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像遲昭所承諾的那樣, 剩下的幾天她都陪在葉司予身邊。

葉司予還是不肯接受葉湘,但也沒再讓她離開。兩個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全程沒有交流, 形同陌路。

葉湘對遲昭的印象很好。小姑娘長相漂亮,性格文靜,處事思路清晰有條不紊,多虧她在,幫了不少的忙。因而葉湘和她多有交談,遠勝過葉司予。

而遲昭對這一切并沒有多餘的看法。葉司予的憤怒是理所應當,葉湘的自私也是情理之中。葉湘有些像她媽媽, 同樣的美貌, 眼高于頂, 只不過葉湘沒有她那麽徹底。如果今天換做是遲昭出了事,她或許都不會來看一眼。

最後一天到場的人格外多。

他們大都是葉婆婆在老家時的親戚朋友。葉湘聯絡來的。她虧欠葉婆婆太多, 這是最後唯一能做的事。

這天忙前忙後一上午, 大姨媽提前來了, 遲昭的狀态不是特別好。不過這樣重要的場合,她不想因為自己出什麽亂子,盡力保持着往日的水準, 不必讓人看出端倪。

等到中午人少一些,遲昭才終于有時間歇口氣。她剛拿起礦泉水瓶,葉司予就從她手中抽走。

遲昭一愣,擡頭看去。

葉司予卻沒有看她,只将一杯熱水遞到她手上:“喝這個吧。”

遲昭接過, 稍有點意外葉司予的細心:“謝謝。”

葉司予挨着她坐下,腿踩在臺階邊沿,顯得很是修長。

“下午早點回去吧。”葉司予道。

“不用。”遲昭捧着熱水紙杯,“我還好。”

“沒關系,反正下午也沒什麽事。”葉司予說着看了看架設在靈堂上方的黑白遺照,眸中沒有波動,“我再送她最後一程就夠了。”

又下了雨。從落地窗向外看去,雨勢湍急迅猛,砸落在地面激起無數的水花。街上的行人大都撐傘,個別忘記帶傘的腳步匆匆,身影在混沌的狼狽中辨不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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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的光線很暗。

葉司予幹脆躺倒在臺子上,他仰頭盯着天花板上的污跡,神色格外沉寂,半明半暗的光影映照過來,像極了油彩畫中靜默着的美少年。好看到并不真切。

遲昭咬着紙杯邊緣,抱着雙膝,也在盯着窗外發呆。

“雖然說這樣的話不太合适,不過……”也不知過了多久,遲昭緩緩開口,“你的反應有些奇怪。”

葉司予一怔,他偏了下頭,看向身邊的女生。

至親的人去世,悲傷哀恸,無力憤怒,都在可以理解的範疇。但葉司予的反應卻隐隐透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甚至他對葉湘也是,那種冰冷的恨意,遠超過正常感情。

“是發生了什麽其他事嗎?”遲昭問道。

葉司予沒有說話,他收回視線,目光投向零星幾個來拜祭的人。殡儀館沒有空調,還沿用着過時的風扇,人聲漸消時,唯獨剩下它轟隆轟隆運作,像一只聒噪過分的蟬。

葉司予微仰着臉,凝視着那盞沉重滞緩瀕臨退役的風扇,良久才道:“因為我覺得……這不是意外。”

這次輪到遲昭愣住了。

“大概一年之前,家裏經常接到陌生電話。”很難想象葉司予花了多大力氣才能維持這樣的平靜,“接起來之後通常都沒有人說話,只有一次我聽到對面在哭,不過很快就挂斷了……姥姥她每次接電話,都會犯病,而且發很大脾氣。”

“……你的意思是,葉婆婆摔倒可能是人為的?”遲昭順着他的話往下推斷,但旋即她就否決,“不可能,我是第一個發現她的人,如果真的有,我不可能碰不……”

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完,遲昭忽然停了下來。

葉司予捕捉到她的異樣:“什麽?”

