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你想請他們吃飯,當面賠禮道歉?”玉晗瞧着面前低眉順眼的自家小弟,目光之中閃過一絲詫異,“怎麽突然有這種想法了?”
不過只是出去透了個風,玉晅回來便找到她說要邀請江游夫夫二人吃飯,以便他當面向他們賠禮道歉。
玉晗當然疑惑玉晅為何會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幡然醒悟,她深深凝視着玉晅的眼睛,雖在其中見到一覽無餘的真誠,卻更是加深她心中的疑慮。
玉晅眸光閃爍:“……其實在這一月時間裏,我一直想着此事,只是被關在家中悶壞了……先前出門,瞧見外頭風景秀美,才豁然開朗。”
這一句話,卻是半真半假。
假的是他并沒有豁然開朗,至于真的,則是風景,的确秀美。
在遇見那位深不可測大美人後,玉晅得到了史無前例的溫柔對待:對方聽完了他的傾述,極為耐心地安慰了他。并且在最後同仇敵忾地表示,那叫江游的散修,正是四年前偷走他寶貝的家夥!也全靠着他那件的寶貝,江游才有今日成就。
奈何江游實在太會躲藏了。他找了這人好些年,也沒能發現他的蹤跡。若非今日從玉晅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他也不知還要在這雲嶼洲中,宛如大海撈針般找上多久。
雖然對方沒有說出那是什麽寶貝,但玉晅幾乎瞬間就相信了。在對方清亮的美眸注視下,他腦袋發熱拍拍胸脯承諾,一定會找到江游,讓那個混蛋把偷走的東西原封不動地還回來!再好好教訓他一番!
對方聞之,自然十分高興。他甚至承諾,只要找到江游,就送他一件上品靈器做為報酬!
靈器!還是上品的!說不定那位雙目含情的美人,有對他有意思!
玉晅但凡想到這些,心頭便是一陣火熱。
他艱難克制着內心的激動,深深凝視着自家姐姐,請求她務必将兩人請過來,他一定要面對面向他們賠禮道歉。
玉晗心中雖有疑慮,但還是取出了傳訊石,将大致事情說了一遍。
江游沉默了片刻。這在玉晅提心吊膽中,這短短幾息時間的沉默,仿佛正如百年漫長。然後,他終于聽到了江游冷淡的聲音:“不必。”
不管玉晅是真的想要道歉,抑或迫于玉晗的威嚴,對于江游與明晏而言,其實都沒什麽區別。反正不過是情誼未盡,并沒期望石家夫妻回報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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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江游輕描淡寫拒絕了這一請求,玉晗輕輕嘆了口氣,想着此後怕是和他們二人情誼已盡,只剩需要歸還的恩情了。
她收起傳訊石,整理好情緒,望向玉晅道:“好了,你的歉意他們已經收到了……以後就踏踏實實修行吧,莫要再想那些沒有的事情了。”
卻見玉晅眸中閃過一絲詭異的急切:“真的沒有辦法把他們叫來嗎?”
玉晗看着自家弟弟急切的模樣,微微皺了眉頭,半晌不語。
玉晅……似乎太過着急了些?
瞧見玉晗這般神情,玉晅心中一驚。他知道自家姐姐心中定然是在懷疑他。一旦玉晗發現了他的意圖……又怎麽可能再讓他接觸江游兩人?
即便心中焦躁,玉晅也還是緩了面色,斂眸哼了一聲:“親自賠禮道歉不好麽……哼,反正我道歉了,随他們去。”
……這才像平時的小弟。
玉晗嘆了口氣,收起了懷疑神色。縱有千萬不好,玉晅畢竟是自己艱難拉扯長大的小孩。固然需要肅然教導,卻沒辦法繼續在他認錯時冷言冷語。
她溫柔地撫摸着玉晅的發頂:“你若是真的想通了,便再好不過了。”
殊不知,玉晅微斂的眼眸裏,冷光湛然。
翌日清晨,江游與明晏正準備離開蔚海城時,接到了來自玉晗的消息。
因為這種傳訊靈石較為低端,只能聽到聲音,江游只得聽得對面傳來玉晗哽咽的聲音。
她像是陷入了絕境,慌亂地簡述了前因後果,最後請求他們救救石琎。
……石琎被追殺?
