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車子在一家私人會所前停下。
女人将墨鏡別在衣領，拿起放在後座的銀色手包，裁剪得當的包身裙将她美好的線條勾勒得一覽無餘，她推門下車，搖曳生姿，引得旁人紛紛側目。
葉司予跟在她後面。
女人伸手攬過他來，笑嘻嘻的：“不要這麽見外，跟我客氣什麽。”
葉司予身體卻繃得僵直。
不習慣被靠近。尤其不習慣被她靠近。
進了會所大廳，許是常客，接待的前臺小姐一眼就認出她來，很熱情地招待：“葉小姐。”說罷她的目光移向一旁的葉司予，微微一頓，“這位是……”
“我侄子。”女人笑意款款接話，一面取過表格，龍飛鳳舞地簽上葉湘的名字。
葉司予緊抿着唇，又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都說侄子像姑姑，你們就和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前臺小姐笑眯眯道。
這話雖說有恭維的意思，卻所言不虛。葉司予眉眼身量，都俨然一個小版葉湘。
葉司予不覺往葉湘身後藏了藏，葉湘反而落落大方，将他扯到自己身邊，洋洋得意：“可不是，要不白疼他了。”
服務生引着他們到一早預定好的包間。會所的氛圍極佳，暗色的壁燈照進來，長長的一條路，金花銀樹，人間天堂。有錢人裏著名的銷金窟，紙醉金迷，從黃昏就開始了。
葉湘對這裏很熟悉，葉司予則見生得多，要比先前更加拘謹。
進到包間，點了菜，服務生先離開。葉湘托着臉打量葉司予，看他身上穿着她買的衣服，笑起來，友臉頰有小酒窩若隐若現：“這衣服是半年前我給你買的吧？短了。”
葉司予扯扯有些捉襟見肘的袖子，嘴硬道：“不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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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帶你去店裏，喜歡什麽自己挑。”
葉司予的态度矜持而冷淡：“不用。”
葉湘就像沒聽到他的拒絕，自顧自斟了盞茶。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外頭隐隐有歌聲傳來，葉湘跟着輕哼起來，瑩白修長的手指敲打桌面和着拍子。她的聲音很好聽，唱歌有楊钰瑩的味道。葉司予曾經聽外婆說，葉湘曾經想做個歌手，高中畢業沒考上學校，早早去外地打工，混跡各種酒吧駐唱。後來的某一天，她回家時手邊牽了個小跟班，在之後就沒再說過要當歌手一類的話。
一首歌唱完，葉湘笑問：“我唱的好聽嗎？”
葉司予搖搖頭，片刻，又點了點頭。
葉湘拍他肩膀：“有眼光。”
飯菜很快上齊，葉湘要保持身材，自己吃的不多，只一個勁給葉司予夾菜：“油焖大蝦，你不是說最喜歡這道菜嗎？外婆肯定不會做，在這兒多吃點。”
葉司予用筷子擋住她：“不用，我現在，不，不怎麽愛吃。”
葉湘停下來，沉默地注視着葉司予。葉司予埋頭吃菜，不做聲。
葉湘好脾氣，眨眨眼，毫不氣餒問道：“那你現在喜歡吃什麽？”
“外婆，做的飯。”
“嘁，少來，你以為我沒吃過她做的飯？”葉湘伸手點點他的腦袋，笑道，“專門氣我，小混蛋。”
葉司予不說話。
葉湘問起另外的話：“你上幾年級來着？五年級？”
葉司予木着臉：“我該上，初一了。”
“哦，初一啊。”葉湘大言不慚，并不因為記錯而愧疚，“有沒有喜歡的小女生？”
“沒有。”
“還裝酷。”葉湘說着要掐他臉，但又一次被葉司予躲開了。
“真的沒有？”
“真的。”
“那還和人打架？”葉湘扯了扯他帽檐，“傻小子，打架一定要為女孩子打，要不然多沒意思。”
葉湘一點也不了解葉司予在學校的狀況。她自小貌美，家境雖不好，擁簇者卻衆多，也算是衆星捧月長大的。在她看來襲承她美貌的葉司予就算性格不夠開朗，處境應該差不到哪兒去。
葉司予不語，明擺着不想搭理她。葉湘聳聳肩，也就不再多問。
吃過飯葉湘帶葉司予去旁邊的商貿大樓。葉司予并不怎麽樂意，但架不住葉湘對逛街的熱忱。她一氣給自己買了十條裙子，标價都不帶看，又接連給葉司予買了幾件應季的短袖和球鞋。商店的導購笑開了花，左一句右一句地哄她開心。
“不要買太，太多。”葉司予試圖阻攔她，“會，變小。”
他這個年紀正是長個子，半年就得換一批衣服，買這麽多完全是浪費。
“你一天穿一件不就行了。”葉湘不以為然。葉司予攔不住她，只好随她去了。
他們一直從頂層逛到一樓，一樓臺櫃金銀首飾為主，葉司予無意中看見一條金色手鏈，上面一圈羅馬數字，鑲着碎鑽，放在天鵝絨綢布上，光彩奪目。