不知怎麽遲昭忽然想起那天倒垃圾時遇到過的陌生女人。不過她在葉婆婆摔倒前就已經離開了,時間對不上。雖然如此,遲昭還是莫名地對這個細節感到在意。

她看了看葉司予:“那天我……确實見到一個人。”

葉司予坐起身來。

“但是她在你姥姥摔倒前就已經走了。”遲昭斟酌着措辭,“我只是……覺得她有些奇怪。”

盡管只瞥見一眼,遲昭還是對女人的身形氣質記憶猶新。先不說那個怪異至極的墨鏡,還有那種與逼仄狹窄筒子舊樓格格不入的感覺,怎麽看都不是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人。

更關鍵的,她走沒多久葉婆婆就出事了。

葉司予不動聲色:“她長什麽樣?”

遲昭盡力回想着殘存的印象:“她大概有一米七左右,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鏡,短發……還穿着風衣。”

記起得愈多,那份無處遁形的怪異感愈加明顯。明明這樣熱的天氣,女人還套着長款的薄風衣,顯然是個極為怕冷的人。

葉司予微怔,神情無可避免地迅速轉冷。

遲昭轉頭看向他。然而還不等她發現,葉司予卻先已移開了眼,将所有情緒收斂殆盡。

“謝謝。”葉司予道。

那天過後,葉司予就失蹤了。

用失蹤來形容一點都不誇張。無論是遲昭還是和他關系親近的寧航徐晨曦對他的下落都一無所知,學校那邊也請了假,甚至期末考試都沒去。

對于其他人來說葬禮意味着告別,對葉司予卻好像才是一個開始。

遲昭詢問過遲爸,他雖然是葉司予的班主任,但也不清楚他的行蹤,只知道他家長專門來學校請的假,發生了那樣的事,學校自然沒有不通過的理由。

仿佛人間蒸發。

遲爸不願讓遲昭繼續沉浸在這樁悲劇中,想方設法讓她出去旅游散散心,遲昭都拒絕了。

進入梅雨季節,雨水連綿不絕,沒有停止的時候,連老房子角落的苔藓都發了瘋似的蔓延生長。連續的雨天讓整個城市都彌漫在陰郁的低氣壓之下,像是蒙了一層灰色的濾鏡。

一晃到了七月。

中考成績出來的那天遲爸正在着手置辦新屋的家具,打電話時遲昭還在睡覺,他趕忙催促她起床。

自從放假之後,遲昭沒有一天十點前能起來的。也許是以前太拼的緣故,她現在整個人都進入了反向狀态,慵懶,緩慢,提不起精神。

即便查成績也完全不會感到激動。

甚至直到她拿起聽筒的一刻才發現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查詢號碼多少來着?

等遲昭先打給許美靜問了查詢號碼,再打過去查詢,距離遲爸叫醒她已經過了半個多小時。

不出意外,要比前世考得好。不過鑒于考試那天她的狀态比較糟糕,發揮稍有點失常,遺憾落居全市第二。

遲昭編輯了短信給遲爸發過去。

成績出來的三天後,許美靜打電話給遲昭,問她要不要參加謝師宴。

代課老師都是遲爸多年同事,盡管遲昭沒有什麽意願,于情于理都得去一趟。

“什麽時候?”

“明天晚上七點。”許美靜道,“我六點半去找你。”

“好。”

遲爸聽說遲昭要去參加班級聚會還挺開心的,終于能有理由讓她出門轉轉了。遲爸毫不顧忌因為新房裝修而導致的囊中羞澀,大方地給了遲昭零花錢,要她玩得盡興些,想買什麽盡管買。遲昭沒有收下。

事實上電話一放下遲昭就忘了這件事,第二天許美靜來找她時才想起。她随便套了件T恤短褲就準備出門,和盛裝打扮的許美靜對比鮮明。

許美靜看着無不豔羨。美女的福利之一,随随便便穿着都能穿出模特的感覺。

她們剛走出小區不遠,路邊一輛白色轎車響了下喇叭,一開始遲昭不覺得是對自己響的,直到車窗搖下,裏面的人喊了句:“遲昭!”

