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吧。”
遲昭終于知道許美靜那些傳言是怎麽來的了。
葉司予垂下頭,攥着醬油瓶的手汗津津。
又被學姐救了一次。
很,很沒用。
葉司予無不沮喪地想。他其實并不介意被人欺負,換句話說他對于被欺負這件事早就習以為常。在學生的世界,與衆不同就是原罪,無論是他不完整的家庭,瞎了一只眼的外婆,還是他天生的結巴,都足以成為霸淩的理由。
但這一次他卻格外難過。
不想被一個才難得能平等接受他的人視作軟弱無能拖後腿的可憐蟲。
一條急需被拯救的,可憐蟲。
解釋完遲昭的問題,回去的路上葉司予再沒說話。他情緒低落,連遲昭這樣鈍感力MAX的人都察覺有恙。
遲昭看他一眼:“受傷了?”
葉司予不想讓遲昭知道自己已經被打過的事,搖了搖頭。
“他們說了很過分的話?”
“也,也沒有。”
遲昭想不出其他原因了。
相比于安慰人這樣的技術活,遲昭更擅長就具體問題提出解決方案。哪怕大學時室友失戀,她都能拿出做科研的精神替她分析分手的一百種好處以及走出失戀陰影的一百種方法。當然,這樣的行事作風不止一次被诟病為“不近人情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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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昭覺得自己只是誠實罷了,她沒有辦法做到感同身受,每個人的經歷境遇皆有不同,一個人又怎麽可能真正理解另一個人的感受。
是以遲昭沉默半天,最後只仗着身高優勢,僵硬地摸了摸葉司予的頭。
——就像葉司予時常對毛茸茸做的那樣。
葉司予一怔,擡起頭來,正好對上遲昭的眼眸。
葉司予頭一次發現學姐有一雙漂亮的眼睛。裏面沒有同情憐憫,也沒有不滿厭惡,幹幹淨淨,不染纖塵。
告訴他什麽呢?
有一天你會長得很高很帥,成績還很好。
所以,不用也不必介意那樣的人。
可以說的話很多很多,兜兜轉轉到了嘴邊,遲昭卻只剩下一句:“……加油。”
葉司予愣了愣,回過神來只覺得鼻子酸酸的。
他很用力地點點頭。
遲昭看他不再難過,收回了手。
回到家兩人默契地對程塵一事閉口不提,只說是葉司予迷了路,才耽擱了這麽久。
遲爸狐疑地打量他們一眼,沒再繼續問。
午飯過後,葉司予照例到遲昭房間休息。他已經相當熟悉遲昭身上的味道,這帶給他一種獨有的安全感。葉司予在還沒有被葉婆婆照看前,常年寄宿于親戚家,那時每年生日,他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個哥哥或者姐姐。
這樣就不會感到孤立無援。
至于為什麽是這樣的願望,而不是更實際一些的,比如擁有一個溫馨的家有一個每天可以見面的媽媽。葉司予自己也忘了。不過他覺得,上天好像冥冥之中滿足了他的心願。
一個像爸爸的“爸爸”。
一個像姐姐的“姐姐”。
葉司予摸了摸口袋裏依舊沒有送出去的手镯,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程塵沒再來找葉司予的麻煩。
不知道是他顧忌遲爸,還是他最近太忙沒空,總之葉司予連着好些天都沒見到他。
葉司予一開始還提心吊膽躲着他,畢竟住同一個小區,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說不準在哪個轉角就遇到了。兩三天後不見人影,也就不再提防。
與此同時他的數學成績終于略有起色。
這其中一大半功勞都歸遲昭。遲昭的教法簡單粗暴,就是直接講公式怎麽用,然後套着做題,不像遲爸煞費苦心,既要講得好,又要講得有趣,那幫小男生才肯乖乖坐着聽課。
遲昭也有個發現,原來天才不一定一開始就是天才。比如葉司予。他當年可是越級參加數學競賽,結果力壓一衆學長學姐拔得頭籌,風光無兩。在遲昭的記憶裏,那個總被輔導老師如獲至寶地稱作數學天才的少年,和眼前連基礎公式都學不明白的小男孩始終對不上號。這一度讓遲昭懷疑自己記憶錯亂,出了岔子。
一晃暑假快到了頭,月底是遲爸生日。
補習班差不多也到了收尾時候。遲爸和遲昭商量起今年生日,打算租車去鄰市玩幾天,算是遲來的度假。
然而出發前一天晚上,遲昭接到爺爺奶奶的電話。遲家算半個書香門第,爺爺是大學生,那年頭極為罕見,後來他留任大學代課,一直到退休;奶奶也讀過書,可惜中途辍學了。爺爺奶奶對遲昭這些小輩親切,從不分三六九等,誰家都一樣疼。遲昭和他們關系好,再小一些時,整個暑假都在他們那裏過。遲昭剛上大學兩位老人就相繼去世,一晃數年,再聽到他們的聲音,她有點像做夢。這或許是重生為數不多的好處。
遲奶奶問了他們近況,提起遲爸生日,她說道:“你小姑姑大後天回國,一年難得見一面的,要不你和你爸過來住幾天?”
