，昊天也正經起來，他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怎麽，穿褲子這種原本捏個訣就能解決的事情，他偏要像個凡人那樣，先穿一只褲腿，再穿一只褲腿。當他拎起褲腰系上帶子的時候，敖光險些繃不住冷靜的表情，不忍地側過臉。
昊天穿好才回過神來，看向敖光的虛影：“你在哪裏？我帶着龍蛋過來找你。”
龍王感到一陣頭疼，他分出千萬縷神識的時候一心只為找龍蛋，哪裏想到會被昊天抓包？此番尴尬情景确實是自己一手造成，只能硬着頭皮道：“有勞天帝将它放在寝宮門口，我自會來取。”昊天堅持要給他送去，敖光一想這樣很不妥當，請神容易送神難，還是自己去拿更好。昊天沉吟片刻，“嗯”了一聲，語氣溫柔得滴水：“那我等你。”
龍王又開始頭疼。
他一路上都在反思這不是個好主意，本可假以人手，但事關敖丙，他不敢怠慢。
知道龍蛋還在，他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心情比之前松快許多。至于龍蛋為什麽會被昊天找到帶回去，昊天發現龍蛋的時候又會想什麽，敖光有察覺，卻不願再深想。昊天有悔意，對他仍有情，可是他不想再輕易給出信任，況且，往事告訴他，輕易向天帝給出信任本就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走到天帝寝宮前，院牆外仙樹葳蕤，昊天已經穿着齊整，抱着一顆龍蛋等在樹下。那顆蛋中僅有一絲敖丙的殘魂，也算不得是個完整的生物，可是他懷抱龍蛋的動作很小心，神情也很溫柔。等待的樣子讓人看了慢慢生出不忍打擾的心緒來，好像人間花燈節的時候，敖光見過偷偷約會的年輕男女，先到約定地點的那一個就是這樣等，知道情人會來，等待也很甜蜜。
敖光不知該不該走進去，以昊為圓心，空氣似乎都變灼熱。
敖光在原地待了一會兒，用冰冷的殼子将自己僞裝得嚴絲合縫，他怕稍有破綻，就會被暧昧入侵：“陛下。”
昊的目光欣喜，燙得敖光接不住：“你來了。”
“給我吧。”敖光只看那龍蛋。
昊：“丙丙，他還好嗎？要怎麽樣才能讓他恢複正常？”
被他這樣注視敖光并不自在：“讓他的靈魂在蛋中得到溫養，然後重新孵化。”敖光說來不由有幾分感慨：“是我當時大意，如果敖丙不是為了跟上我，也不會受此劫難。”
“不怨你，因為丙丙是個好孩子。”他的語氣像極了一個父親，這令敖光心中微妙，他急于逃離，要跟昊天作別。
昊天卻将他叫住：“是跟當初孵化元元一樣嗎？”
“是。”
“那很辛苦，”昊擋在他的面前，目光懇切：“讓我跟你一起來做這件事好不好？”
【104】
昊要跟他一起孵化小龍崽，敖光自然不會答應，他說：“不必。”
昊有心理準備他不會這樣輕易接受自己，盡管如此，被真正拒絕的時候還是有些難受。他問：“丙丙現在如何，我可以見見他嗎？”
他問得情真意切，讓敖光頗有些掙紮。是他先放出神識打擾了對方，眼下這個要求和善又合理，實在不太方便拒絕。昊看出他動搖，從善如流将他手裏龍蛋又接回來，仔細着抱住。敖光空出手，自懷中掏出一個剔透冰球，裏面金色尾巴的小龍靜靜蜷縮着正在沉睡。
相連的血脈叫他與小龍崽産生感應，他的心變得柔軟，昊不由走近了些，想要觸碰那冰球。忽然間小龍的尾巴似乎動了一動，昊詫異，他以為自己看錯，不由看向敖光尋求他的确認。敖光的目光掠過他伸出去沒有落下的手指，輕聲道：“他只是不能給回應，但還可以感覺到。”
“他能感應到我？”昊的聲音都在顫抖。他的心底湧出一陣明亮的歡喜來。
敖光垂眼看着兒子，他沒有說話，默認了這件事。
昊小心地碰上那個冰球，靈力自他貼合的手掌不斷傳輸進球中，小龍的須須都舒展，昊的眼睛亮起來，問敖光：“他這樣是代表感覺舒服嗎？”
敖光說“是”，被天帝的靈力溫養極大緩解了小龍的不适。