遲昭和許美靜一并回頭,車裏坐着的男人很事面善,許美靜一眼就認出來:“他是不是那天派出所的那個所長?”

邵平軒。

邵平軒嘴裏還叼着煙,見遲昭回過頭,他将煙拿下:“小同學,我有點事想要問你,能借一步說話嗎?”

遲昭知道是葉司予的事,沒有任何猶豫就同意了。她對許美靜說:“你先走,我一會兒就去。”

反而許美靜有些擔心:“沒事嗎?”

“沒事。”

目送着許美靜離開後,遲昭才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

她第一句話是:“葉司予出事了?”

“沒有,沒有。”邵平軒擺擺手,掐滅了煙頭。

遲昭盯着他:“你專門在這裏等我?”邵平軒好歹是個所長,真有事,要找到她家裏電話易如反掌。

何必要在這裏堵人。

邵平軒笑了下。

這小姑娘腦筋轉得挺快。

他道:“我這不是還猶豫呢嗎?也不知道該不該來找你。”

遲昭心一沉:“葉司予……”

“不不。”邵平軒打斷他,“他沒事,好得很,你不用擔心。”

遲昭哦了一聲:“他在哪兒?”

明明是邵平軒先來找她,話題卻總是被遲昭帶着走。

邵平軒有些無奈,重新奪回主動權:“他在哪兒我一會兒告訴你。今天來還有別的事。”

遲昭耐着性子:“什麽事?”

一進入正題,邵平軒瞬間感到壓力山大。他習慣性摸出一根煙,但想着讓小姑娘吸二手煙不太好,生生忍住了。

他叼着沒有點燃的煙,看向遲昭:“你知道葉家的事嗎?”

邵平軒職業病,一問起話來總有審訊犯人的感覺。遲昭卻不怵,平靜回答道:“你指的什麽?”

“他家,他媽媽,他姥姥。”邵平軒沒好氣,“上一輩人那些破事。”

遲昭搖了搖頭。

“葉司予他們搬過來以前是住在市中心那邊。”邵平軒道,“附小學區房,最好的地段,三室兩廳。他四年級之前都是住在親戚家,四年級的時候他姥姥來城裏,才帶着他住。”

遲昭還是頭一次聽到這些。

“大概六年級吧,他在學校裏被欺負得厲害。”邵平軒不住撥動着手上的打火機,“家裏也不是很安寧。你知道葉湘……就是葉司予他媽,是……”

邵平軒說到這裏卡殼了,他摸摸後腦勺,不知道該用什麽詞為好。

遲昭毫不避諱,替他接話:“小三?”

邵平軒差點用打火機燎到自己下巴。

“……也不是。”估計看遲昭這麽生猛,邵平軒也就不再拿她當普通十五歲少女看待,“他們那輩的事亂着呢,沒有這麽簡單。葉湘這人雖然渾得很,這點事還是能拎得清。”

遲昭一怔。

“不過那個人的妻子這裏好像出了些問題。”邵平軒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好像是以前受了刺激,精神分裂症,出現幻覺,老以為葉湘要害她。她家裏挺有錢的,海仁集團聽說沒?就是她家控股的。她家裏人剛開始聽陳家大小姐這麽說還以為是真的,動了全城關系要找葉湘出來,那陣子葉湘東躲西藏,只能把葉司予寄養在其他地方。”

邵平軒一氣說這麽多話說累了,喝了口水才接着侃:“具體的和你說多了你也聽不懂。總之葉司予和他姥姥之前也挺不好過的,受了葉湘連累,有次被人找上門了砸了家當,換了好幾個住所,最後才決定搬到這裏來。”

遲昭聽到這裏,才發現從前沒有注意到的細節突然都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例如葉婆婆的孤僻,對鄰居的不友善,以及那扇四道鎖的門。

“這次他姥姥出事,葉司予就一直覺得是有人故意要害她。我之前不知道他這麽想,他那天找我來看監控,我就給他看了。”

遲昭心提起來。

她當然清楚葉司予為什麽去要監控。

因為她那天的話。

遲昭頭一次打斷他發問:“……他看到了什麽?”

