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養傷的日子不疾不徐過去。

對于明晏而言,每日所做就是吃飯睡覺,閑來無事再和哥哥一起玩耍。偶爾提出修煉申請,也被江游以“傷勢未曾痊愈,不必如此着急”而拒絕了。

于是明晏心安理得地吃吃吃,睡睡睡。每每瞧見修煉中的江游,都忍不住抱着尾巴發呆傻笑——啊,哥哥真好看!

在這樣的日子裏,明晏自然十分愉快。許是心境平和,他的修為居然水到渠成般突破了心動期,成為靈寂初期修士,興奮得不行。更是于突破當晚提出雙修申請,愉快地與江游“玩耍”一夜未眠。

至于美中不足的,則是他的身高又停滞不前,至今頭頂依舊只到江游下巴處……就算整天拉着江游比身高,也完全沒有再往上竄的趨勢。

明晏很失落,立耳都蔫了,尾巴垂着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江游好笑的捏捏他的耳朵,見他抖了抖耳朵沒有理他,也就沒有在意他了。

這段時間,他的靈根依舊如先前一般,以水靈根為主,金土靈根并存,暫時未能提純。不過《太上忘情訣》已臨近突破邊緣,相信只要再過些時間,便能成功晉級第四層:太上至情!

對于修真心法而言,等階越高,道心這種濃縮儲存的靈氣便愈發濃厚。江游體內靈氣比一般金丹修士多好幾倍,一旦進入第四層,恐怕又能翻上一番。

到時候,即便對上連元嬰初期的修士,恐怕也有一戰之力。

江游回憶着秘境中的那名元嬰魔修,心中一片沉凝。

雖然無法确定自己究竟能否領悟所謂的“太上忘情”,但以這心法功效計算,即便卡在第六層,他體內的靈氣也會高于普通分神修士,與一般合體修士旗鼓相當。而分神合體,也是遙不可及的未來了。

現在最重要的,是突破元嬰期,才能通過海域屏障,回去小元洲瞧瞧淩劍閣至今是否安然無恙。接着帶着明晏游歷四方,慢慢找尋明家幾人的轉世,順便再帶他品嘗天下各式美味珍馐……想必明晏也是十分期待。

思及如此美好的未來,江游忍不住捏着明晏的尾巴,用柔軟的尾巴尖輕輕掃着他的下颚。等明晏被癢的受不了,翻身躲進他的懷抱裏,連整張臉都埋在他的胸膛間。

江游懷抱着又沉睡過去的小貓,親了親他的耳朵,微微笑了。

等明晏痊愈,已是一年之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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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完全沒有留下暗傷,江游才帶着明晏離開這個安寧祥和的小鎮。

因為明晏不時記挂着玉晗的極陽體質,且魔族似乎也未在這雲嶼洲中留下任何蹤跡,江游便用傳訊石聯系了石家夫妻。

十餘日後,兩人來到石家小屋前,很快瞧見石琎走了出來。

他穿着一件灰白長袍,比起一年之前最後一次見面,形容消瘦許多。他的眼角和嘴角微微下垂着,對比先前的自信從容,顯得格外頹廢。江游還注意到,他的左手無力垂在身側,似乎是昔日秘境中傷痕未愈……至于右手握着的,也并不是他們贈送的上品寶器,而是一把極為普通的木刀。

江游與明晏不約而同皺了眉。

瞧見他們,石琎也只是怔了一怔。而後淡淡颔首,便根本不在意他們是誰,自顧提着刀去外頭練武了。

就連明晏都發現了不對,悄悄靠到他身邊:“哥哥,石琎哥哥好奇怪啊……”

這句話并不是傳音,石琎當然也聽到了。但他恍若未聞,腳步不停出門而去。

江游便捏捏明晏的臉頰,伸手敲了敲小屋大門。

出來迎接兩人的是玉晅。與一年前相比,他和石琎一樣削瘦了些許,精神同樣略微萎靡。

……看來這段時間裏,石家人過的并不好。

江游這般想着,便見玉晅面色有些古怪:“居然是你們?!”他的語氣也是十分古怪,好像從來沒想到他們居然還會回來。

江游的眉頭皺的更深了。明晏眼中有了一點疑問:“為什麽不能是我們?”

玉晅低低咒罵了一句,便聽的屋中響起了玉晗驚喜的聲音:“江道友明小弟?你們終于到了,快進來坐坐!”