江游心下一驚。從玉晗表現,以及對面隐約打鬥聲中,聽得出來這并不是假的。江游稍作思索,到底決定不能見死不救——倘若他們在很遠的地方,無法趕到也就罷了,現在就在蔚海城邊,過去不過片刻。
至于怎麽救,玉晗雖然說敵人是一名金丹修士,但江游并不打算貿然前去,而是好好計劃了一番。
江游再三思索,一邊禦劍飛行靠近三人遇害之處,決定等查清狀況再做決定。但事實上,等他們靠近目的地,瞧見周遭如死般寂靜時,心中便已察覺到不對。
就連明晏也下意識豎起了尾巴,緊張的尾巴上的毛也都炸了開來。
他們都感覺到了,無窮無盡的死寂。
江游頓了頓。
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感覺到這世界上,總有那麽一些事情避無可避,始終要來。于是他放棄了潛伏與逃離,拉着明晏走了出去。
一走出這片密林,兩人總算瞧見被綁在一旁的石琎三人:雖然形容狼狽,身上無數青紫傷痕,鮮血斑駁,但好在沒有生命危險。
然後,他才瞧見場中長身而立的一個身影,清晰聽得心中“咯噔”了一聲。
那是一個無比熟悉的身影。
郁天元!
昔日正是這位分神大能,逼得他們逃離小元洲。而今時今日,居然又陰魂不散找到了石家三人,僞裝成金丹修士尋仇,将他們引了出來……
江游面色緩緩在下沉。
他真的沒有想到,一個分神大能為了對付他,竟會如此不拘一格,想出這種辦法。
“好久不見,”郁天元負手。他審視着江游,眼中居然有了一分佩服,“想不到再見面,你居然已是金丹修士。”
“有時候,我實在很佩服你,江游。你明明只是三靈根修士,卻在三十歲進階金丹——啧,我記得你現在年紀恐怕還未到三十五吧?……呵,三十歲……多令人羨慕的年輕……”
“還有明晏,我記得,似乎是天靈根修士?雖然天生五識不清,但如今未至三十歲,也已是靈寂修士。”
他說着,悵然長嘆,“你們這樣的天才,本該被各大宗門保護着,作為核心弟子培養,可惜今日卻要為我所殺——哎,我實在不忍心就這樣扼殺你們!”
倘若這一切都發生在商飛塵等蠢貨屠殺明家之前,他一定會會将江游與明晏收入幽冥,甚至收為親傳弟子。如此,不但成全自己這顆愛才之心,《太上忘情決》也名正言順地成為他們手中之物。可是現在,為時已晚。
随着他話語落下,石家三人面色都不禁古怪了起來。
明晏年紀不大,他們隐約體會得到,卻沒想到年紀居然不到三十……要知道單是玉晅,年紀便是明晏兩倍!至于江游,竟只比明晏大上幾歲,卻已晉階金丹……這樣的人,雲嶼洲能有幾個?豈非一個都不曾存在?
所以江游,豈非正是絕世天才?
玉晅更是目瞪口呆。
當一切真相被赤.裸.裸.揭開,也不過是在嘲諷他的不堪而已。這樣兩個人人,他如何還能心生嫉妒?他與江游,本就是高高在上的日月明星,和肮髒惡心的泥潭的區別。
江游面沉如水。
他看了被綁在不遠處的三人一眼,見玉晗眼中滿是醒悟後的驚恐自責,也沒有再安慰一句。雖然是玉晗使他們陷入了危機,但同樣,這一次玉晗落難也是因為他們。
江游緊緊攥着明晏,淡道:“我與無心恩怨,當年已牽連永明城萬餘修士,還不夠嗎?他們都是無辜的,放了他們吧。”
郁天元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三人一眼,笑意更深:“你倒是情深義重。可惜啊……”
江游瞳仁緊縮。這一瞬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麽,目光豁然定格在石家三人身上。玉晗與石琎目光還有些茫然,但玉晅,卻像是無法承受般心虛垂首。
江游死死盯着玉晅,目中殺意盎然!