遲昭小姑姑說來也是個傳奇人物,當年高考沒考上大學,去了大專,沒畢業就辍學出來工作,從只拿提成的銷售一路做到管理層,再之後出國定居,嫁老外,拿綠卡,三十五歲生了遲昭表妹,中文名随母姓,叫遲月。遲奶奶不止一次說過,她小姑姑打小好勝心強不服輸,贊着股勁,勢必要出人頭地,至于這途中得到的失去的,不過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遲昭一時決定不下,挂了電話和遲爸商議。小姑姑回國的次數有限,畢竟家業都在國外,即便回來多是為了工作。遲昭無所謂,她和小姑姑見面不多,感情不怎麽深,見不見都一樣。遲爸卻略有疑慮。他們兄妹感情不錯,只是遲昭小姑姑行事作風太過熱心,一年不見幾次,但每次見面都勢必張羅着要遲爸去相親,好盡快給遲昭找個後媽。
遲昭也清楚這一點,她道:“我聽奶奶的意思小姑姑應該留不久。”
遲爸想了想,最後決定先回老家一趟。
因為臨時變卦,要重新收拾行李,遲昭睡得比平時晚。
大概淩晨兩點鐘,樓下響起幾聲救護車的警笛,很短促,不久就停了。
遲昭向來眠淺,她迷迷糊糊地醒來,打開卧室窗戶。臨近九月,溫度還沒降,熱氣包裹着喧鬧的蟬鳴湧入房間,驅散了風扇帶來的涼意。遲昭往下看,樓下路燈沒修好,漆黑一片,除了閃個不停的車燈什麽都看不見。
第二天遲昭起得很早。她将水電煤氣的閥門都關好,又檢查一遍有無遺漏的東西。準備出發時,遲爸又接到一通電話。
遲昭拖着行李箱出來,見他神色有異,她問:“怎麽了?”
遲爸聽到她的聲音才回過神。他合上手機:“葉家婆婆摔了一跤,昨天晚上送醫院了。”
遲昭一愣,這才想起昨天晚上的救護車。她差點都忘了,還以為是做夢。
遲昭将扶手放下,把箱子擱一旁:“怎麽摔的?”
“老人家起夜,估計沒注意。”遲爸說完摸摸鼻子,嘆了口氣。他這副表情遲昭熟悉得很,應該遇到了什麽左右為難的事。
遲昭順着問:“很嚴重嗎?”
“上了年紀的人,一時半會兒好不了。”遲爸說罷,看了看遲昭,“葉家婆婆剛剛打電話來,想拜托我照看葉司予幾天。”
遲家和葉婆婆算不上多有交情,才剛認識一個月而已,提這種要求,顯然是真的找不着別人了。
遲爸良善熱心,如果擱到平時,他肯定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但好巧不巧偏偏是這種時候。遲昭因為他補課的緣故一個假期都沒怎麽休息過,遲爸原想着從老家回來,還可以順道帶她出去玩兩天,好好清靜清靜。
遲爸正猶豫不決,遲昭道:“帶他一起回奶奶家不行嗎?”
遲爸詫異地看向遲昭:“你不介意?”
遲爸對自家女兒再了解不過。遲昭随母,喜靜,獨立,從小就不大喜歡和小區裏的孩子玩成一片,長大後這種傾向越來越明顯。
“反正他又不礙事。”如果換做別人遲昭可能還會嫌煩,但葉司予……
遲昭真心覺得這孩子存在感太低了,和高中的他完全兩個人。有他沒他都一樣。
遲爸還在猶豫:“真的?”
遲昭聳聳肩。
“……那好吧。”遲爸看遲昭沒有勉強的意思,同意了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