玉晅眼中閃過一絲不耐,不悅地側過身,撇嘴道:“……進來吧。”

江游拉着明晏走入屋中。

此番前來,雖是明晏想将燭陰草贈與玉晗,但從目前表現上看,除了玉晗,石琎似乎并不怎麽歡迎他們。至于玉晅,就更不必多說。

如此,他便要好好思考一番了。

玉晗很快從廚房中端出茶水,将江游與明晏引到桌邊。

待瞧見玉晗,兩人又是大吃一驚。

——上一次見到玉晗時,她的容貌還是二十來歲如花般絢爛。但如今觀來,卻像是飽經風雨摧殘,比之先前憔悴了許多!若非眼中溫柔如出一轍,江游與明晏甚至要懷疑這是不是他們認識的玉晗了!

見兩人怔怔瞧着自己,玉晗面上的笑意也微微斂了下去。她知道自己這些日子的狀況,勉強笑道:“坐啊,兩位遠道而來,怎麽就站在我家門口看起了風景呀?”

江游回過神來,拉着明晏從善如流坐下。

對比從容的江游,明晏卻顯得坐立不安。他偷偷看了玉晗好幾次,忍了又忍,才小心問道:“姐姐,你和石琎哥哥……怎麽了?”

話語落下,玉晗臉上笑意僵在了唇角。玉晅瞧着自家姐姐尴尬的模樣,心中怒火不打一處來,重重将茶杯放到了桌上:“你們還有臉問!”

這一句話,七分斥責三分質疑。

明晏瞪眼看他:“你這是什麽意思啊!”這個玉晅真的好奇怪,老是這樣陰陽怪氣的!太讨厭了!

玉晗登時清醒過來了。

這些日子她的反應總有些緩慢,但處事手段還在,當下喝止了玉晅,對江游與明晏歉然一笑:“抱歉,這些日子玉晅他心情不好。玉晅,道歉!”

“你幹什麽老是站在他們那邊說話!”玉晅拍桌而起,面紅耳赤梗着脖子怒道,“要是他們在秘境裏幫幫你們,姐夫那裏……”

“啪”一聲重響,玉晅話語戛然而止。他不敢置信地凝視着自家姐姐,完完全全被打懵了。

玉晗怔怔與他對視,手腕都在細細顫抖。但她很快回過神來,将所有痛苦全部壓了下去,肅然道:“給江道友和明小弟道歉!”

玉晅沒有說話。

他只是呆呆看着自家姐姐,就好像突然不認識這個人了一樣。

玉晗眼中已有淚光,她一字字重複了一遍:“給江道友和明小弟道歉!”

玉晗回過神來。

他感覺到臉頰上傳來的火辣辣的痛楚,憤憤看了江游與明晏一眼,低聲道了就句“對不起”,奪門而出。

江游淡淡瞧着玉晅,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方才收回目光。

玉晗的眼眶已然通紅,執拗地朝江游與明晏行了一禮,近乎哽噎道:“對不起,江道友,明小弟。玉晅……他是被我寵壞了。”

明晏怔了一怔:“……姐姐,你怎麽哭了?”

語罷,便見玉晗慌忙擦去面上淚痕:“沒有,我只是眼睛裏,眼睛裏進沙了……”

明晏瞧着睜着眼睛說瞎話的玉晗,下意識張了張嘴巴,欲言又止。

江游将手掌放在他的腦袋上。他不着痕跡撫摸自家小貓的耳朵,溫和道:“若你不介意,不如同我們說說,離開秘境後你們發生了什麽事情。”

玉晗聞言,怔忡許久,方才緩緩述說了他們在這些日子裏,經歷的所有事情。

在離開秘境後,做為在場幸存者中修為最低之人——各大宗門心動、靈寂弟子全軍覆沒,就連金丹弟子都只剩不到半數。因而心動期的玉晗與靈寂期的石琎,在這一堆人中便顯得異常突兀。

因為這個原因,石家夫妻被九天宗帶走關押了起來。直至确定兩人只是運氣好,和魔族并沒有關系,才被放出九天宗。

當時石琎身受重傷,尤其是他的左手,經脈寸斷,一點知覺都沒有了。但他們儲物袋中丹藥已然告罄,即便玉晗苦苦相求,九天宗看押之人也根本不理會他們。等到後來兩人被放出牢房,除了落下一身暗傷,石琎的手已然徹底無救了。

畢竟昂貴的丹藥他們根本買不起。至于低階丹藥,對于石琎而言毫無作用。

驟然失去一只手,又落得一身暗傷,石琎心中自然有着無法言說的憤恨,一向冷靜的他也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在又一次因某件小事激發的矛盾裏,石琎不期然爆發,忍不住大聲斥責了玉晗。

玉晗凝視着心性驟變的道侶,淚流滿面。

這段時間裏,強烈的自責與愧疚,日夜萦繞在她的心頭,逼得她差點就要崩潰了。但她始終是個堅強的人,因此心中在苦再痛,面上也并無異色,愈發無微不至地照顧石琎。

也許是她的溫柔态度感染了石琎,以至于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裏,石琎反省着自己的暴躁——即便失去了左手,又怎樣呢?他用刀的右手還在,未來也一樣可以保護玉晗。至于一身暗傷,只要好好養着,總能養好的。

