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葉司予直覺遲姑姑不太喜歡自己,但又不知道為什麽。
他默默地将接過的東西放到儲物櫃上。這時遲月拿着那架飛機模型邀功一樣湊到遲姑姑,嗓音甜嗲嗲的:“媽咪,你看,你看。”
遲姑姑拿過來:“這是什麽?”
“外公上次給我買的模型。”遲月指了指,“小哥哥幫我拼的,很好看吧。”
遲月逮住機會就誇,葉司予受寵若驚,反而有點盛情難卻。
遲姑姑看了葉司予一眼,似笑非笑的,卻什麽都沒說,只把模型還給了遲月。
葉司予不覺往後退了一步。
遲月并沒有發覺他們之間的異樣。她是家裏的小甜豆,大人一回來,也不纏着葉司予陪自己玩了,轉而去圍着遲奶奶和遲姑姑。遲奶奶還好,對葉司予很照顧,遲姑姑則完全漠然視之。
葉司予在客廳待了會兒,見幫不上忙,就先回自己房間。
遲昭早就回了閣樓。閣樓狹窄,兩個房間挨得很近。卧室沒關門,正在聽歌的遲昭瞥見葉司予上來。後者聳拉着腦袋,一副沒什麽精神的模樣。
遲昭摘下耳機:“葉司予?”
葉司予聽到聲音才回神,他擡頭看去:“學姐。”
遲昭打量他一眼:“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葉司予摸摸後腦勺,怪不好意思的。
遲昭挑眉:“遲月又說你了?”
“不是。”葉司予搖搖頭,“真的,沒,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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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來乍到就被人讨厭确實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是葉司予更不想讓遲昭知道自己的困窘。
遲昭輕蹙了下眉,沒繼續問下去。她朝他揮了揮手裏的随身聽:“要不要聽?”
葉司予遲疑了一下,結結巴巴地有些不可置信:“可,可以嗎?”
遲昭好笑:“當然。”
葉司予走到她身邊接過耳機。葉司予對音樂沒有什麽造詣,也從來沒有人和他分享過這些,他所聽過的,除了外婆喜歡的黃梅戲,就是遍布大街小巷的流行音樂。然而耳機裏傳出的旋律卻是前所未聞,甚至唱着另外一個國家的語言。
葉司予很新奇。
一曲結束,遲昭摘下他耳機:“怎麽樣?”
“聽,聽不懂。”葉司予很誠實。
遲昭難得被他逗笑了。葉司予愣了愣,也跟着傻笑起來。學姐不愛笑,他還是頭次見她這樣。
“喜歡嗎?”
葉司予點點頭:“雖然聽,聽不懂,但是很,很喜歡。”
遲昭将随身聽連帶兩卷磁帶塞給他:“借你了,回家的時候再還我。”
葉司予微怔,抱着随身聽傻傻站在原地。
遲昭拍拍他的頭:“回去吧,順便幫我把門關上。”
葉司予很聽話,他依言關上門,回了自己房間,忽然才後知後覺——
學姐是在安慰他。
葉司予對遲昭有一種奇怪的尊敬,不僅僅是仰慕欣賞的程度。畢竟學姐是即便聽到旁人在背後議論自己,依然能面不改色說出“他們還不夠格被我放在心上”的人。是葉司予從未見過,卻渴望成為的那種人。
因此葉司予盯着遲昭塞給他的随身聽,并沒有多少欣喜,反倒兢兢戰戰地不知所措。
學姐的東西。
他總擔心會弄壞。
葉司予将随身聽小心翼翼放好,态度虔誠得猶如面對一尊佛龛。遲昭給他的兩張磁帶,一張正面寫着Beatles,另一張則寫着Cld Fact,以葉司予不算好的小學英語水準,只認得出寒冷的這個詞。
葉司予輕輕撫摸着舊磁帶上的劃痕,或許是因為多了一個認識的單詞,他在兩相搖擺之下最終還是選擇了後一張。
他戴上耳機,音樂聲傾瀉而出,歌手的嗓音慵懶随意,仿佛只是一場即興藍調演奏。因為是live版,連現場的尖叫聲也一并收錄其中。葉司予閉上眼睛,如潮的歡呼聲瞬間将他淹沒,如同置身現場。
還是聽不懂。
可是,可是很好聽。
是和現實并不相通的另外一個世界。與葉湘所在的那個世界不同,葉司予更喜歡這個。
葉司予戴着耳機,不知不覺睡着了。
也許因為聽着音樂入睡,葉司予夢了很多夢,沒有完整的情節,大多是碎片化的蒙太奇,有他,有葉婆婆,還有葉湘。
葉湘比現實中更年輕,也更意氣風發。
她笑着對他說,小阿予,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生活。
要去哪裏?他問。
葉湘并沒有回答,她揮了揮手就轉身離去,背影潇灑決絕,義無反顧。
葉司予醒了過來。
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閣樓逼仄狹小,沒有風扇,八月末的天氣仍舊燥熱,只有開着的窗戶吹進風來,帶些涼意。
葉司予微喘着氣,好半天才分清剛剛是在做夢。
夢裏的情景太逼真了,或許是另一種真實。葉司予早就做好打算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他躺了好一會兒,等心緒平靜,他探手取過滑蓋手機看時間,結果發現有一通外婆的未接來電。
他睡得太死,連電話都沒聽到。
葉司予回過去,葉婆婆接電話很迅速。她的聲音依舊冷冷清清不夾雜多少感情,只是例常問他到了沒,除此之外又叮囑了好些,諸如不要給人家添麻煩之類的話。葉司予一一應下。
挂斷電話下樓,臨近晚飯時間,整個客廳都飄散着香氣。遲昭正陪着遲月玩拼圖,聽到聲音擡眼看他:“醒了?”
