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本來說話就不利索,現在更是磕磕絆絆,顯得有點手足無措:“你,你好。”
遲昭指了指他的書,直入正題:“學到哪兒了?”
葉司予将書遞給她,遲昭大致掃了眼,塵封在記憶深處的知識點變得鮮活起來。
她把書還給葉司予,讓他坐下:“什麽地方不會畫起來,我講給你。”
葉司予并不像他外婆描述的那麽頑劣不堪,甚至截然相反,他是這個年紀少有的乖孩子。
葉司予規規矩矩按照遲昭所說,将前面不懂的地方畫出來問她。很快遲昭就明白遲爸崩潰的原因了。現在的葉司予和幾年後的他差距大到完全是兩個人,不是智商問題,單純這孩子太愛鑽牛角尖。
比如兩點之間線段最短,葉司予就會一臉認真地刨根問底為什麽,為什麽是線段不是曲線,曲線的長度要怎麽算,如果不知道曲線的長度,又要怎麽證明線段的距離最短。
遲昭沒好氣地說沒有什麽為什麽,會用就行,總不至于教1+1=2還得從頭驗算一遍哥德巴赫猜想。遲昭不像遲爸爸那麽好性子,她氣質肖母,天生冷感,不笑時總隐隐有壓人一頭的倨傲在。葉司予被她堵得啞口無言,又不敢繼續問,只好紅着臉胡亂點頭示意自己聽懂了。
在遲昭大刀闊斧的高效率下,不到半個小時就她将葉司予的疑難問題全部解決。遲爸爸還在旁邊給另一個學生講題,聽到聲音擡頭看她一眼,似乎有點驚嘆她的速度。
遲昭回到房間刷了會兒翻譯單子,快到十一點半,外面補課的學生陸陸續續離開了,只剩下葉司予在。
遲爸爸準備去做飯,遲昭先一步攔住他:“中午我做吧,你去看看外面那小孩還有沒有不懂的題。”
她不想再吃發苦的花卷了。
遲爸爸很早就離婚帶着遲昭一個人過,初中課業繁忙,他又帶班主任,經常忙得顧此失彼。因而遲昭從很小就學會處理各種雜事,好替遲爸爸分擔一些重擔。
遲爸爸還想說什麽,遲昭已經将他推出了廚房。
食材并不很充裕,甚至有一些放久了都發黃發爛。遲爸爸雖然是個好父親,但生活能力卻一向堪憂。遲昭嘆了口氣,簡單收拾完,随便做了幾道家常菜,動作熟練利落,是多年獨居生活練出來的。
十二點準時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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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司予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吃。也許自小缺乏在其他人家裏做客的經驗,小葉司予表現得異常拘謹。他原本只是輕微結巴,一緊張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遲爸無奈,只好不再同他講話。
不過旁的不論,葉司予的教養卻是相當好,連喝湯也不會發出一點聲響,一舉一動都透着與他所身處的環境并不相容的優雅,從而顯得格格不入。
**。
遲昭腦子裏冷不防冒出來這麽一句。
魔怔了。
許是葉司予如此,連遲爸都顯得文雅起來,食不言寝不語,一時飯桌上靜悄悄的沒人再說話。
用過午飯,遲爸要替葉司予找沒開封的洗漱用品,翻了兩個櫃子都沒找到。刷完牙的遲昭出來看見這一幕,循着記憶擡手指了指置物櫃最頂層:“在那裏。”
遲爸打開,終于找到了全副用品。他怪不好意思的,拿出來遞給葉司予。
中午遲爸在他的房間支了架簡易床讓葉司予睡,遲昭也回了自己房間。她沒有午睡的習慣,眯了會兒就醒了。遲昭去廚房倒水,路過客廳看見葉司予趴在桌子上,估計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擡起頭,睡眼惺忪的模樣。
“你怎麽……”你怎麽不進去睡會兒。
話還沒說,遲爸房間就傳來抑揚頓挫的鼾聲,中間稍停了一下,繼而又響起。
遲昭:“……”
葉司予像是有點不好意思,略無措地摸摸頭,乖巧叫了聲:“遲,遲姐姐。”
遲昭摸了摸發涼胳膊,冷靜地說:“你叫我學姐就好。”
葉司予點點頭。
遲昭和葉司予雖算不上特別熟,好歹有刷題的交情在,她知道這家夥是不午休會死星人,中午不睡覺一下午都沒精神。遲昭猶豫了下,道:“你去我房間休息會兒吧。”
葉司予受寵若驚,支吾着不知道該不該答應。
葉司予還沒發育,看起來和三四年級的小學生差不多。遲昭畢竟是二十多歲的人,看他就跟看弟弟一樣,也不覺得有什麽好見怪。