這樣自我告誡着,石琎總算冷靜了下來。這之後,他鄭重地向玉晗道了歉,并且承諾會盡快調整心态,變回從前的石琎。

常言道屋漏偏逢連夜雨,便在這個時候,石琎遭受了另一個打擊:在接回一直等待他們的玉晅後,三人遇上了舊敵——當初他們與江游一同趕往炎霜秘境時,遭遇不少金丹散修搶奪,均被江游一力打退,甚至擊殺。而這人,正是當初一名被他們殺死的金丹散修的弟子。

他們結仇時,對方只是心動後期修為。如今對方突破靈寂,又聽聞三人落難,那人趁機向石琎提出挑戰。艱難擊敗石琎後,那人并沒有下手殺了他。只是出言不遜,肆意侮辱了三人,揚眉吐氣得意離去。

不說石琎,就連玉晗與玉晅,面上都隐約覆上了絕望。

一個人若從雲端跌落深淵,固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這世間多的是被天道抛棄,一直呆在深淵裏的人。這些人時常舉目四顧,目之所及唯有黑暗,根本看不到一點希望!縱使滿懷希翼竭力攀爬,也終将在半途跌落,粉骨碎身!

……而這,不過是九州數之不盡的修士們,最為尋常的結局罷了。

概因這一戰磨滅了石琎的意志,回家的一路上,石琎整個人迅速沉默、頹廢了下來。玉晗姐弟做了諸多努力,卻依舊喚不起他的鬥志,反而将自己弄得心力交瘁。

對比充滿了不幸的他們,江游與明晏非但平安無事,甚至明晏還成功晉階靈寂初期,自然深深刺痛了玉晅的心。

玉晗知道這些,她也可以理解玉晅。但江游與明晏是他們的恩人,也許這一輩子都還不清這份恩情——玉晅怎能如此用言語傷害他們?

也好在兩人心性豁達,不将玉晅放在心裏。但凡江游稍稍有一點高階修士不容亵渎的氣性,玉晅早就身首異處了。

玉晗深知這個道理。所以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除了繼續石琎,她最重要的是教導自家小弟。

傾述了這些不能與外人說道的苦難,玉晗覺得心底稍稍好受了一些,就連雙肩之上的壓力都仿佛輕了一點。她勉強打起精神,對着兩人露出溫柔的微笑,再次道了歉:“江道友,明小弟,實在抱歉。玉晅他……本來不是這樣的人。”

“沒關系的姐姐,”縱然心底十分讨厭玉晅,明晏也還是安慰道,“我和哥哥不在意的。”

他頓了頓,就要開口:“姐姐,你們有沒有找到……”

但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被江游捏住了手,止住了話題。

江游知道他是想将燭陰草贈與玉晗。但事實上對于這家人而言,現在最需要的并不是這個。在玉晗疑惑神色裏,他從納戒中取出了一小包茶葉,推到她的面前。

這茶葉,便是當年伏殊贈與他們的從心茶,可以凝神靜氣,輔助修士抵抗心魔。這些年他與明晏晉級較快,境界也極為穩固,茶葉剩得有些多。幹脆送一些給這家人,免得他們一下子間無法承受厄運磨難,最終家破人離。

又收到江游的幫助,玉晗本想推辭的。但聽江游說了這茶功效後,拒絕話語便再說不出口了。她鄭重收下了這些茶葉,不知怎的,熱淚盈眶。

明晏默默走到玉晗身邊,給她遞了張手絹:“姐姐……你不要哭了……”

這番安慰,仿佛是壓倒玉晗的最後一根稻草。她沒有接過手絹,而是攬住了明晏,将臉埋進了他的胸腔裏,痛哭出聲——直至此時,她才肆意發洩着心底最深處,堆積了整整一年的苦痛壓抑。

她自小颠沛流離,一個弱小的女子帶着懵懂不知事的弟弟四海為家得以生存,其中歷經太多苦難,不必多說。但每每覺得山窮水盡之時,上天總會賜予她一線光明,讓她一直堅持了下來。

遇到石琎,是她人生中最為美好的機緣。他不嫌棄自己極陽之軀,也不嫌棄玉晅,反而悉心照顧着她,教導玉晅。因為石琎,她才覺得自己有了依靠,不再孤苦無助。

可是偏偏……上天又為何要在她覺得前途無比光明時,将她狠狠打入深淵,讓她看不到一絲希望!