“不,不好意思。”葉司予有幾分局促的歉然,“一閉眼就,就睡着了。”
“這有什麽好道歉的。”遲昭百無聊賴地将其中一塊拼回原位,“昨天晚上應該沒睡好吧。”
葉婆婆大半夜摔了一跤,葉司予打電話送她去醫院,算下來确實沒睡幾個小時。
遲月熱情地向葉司予招手:“葉小哥哥,快來和我們一起玩。”
幾百塊的拼圖已接近尾聲,遲昭将剩下的拼圖給了他們,然後起身去廚房接水。
廚房裏只有遲爸和小姑姑在,将推門時,遲昭聽到小姑姑說話:“……就是他,肯定錯不了,和他媽長得一模一樣,這還能認錯。”
遲昭頓住。
遲爸的聲音波瀾不驚:“都是長輩的事,和孩子有什麽關系。”
“不是我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個亂搞男女關系的媽,誰知道兒子什麽貨色。”小姑姑冷冷道,“月月是年紀小,放着和他一處沒什麽。昭昭不一樣,他們兩個年紀差不多,這麽點大的人正該你費心的時候,而且女孩子家最容易吃虧,你可看着點。”
“行了行了。”遲爸不耐煩,“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
小姑姑嗤笑:“昭昭早戀你不怕?”
“昭昭有分寸,我怕什麽。”遲爸道,“倒是你在國外,風氣和國內不一樣,該擔心擔心月月。”
“月月還有好幾年呢……”
他們話題漸漸跑偏。遲昭手扶在門把上,靜默片刻,沒有推開。
她返回客廳,葉司予接手她的位置在拼圖。他做事一貫認真,無論是做功課還是拼模型。少年的側影清秀隽麗,因為年歲小,還發育開,乍看之下有種雌雄莫辨的明豔,一晃神還以為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只是他的氣質,不笑時隐約帶着些索群離居的冷意,那是唯一像他以後的地方。
遲昭大致猜出這小傻子為什麽會心情低落了。
三年後的葉司予和現在的他不一樣。高中時的他冷漠到常會被人誤以為不近人情,對什麽都不在意,無論是被大家争得頭破血流的直升名額,還是考試分數。現在的葉司予則不然。更年少些的他心性敏感,擅長察言觀色,連對相處了這麽久的遲爸都小心翼翼生怕犯錯。或許他一來這裏,就感覺到了小姑姑對他的排斥。
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
這孩子果真點背。
也不知道小姑姑是怎麽清楚他家裏情況的。
遲昭在一旁站的有點久了,葉司予察覺到,擡眸看去:“學姐?”
遲昭将水杯放下,坐回他們身邊。
葉司予看她水杯裏沒水,有些奇怪:“怎麽沒,沒接水?”
“熱水沒了,一會兒再去吧。”遲昭輕飄飄一筆帶過,看不出分毫異樣。
拼圖上的圖案是粉紅小豬,葉司予已經替遲昭把剩下的拼全,只差一處缺口。
遲月嚷嚷:“我來,我來!”
葉司予将最後一塊讓給她,遲月按好,又用力拍了拍,震得整個茶幾轟轟響。
拼圖完成了。
遲月抱着拼圖去廚房邀功,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功勞,離得老遠都聽得到她雀躍不已的撒嬌聲。
遲姑姑笑她:“這是昭昭姐姐拼的,你好意思一個人獨占?”
小姑娘惱羞成怒,氣咻咻地逞強:“我也,我也拼了嘛!”
遲爸獎勵遲月一包餅幹,邊說:“我們月月最厲害了。”
廚房的聲音遠遠近近,那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葉司予朝着那個方向看去,直至這個時刻他才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是個外人。他不姓遲,和他們沒有血緣關系的羁絆,只是無處可去,才被遲老師好心帶來這裏。
葉司予心頭陡然湧現出于他而言并不陌生的落寞感。他從小在親戚家借宿,這樣的感覺不是一兩次,而是每一次。
“葉司予。”
身邊忽然有人叫他,那種無意識四下蔓延的落寞戛然而止。
葉司予回過神來,才想起學姐還在。
是啊,還有學姐。
“有沒有想看的節目?”遲昭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目不斜視地問他,好像全然沒有注意到他的失神。
葉司予還沒來得及回答,廚房裏遲月聽到電視的聲響,也顧不得她的拼圖了,跑出來搶先道:“我要看小櫻!”
“小櫻?”
“嗯。”遲月用力點頭,說着比了個動畫片裏的經典動作,“百變小櫻。我要看百變小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