她随手拿了本架子上的書:“我中午不睡覺,你去我房間,我在客廳看書。”
葉司予估計是真的很困了,他沒再推托,答應下來,并且很有禮貌地道了謝。
遲昭房間的風格一如她本人幹練,灰色亞麻質地床單被罩,放着電腦的大寫字臺,立式原木風衣櫃,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葉司予很有自知之明,他沒有直接睡上去,而是将被子鋪好,只敢挨着外沿。學姐的床鋪柔軟,甫一躺上去就深陷其中。被褥的清香鋪天蓋地而來,和遲昭身上的香味如出一轍。葉司予在入睡前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
真香啊。
在葉司予不算漫長的人生裏,他對幸福的理想化标準一直很單一。有爸爸,有媽媽,還有一個溫馨的家。但這麽多年在他接觸到的人群中,符合标準的卻寥寥無幾,大部分卡在最後一項。久而久之他得到一個結論是,這個世界不存在幸福,或者說幸福是一件數量極其有限的限定品。
樓下遲老師家是個例外。
已經晚上九點,吃過晚飯,葉司予進廚房要幫忙洗碗,被遲爸拍了拍腦袋推出去:“跟我這兒不用客氣,早點回去,晚了你外婆要擔心。”
遲老師是個性子溫和的老好人,樂天派,不拘小節,他就像是每一個小男孩會想要擁有的父親,高大,可靠,幽默,每每讓葉司予忍不住心生親近之意。
葉司予乖巧地點了點頭,他到客廳将書桌上的東西整理好,将走時遲家小姐姐出門來倒水,看到他,她招招手算是再見的意思。葉司予攥着書包袋子,還沒到變聲期的聲音清糯軟甜,規規矩矩和她道別:“學,學姐再見。”
他站在外面緩緩掩上門扉,随着最後一絲亮光藏進門內,整個樓道漆黑一片,那個在葉司予看來意味着幸福的小世界也就此與他分割。幹淨的房間,井然有序的擺放,以及熱騰騰的飯菜。盡管遲家也不完整,卻有着彌足珍貴的溫暖。
葉司予在遲家防盜門外站了片刻,才輕手輕腳上了四樓。
客廳沒有開燈,很安靜,葉司予轉動鑰匙的聲音格外清晰。他打開門,有一只毛茸茸的家夥撲到他身上,張着嘴喘着粗氣,同樣沒有發出多餘的噪音。
葉婆婆喜靜,讨厭吵鬧,無論是葉司予還是她一手養大的狗,都訓練有素。
葉司予半俯下身子,摸了摸毛茸茸的頭,小聲問他:“想不想我?”
毛茸茸用頭拱了供他,甩着尾巴,算作回答。
葉司予牽着毛茸茸進門,葉婆婆躺在客廳沙發打盹,電視開着,恰巧播到廣告,字幕上打着鮮豔的999,主持人的動作很富j-i'q-in,仿佛打了雞血,可惜葉婆婆看電視喜歡靜音,原本聲色感十足的廣告淪落為無聲默片,有種諷刺的荒誕感。
葉婆婆一向睡得淺,聽到聲音她醒來,葉司予正在換鞋,她瞥了他一眼,問:“幾點了?”
“九點多。”
“晚上在老師家吃的?”
葉司予點頭,但随即想起沒有開燈葉婆婆應該看不到,于是又回答一遍:“嗯。”
葉司予這幾天都是在遲家用的晚飯,葉婆婆沒多問,她咳嗽兩聲,動作遲緩地從沙發上坐起。
葉司予問她:“吃藥了嗎?”
葉婆婆嗯了聲,似乎有點不耐煩被外孫管這些瑣事,說道:“去歇着吧,明天還要早點起。”
葉司予依言去自己房間,走到一半葉婆婆問他:“門鎖了沒?”
葉司予只好半道折返。葉家的門有個不同尋常的地方,上面安了四道鎖,租房子時葉婆婆特意提出的。這是她衆多不為人所理解的怪癖中的一項,除此之外她還特別讨厭敲門聲,搬家第一天有鄰居上門打招呼,結果被罵走,從此之後再沒人敢來套近乎。
只有葉司予知道這怪癖背後的緣故。
一位不速之客的敲門聲,如同一個不被歡迎的新生兒。都是不值得期待的存在。
因而就像之前住過的其他地方一樣,很快,怪人、不正常、瘋子、有病一類的稱呼落在他們頭上。葉婆婆自己并不介意,她是個很有個性的小老太太,喜歡獨處,喜歡抽煙,喜歡穿自己縫制的竹布衫,還有一只瞎了的眼睛。葉婆婆并不親近葉司予,事實上她很難親近任何人,但是葉司予卻對葉婆婆很有好感。在葉婆婆決定将他接到身邊照顧前,他一直流浪在不同的親戚家借宿。
葉司予将四道鎖一一上好。葉婆婆咳嗽幾聲撈起旁邊的痰盂吐了一口,換了個戲曲頻道,依舊沒有開聲音。她從桌面上抽了根紙煙點燃,黑暗中煙頭的紅光明明滅滅。葉司予站在原地,葉婆婆回頭掃他一眼:“站着做什麽?當門神啊。”
葉司予怏怏垂了頭。他往房間走,進去時悶聲悶氣說了句“少抽點”,不等葉婆婆回答,就飛快地阖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