昊仔仔細細将他打量，似乎想将小龍的每一片龍鱗和每一根須須都記在心裏，這是他和敖光的兒子——不要說他是這樣一條惹人憐愛的小龍，就算他什麽都不是，昊天都會很喜歡很喜歡他。
他看着看着忽然說：“丙丙的龍角好像跟元元小時候不太一樣。”
敖光沒有說話。昊心中暗想，難道這個話頭沒有起對？連說起敖丙他都不願意跟自己搭話。天帝一顆心往下沉了沉，見敖光抿唇不語，昊覺出奇怪，小心翼翼追問：“丙丙他……是因為受過什麽傷嗎？”
“不是，”敖光深吸一口氣：“因為他不是純血龍族。”
此話一出，氣氛頓時暧昧，不是純血龍族，因為他的另一個父親正是天帝。
昊嗓子有些幹，他也想不出更合适說的話，神情也有些傻氣：“這對他會不會有什麽影響？”
敖光沒有回答，昊若是細看，就會發現敖光泛着微粉的耳朵。他又以疑問的目光看向敖光，敖光冷道：“不會。”
“就只是看起來不一樣而已嗎？”
敖光沉默了片刻：“他比純血龍族更強壯，是龍族靈力最高的後代。”
說完這句使他心情複雜，他再怎麽拒絕昊出現在他的生活裏，敖丙都是已經存在的事實。他不能把跟昊天的相遇當作一份禮物，但敖丙對他來說是。游到他生命裏面來的白身金尾的小龍，是他最柔軟的羁絆。
“敖光，”昊眼巴巴地看着他：“再給我一次機會。請求你。”
【105】
敖光的目光飄向很遠的地方，他的聲音輕得無法捉摸：“再一次的機會，是要做什麽呢？”
聽他這樣問，昊因為緊張做了個吞咽的動作，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已經在心中預演過無數次，能有機會說出來都讓他感覺離夢想更近一步：“給我補償你的機會，重新在一起。看着丙丙和元元好好長大。”
敖光微微眯起眼，他臉上的表情甚至說得上有些困惑，好像懷揣許多疑問。也許是關于為什麽要給他一個補償的機會，也許是他根本沒有相信這段承諾裏的任何一個字。
昊露出一個有些自嘲的笑意來：“也許天道給我的懲罰就是一次又一次失去你。”
敖光望向他，昊說：“你好像不願意信我了，我知道。”
敖光不接他的話，昊說道：“我自己也會懷疑自己，當時我去請求後土封印惡蛟，她以讓我迎娶她為代價。那一天我親眼看着你走進陣中，我明明跟自己許諾過，再也不讓你，不讓龍族受到任何傷害。但我目睹了你的消失。你不信我是應該的。”
敖光的目光恍然微妙起來：“那天你真的來了？”
昊沒有捕捉到他語氣中的詫異，他陷在那一天巨大的震驚和絕望裏：“我去找你，大聲喊讓你不要過去，可是你聽不見。後來我時時在腦海中回放你走進陣中的畫面。我不敢閉眼睛，怕見不到你，又怕再看到一次你消失。”
不知道風從哪裏來，将他的頭發吹動，月光清晰地照在他的白發上。敖光收斂了目光，他低頭看到月華滿地，想起什麽似的，試圖問得不着痕跡：“原來你真的迎娶了後土娘娘。”平靜像是一個敘述。
昊天咂摸出滋味不對，他趕緊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對我無意，只不過想叫我難堪，有意讓我在衆人眼皮底下出醜，才提了這麽一個要求。”敖光不确定地看着他，昊的笑容有幾分苦澀，甚至透出無力來：“我唯一想迎娶的，就只有你。”
他說：“那天見到你消失，我還穿着一身喜服，我曾經想過，如果我也跳入陣中随你去，那算不算是與你得一個圓滿。”
所有前因後果都被串了起來，敖光忽然想明白，他從前讀出的昊天的改變不是錯覺，驕傲的天帝早就已經表現出悔意，第二次将龍族囚禁，是因為有他的考量，他要保護龍族。可是陰差陽錯，直到敖光“死”的那一刻，他都沒有看到昊的出現。他懷揣着怎麽樣的絕望走進陣中，也許，就有過怎樣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