石琎與玉晗,也都驟然反應過來了,齊齊不可置信看着玉晅。
就連明晏,也完全想明白了所有發生的事情,怒不可遏凝視着玉晅。
玉晅不能自制地佝偻着身子,甚至想在地上打個洞鑽進去。因為這些人震驚、質疑、憎恨的目光,宛如利刃一樣,切割在他的身體之上,痛的他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了起來。
玉晗渾身都在發抖。
她看着要将整張臉都埋進地裏的玉晅,眼淚一點一點流了出來住了:“玉晅……是,是你……?”她總算明白為什麽玉晅要說服石琎出門歷練,而出門前又為何特意帶上傳訊石,又為何這般恰巧,就遇到了一個前來尋仇的金丹修士!
這一切一切,居然只是玉晅聯合外敵,出賣了江游!
玉晅實在不敢相信。可是眼前一切,又由不得她不相信……
江游深吸一口氣。
天幕湛藍,浮雲悠悠。所有所有,怡然惬意。
在這個時候,江游的腦子無比清晰。他清楚的知道今天不可能再善了了,即便他交出《太上忘情決》,郁天元也不可能放了他們。而此地八方開闊,也恐怕沒有機會逃出去了。
他沒有再石家三人,而是側頭看了明晏一眼,認真道:“明晏,你怕不怕?”
明晏微微擡首。他深深與江游對視,目光專注而柔軟。
覆着一往無前的堅決。
他輕而堅定道:“我不怕的,哥哥!”只要和哥哥在一起,他從來無所畏懼!
“好!”江游點頭,水藍長劍握于手中。與此同時,丢出無名鐵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郁天元砸出!
“雕蟲小技。”郁天元冷笑一聲,一指輕點已飛至眼前的鐵劍。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的指尖竟像是觸及世間最為堅硬的東西,非但沒能将之摧毀化為齑粉,反而自己整個人都被鐵劍轟然狼狽砸倒在地上。
這一變故之下,所有人都驚呆了。
鮮血涓涓自他胸口流出,衆人這才發現,分神大能居然在這一擊之下受了重傷!這一下,衆人看向鐵劍的目光,都帶着一絲詭谲。
郁天元調動全身靈氣,終于艱難将鐵劍推開。見這鐵劍又被江游收回手中,而所有手下居然毫無反應,登時大怒道:“幽冥聽令,給我殺了江游!”
話語落下,幾十人魚貫而出,将江游與明晏,圍地密不透風!
江游心砰砰直跳。
——為了對付他們,郁天元居然調動了十餘名元嬰修士!他是該感激郁天元看得起,還是直接俯首投降?
但便在此時,一道金色虛影陡然自明晏納戒中飛騰而出!只聞一道震蕩天地的嘯吟之聲,眼前十數名元嬰修士,身形驟然停滞在原地,齊齊噴出一口鮮血。
密不透風的攻勢終于被破開,江游與明晏這才有了一絲喘息之機。
衆人定睛看去,卻見眼前居然盤桓着一條氣勢磅礴,金光璀璨的巨龍虛影。
只見這巨龍虛影高高昂着腦袋,發出一聲嘹亮龍吟,宛如落雷九霄,振聾發聩。
這一刻,整片雲嶼洲中,所有妖獸不由自主蜷縮在地,瑟瑟發抖着跪倒在地,朝虛影方向頂禮膜拜!
而在場的所有人,也都驚呆了!石家三人呆呆看着這條龍魂,已然失去了言語。
“這是……”郁天元瞳仁緊縮!他緊緊凝視着這遮天蔽日的虛影,眼中一點點覆上了近乎癫狂的喜色:“燭龍之魂!”
燭龍,本就是仙界神明,凡間傳說。傳聞中龍魂決不會離開龍屍,這條燭龍的屍體也定在這兩人手中。
“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在這九州大陸中,居然還藏着一條龍屍!”他大笑着,慣來平和清高的面龐也因為激動而顯得異常猙獰!他大喊道,“諸君!且助本尊一臂之力,将這龍魂捉住——獻與仙師!”