她經歷了太多,背負了太多……這些無形的沉重的壓力,狠狠壓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讓她幾乎都要透不過氣來了。

好在當年有石琎,現在還有江游與明晏。在她陷入絕望之時,給與援手。

這樣的情誼,她又該如何報答?!

明晏僵硬地任由玉晗攬着,茫然望着江游。

江游笑了。他饒有興趣地欣賞了一會自家小貓手足無措的模樣,才傳音告知他該怎麽做。

而後,明晏便煞有介事地拍着玉晗的脊背,認真板着小臉道:“……會好起來的,玉晗姐姐,我們都會很好的!”

江游與明晏很快告辭。

在這之後一月時間裏,玉晗每隔幾日飲下江游贈送的茶,只感靈臺清明,心中豁然開朗。石琎也是如此。他雖然依舊整日練刀,但心境已不複先前暴躁,開始好好同她溝通了。

一切似乎開始往好的地方發展,玉晗自然欣喜若狂。

至于玉晅,則被禁止出門,每日聽玉晗如教導小孩般訓斥自己。

玉晗多次告誡他,他們早因救命之恩,欠下江游無數!這世上本沒有人應當無條件幫助他們。更何況當時明晏失蹤,江游必定心急如焚。她與石琎沒能幫上江游,已是十分無奈,又有什麽道理要求江游反過來幫助自己?

他們已欠江游良多。縱使粉骨碎身,也回報不盡!

玉晅莫不作聲聽着,心情雖平靜了許多,但只要一想到江游,便有古怪的邪火從心底竄上來,根本無法澆滅!但在自家姐姐面前,他面上一副知錯即改的模樣,心中不滿與日俱增。

這點小把戲,也許可以騙到別人。但玉晗将他從小帶到大,自家弟弟眼珠一轉,她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麽,當然不會天真到認為玉晅已經醒悟。

她心中也是極為無奈。

一個人的成長固然與長輩有關,但玉晅小時候明明是個正直善良的孩子。至如今成年,又為何會變成這樣的人?

玉晗知道再這樣下去,玉晅非但不會改過自新,反而會愈發憎恨江游與明晏,只好放他出去透透風,好好發洩心中的不滿——說不定等他發洩之後,便能心平氣和想想他們欠了江游與明晏多少呢?

玉晅逃命似得狂奔出屋。

他尋了一處空地,終于按捺不住心中即将爆發的怒意,将全身靈氣灌注在長刀之中。狠狠朝林中劈出一刀,怒吼:“江游!你個混帳東西!!”一時間,林中回音四散,層層疊疊,傳的很遠很遠。

要不是江游,玉晗怎麽會這般責怪他、禁足他?要不是江游急着尋找明晏,不肯幫着石琎玉晗尋找燭陰草,石琎又怎會被冰晶妖獸傷得這麽重?結果明晏不是還安然無恙活着?要不是江游當初殺了那些來奪玉牌的散修,他們又怎會與那個靈寂散修結仇,甚至連石琎的意志都完全消磨了?!

……為什麽他們過的這麽慘,而江游和明晏卻依舊如此潇灑恣意地在雲嶼洲中逍遙自在!

他面容猙獰扭曲着,無比醜陋。

面前十餘顆參天大樹豁然被刀光斬斷,一顆一顆跌到在地上,發出了轟然聲響。

玉晅像是被驚醒般,頹然跌坐在地上,吭哧吭哧喘着粗氣。

他丢開手中長刀,将臉深深埋進了手掌中。

他其實知道自己此時的心境出現了一些問題,這些日子,玉晗教導的也都沒有錯。但每每想要妥協認錯,他心中盤桓着的一條毒蛇便會驟然清醒,睜着冰冷的雙瞳冷冷凝視着他,蠱惑着他——不能妥協!

他不想承認,也不敢承認,這條逼得他完全失去了平常心,使得他面目全非以至無比醜陋的毒蛇,就叫做嫉妒。

“這是心魔嗎……”他這樣問自己,靜靜聆聽心中答案。

“當然不是。”一道聲音在耳畔響起,宛如春風拂面,滿城鮮花初綻,叫人無限心曠神怡。

玉晅心中一緊,豁然擡頭:“誰在那裏!”早在他發洩之前便以神識探看周圍,并未發現任何人。能悄無聲息接近他,這人修為必然極高。

一息之後,玉晅終于看清來人。

一襲白衣,長發如瀑,款款走近之間,身姿優雅至極。細碎的陽光落在他的身上,使得他好像林間穿梭而來的仙人,遺世獨立。

他并不是忽然出現的,而是像水墨暈染一般,一點點映入玉晅瞳仁深處,周遭的天地都失去了顏色。

玉晅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因為他從不知道,這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無缺,甚至叫天地都黯然失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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