邵平軒也不打算隐瞞:“就是那位陳家大小姐。我記得她叫陳芝平。”

“短發,戴墨鏡,穿風衣?”遲昭道。

邵平軒愣住了。

遲昭深吸一口氣,才慢慢道:“那天見到過她的人,是我。”

邵平軒怔愣一瞬,幾乎片刻就将前因後果全部聯系起來。

怪不得那小子好端端找他要什麽監控。

“但她在葉婆婆摔倒前就離開了。”遲昭接着道。

“這我知道。”邵平軒臉色變得嚴肅起來,“如果真是她推的人,監控的時間對不上。但是你還記得當時候警方下得結論嗎?”

意外……

或者z-i'sa。

“葉司予認為,一定是對方說了什麽,所以他姥姥才會趁着自己清醒的時候……”邵平軒也不免覺得頭痛,“選擇了後者。”

信息量太大,遲昭一時說不出話來。

邵平軒體諒她的心情,留了些時間給她做緩沖。

半晌,遲昭才道:“為什麽和我說這些?”

邵平軒也就不周旋了,開門見山:“我想請你幫個忙。”

遲昭靜靜看着他。

“你不是問葉司予在哪兒嗎?”邵平軒回到最開始的話題,“這小孩性子犟的很,一門心思想要得到答案,所以天天守在海仁集團門口,要見陳芝平一面。”

“我和他媽都勸不動他,所以——”

“拜托你了。”

半北街前是繁華的商業中心,從價格高端的商貿到物美價廉的批發城一應俱全,長街人流如織,來來往往摩肩接踵。

葉司予坐在網咖外臺階上。

那些常在網吧的混混很早就注意到了他,沒辦法,長了這麽一張臉,想不受矚目都難。

其中一個染着一頭黃毛,叼着煙,過去套近乎:“兄弟,你哪兒片的?以前怎麽都沒見過你。”

葉司予不說話。

黃毛也不介意他的冷漠,抿着煙頭,斜眼打量他一眼:“交個朋友呗,怎麽樣?”

葉司予卻看也沒看他:“走開。”

黃毛動作一頓,微微眯了下眼,疑心自己聽錯了。

“你擋到我了。”葉司予語氣淡漠,“很礙眼。”

黃毛受了挑釁,果不其然火冒三丈。他将煙頭随意丢到地上,推搡着一把揪起葉司予的領子,将他抵在身後鐵門上,眼珠子瞪大,兇神惡煞的:“你他媽有種再說一遍?”

葉司予一動不動,任由着對方抓着自己領子,态度平靜到反常。

黃毛見他不反抗,以為是慫了,氣焰越發嚣張:“老子和你說話是給你面子,別不知好歹。”

葉司予這才擋開他的手,反拽着他領子将他摔在地上,一拳砸了過去。

動作幹淨利落。

網咖檐下站着抽煙的另外兩個人見狀不對,趕忙跑來。黃毛已經被打得沒有還手餘地。

他們把他倆拉開,仗着人多勢衆,加入了對葉司予單方面的混戰。葉司予早練出來了,一點不慌張,向後躲了下對方的進攻,才再一腳踹過去。

周圍路過的行人以為是不良少年內鬥,沒人敢管。這一帶魚龍混雜,治安向來不好,因而見了這種事大多都選擇繞道而行。

很快另外兩個也被打趴下了。

葉司予扯了下嘴角,笑容略帶嘲諷,含義再明顯不過。

就這點本事?

黃毛惱羞成怒,捂着被打的臉,臨了了還不甘示弱地威脅:“你他媽別再讓我見到你。”

葉司予彎腰撿起臺階上的外套,對黃毛的話充耳不聞。

他擡手蹭了下嘴角,稍有些見血,但對比身後那三個受的傷不算什麽。

又往前走了不多遠,葉司予忽然停下,一瞬不瞬望着前面。

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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