葉湘見他不動了，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見是蒂芙尼的專櫃，笑道：“你喜歡這個？”
葉司予遲疑一下，點了點頭。
“送人還是自己戴。”
“送，送人。”
葉湘調侃他：“送小姑娘的？”
葉司予不理她了，轉身要走，被葉湘拖回來：“開玩笑的。你自己去看，挑到喜歡的找我刷卡。”
葉湘說完一轉身進了旁邊的女裝店。葉司予躊躇着走到櫃臺前。他不懂什麽是Tiffany，也不懂什麽是玫瑰金，單純覺得漂亮罷了。
專櫃的櫃姐坐在裏面修指甲，有人來，她擡眼看了看，見是個小男孩，懶得開口搭腔。
葉司予站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開口：“你好，可以，可以幫我拿一下，最上面的那，那一條嗎？”
櫃姐狐疑地瞥他一眼，站起身，稍有點不耐煩：“哪個？”
葉司予指了指。
櫃姐瞧他身上衣服都短了一截，她們這行慣會看人下碟，不免起了敷衍之心：“這排全是高價位，不是給你過家家玩的。”
葉司予從小聽過的惡言惡語多了去了，相形之下這都不算什麽。他認真地盯着櫃姐，道：“我有，錢。”
櫃姐笑了一聲，從頂層取下盒子，懶洋洋放在葉司予面前。葉司予伸手去拿，櫃姐一把打開：“只能看，誰讓你碰了。”
“我怎麽沒聽說過這東西還不讓人碰的。”
有一道聲音突然橫亘在他們中間。櫃姐和葉司予一同擡頭，葉湘不曉得什麽時候來了，她站在葉司予身後，皮笑肉不笑：“你們家這樣做生意的？”
葉湘和葉司予可不一樣，她杵在哪兒一看都知道是大主顧。那櫃姐氣矮了一半，瞬間沒聲了，硬着頭皮賠笑道：“真不好意思，我看他一個人還以為是來搗亂的。”
葉湘冷笑一聲，瞥向葉司予：“有喜歡的嗎？”
葉司予小心翼翼将那條手鏈拿出來，他打量過後，點了點頭。
葉湘要刷卡，葉司予不讓。他将随身帶着的卡搶先遞出去。葉湘認出那是以前給他開的儲蓄卡，專門用來存給他的零花錢。葉湘笑起來：“外婆要知道你這麽亂花錢，會被她打斷腿的。”
葉司予不理她，對着櫃姐比了個二的手勢：“我要，兩條。”
葉湘哼哼：“喲，挺財大氣粗。你送誰啊？”
“反正，反正不是送你。”葉司予這麽說。
葉湘氣得揉亂他頭發：“你個小白眼狼。”
時間差不多，葉湘該送葉司予回家。上車前清算東西，葉湘從自己那一堆挑出兩件，遞給葉司予，特意叮囑他，“這是給外婆的，你回家偷偷塞到她衣櫃裏，聽見沒？”
葉婆婆已經有幾年不肯和葉湘說話，自然也不會接受她送的禮物。
葉司予點頭，接了過來。
葉湘逛街折騰累了，回去的路上難得安靜，連音響都放的是鋼琴奏鳴曲。
葉司予稍有點暈車，他按下車窗，夜晚的風夾雜着熱氣徐徐吹進來，他眯上眼睛，周遭的夜景成了視線裏波動不定的光影。
“你去，去哪兒了？”不知過了多久，葉司予忽然這樣問。
盡管他沒明說，葉湘清楚他指的是她消失的這半年。
“我？”葉湘挑了下眉，玩世不恭的語調，“去旅游了，土耳其的夜市很靓哦，改天有空帶你一起。”
“是和，那個人嗎？”葉司予繼續問。
葉湘稍一怔。
“外婆，說的。”
葉湘笑笑：“算是吧。”
“你和那個人，會，會幸福嗎？”
葉湘臉上的笑容罕見地消失了一瞬，不過立馬就恢複如常。她笑着瞥他一眼：“小屁孩，知道什麽是幸福嗎？淨亂說。”
“那什麽，是幸福？”
葉湘不說話了。葉司予這孩子有時候特別愛鑽牛角尖，又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固執，也不知是遺傳誰。
“小阿予。”半晌，葉湘微眯起眼睛，直視着前方，“你長大些就會知道，幸福這種東西，可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簡單。”
葉司予扳着手指，就像沒聽到她的話。
到了小區，葉湘将葉司予放下。葉司予看她：“要不要上去，見外婆？”
葉湘手搭在車門上，揚了揚下颌：“你覺得外婆會想見我？”
葉司予搖了搖頭。
葉湘笑起來，意料之中的事。她摸了摸葉司予的頭，這一次他沒躲開。
“上去吧，改天見。”
改天。也許一個月，也許半年。
葉司予沒有和她說再見，他提着一袋子衣服悶聲往家去，沒走幾步想起什麽，倒回來，從口袋裏取出盒子塞到葉湘手上。
葉湘一愣，葉司予不等她反應，拔腿就跑。他跑了很久，直走入沒有路燈的暗處才停下。
夜晚并不安靜。
不知道哪一戶人家在打ma:'j-ia:ng，洗牌時嘩嘩作響；擦肩而過的行人有的在打電話，叽叽呱呱不知埋怨着什麽，有的在哼歌，戴着耳機跑調到找不着北。這樣的無數種聲音交織成夜的一部分，沖刷走寂靜會帶來的恐慌。
葉司予在黑暗中回頭，葉湘的身影已離得很遠。她還沒走，靠着車身上，枉顧旁人的打量，點燃了一支煙。煙霧缭繞中，她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