一想到能捉到這條龍魂,郁天元的眼中便覆上了狂熱的喜意,霍然出手。
分神威壓,震天撼地!而被綁着的石家三人,也均在這威壓之中昏死過去。
虛影雙眸光芒大盛。它驟然拔高身形,天幕之中悄無聲息飄落起拳頭大小的雪落。不過轉瞬之間,整片林海已成一片寡白。
這種雪花,正是炎霜秘境之中的異象。層層疊疊覆在一衆元嬰修士身上,飛速汲取着其體內靈力,不斷補充着燭龍、江游,明晏消耗殆盡的靈力。
與此同時,時間被輕輕撥動。所有敵人的視線中都失去了兩人身影,而兩人面前也空無一人,趁此機會,毫不猶豫奪身而出。
郁天元已然發現情勢不對。他總算了解這燭龍從何而來——看來炎霜秘境中,那些魔族并未得手,反而是為江游做了嫁衣!
他冷笑一聲,絲毫不退。他的身影已沖入雲霄,兩手在虛空之中凝結成印,連連打出幾十道玄奧光芒,緊追燭龍而去。
光芒如流星般重重擊在虛影之上,只見虛影豁然震蕩了一下,無可抑制地發出痛苦嘯吟,頹然自雲端跌落至雪野之上。
在這一瞬間,燭龍布下的時間結界轟然碎裂。扭曲的時間在這一刻完全恢複,衆人都看到了彼此的身影,也看到逃至包圍圈外的江游與明晏。
所有人冷笑着,再度包圍了兩人。
此時此刻,就連燭龍也不得不承認,對方着實太過強大。即便這種強大,在全盛時期的它眼前不過只是蝼蟻。可如今靈魂無比虛弱的它,對此卻是無可奈何。
江游與明晏,終于走到了絕境。
燭龍最後發出了一聲龍吟,驚天動地。這可怕的威壓,震得好幾名元嬰修士內髒碎裂、七竅流血而亡。但郁天元,卻完完全全憑借肉身之能,擋住了這一擊。
分神之威,名不虛傳!
燭龍戀戀不舍擡首,遙遙看了西北天幕一眼,好像是在看那座遙不可及的昆侖仙宮。
随着雪落漫天,它的虛影越來越淡。直至将最後一絲魂魄之力灌注入江游體內,它終于嘆息着,消逝在了這片天地間。
八千年……整整八千年。
它用了八千年,來等一人送它回家。縱使執念再深,也到底敵不過天道安排……
——它不甘心,不甘心啊……
随着燭龍虛影消失在天幕之中,江游渾身一震。
一股無窮無盡的強大力量,瞬間充盈他的經脈,使得他一劍便揮退兩名元嬰修士。
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在場諸多修士裏,修為最低的也是元嬰修士。而最高的分神修士郁天元,依舊巍然不動!
無窮無盡的絕望籠罩在江游與明晏心間——此時此刻,他們已是山窮水盡,再無出路!
但他們能屈服嗎?
不能!
因為一旦屈服,便只有死,才是最後的結局!
郁天元雙目緊盯江游,一陣冷笑:“《太上忘情訣》,燭龍之魂!江游,想不到你不過一介三靈根修士,竟有如此氣運!……好,很好!今日只要殺了你,這兩大仙寶唾手可得!”
話語間,他的手心凝聚出了一團白色光芒。
這是一團極為明亮刺眼的光芒。落在明晏眼中,無限逼迫。他瞳孔豁然豎起,尾巴上的毛也盡數炸裂開來。
不能讓這團白光落到哥哥身上!
明晏腦中清晰出現了這一念頭。他緊緊盯着這團白光,一瞬不瞬死死盯着。
他看到這團白光越來越亮,看着郁天元微微勾起的邪惡唇角,看着他輕輕朝江游抛出了這個光團。
而江游,避無可避。他眼睜睜看着這團白光直面自己而來,做不出任何反應。
但明晏動了!
在這一刻,他居然完完全全看清了這分神修士的一擊,看清了這道白光的軌跡。他的腦中一片空白,身形卻如鬼魅一般,在白光落下前猛地沖到了江游身前!
他的雙手緊緊張開。就好像江游曾經無數次保護他一樣,完完全全護住了江游!
他做到了。
在這關鍵的,生死存亡的一刻,他成功守護了江游,守住了他心底最眷戀的溫柔。
時間在這一瞬間豁然停止。
在這片近乎死寂的天地間,江游甚至只能聽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聲。他不敢置信地一點點睜大眼睛,茫然看着身前之人。
他看到明晏緩緩跌倒在地。
眸中微光,一點一點,渙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