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遲昭努力回想着前世發生的事, 希望能從細枝末節中得到些微線索,但卻是徒勞無功。

前世的她一心撲在學習上, 別說樓上一個完全不熟悉的鄰居, 就是遲爸花光積蓄在市中心購置新居, 遲昭也是高一下半學期快要搬進去時才知道的。

搜尋未果,遲昭只得将這種不好的預感歸結為胡思亂想。

但願是她多慮了。

溫書假第三天。

很久以後再回想當時,仿佛一切冥冥中都有所暗示。

比如那天早上她八點就醒了過來,恍惚間還以為上學要遲到了,穿好衣服才想起現在放假。

比如昨天晚上睡覺着涼導致的頭痛。

比如因為頭痛,倒水時杯子沒放穩摔在地上, 飛濺起的一百攝氏度開水燙得腳面起了水泡。

比如去找創可貼處理傷口小心翻出了一同放在抽屜裏的玉扣。

玉扣摔在地上, 碎成了兩半。

好像為了這樣一個結果,草蛇灰線般埋下了種種的伏筆巧合。

遲昭一怔,剛彎腰拾起碎片, 樓道裏忽然傳來咚的一聲,重物墜落的動靜。

她的心沒由來地沉下去,攥緊了碎玉開門,憑着直覺往樓上走, 就看到了血泊之中躺着的葉婆婆。

讓時間倒轉回事情發生前的三小時。

8:00AM

Advertisement

遲昭起床, 頭痛, 吃了遲爸走前準備的早餐, 開始溫習政治課本。

9:30AM

頭痛愈演愈烈,開了熱水準備沖藥,在窗邊看到樓上的護工阿姨提着籃子去街市買菜。

9:45AM

廚房的垃圾滿的溢出來, 收拾好,出去倒垃圾時遇到一個戴墨鏡的陌生女人從樓上下來,穿着打扮不像是街坊領居的風格。

9:50AM

遲昭倒水,失手摔了杯子。

9:55AM

她找到創可貼,玉扣摔碎,樓道之中傳來動靜。

9:56AM

上樓,看到了昏迷不醒的葉婆婆。

于是就有了眼前這一幕。

“作孽啊,作孽啊。”護工阿姨哭得站不起來,“我才去了不到半個小時,怎麽就出事了。”

旁邊的遲昭盡管竭力想要保持平靜,蒼白的臉色還是出賣了她。

一閉上眼,揮之不去的血腥氣彌漫開來。

遲昭用盡平生最大的自制力才沒有尖叫出聲,她調頭跑回去打了120,挂斷電話的一刻,才發現手抖得不能自已。

之後的事她完全沒了印象,再回過神來,已經到了現在。

樓下救護車警車都來了,還沒到中午,來圍觀的大多是小區裏的大爺大媽,不住地有人問發生了什麽事,各種版本的流言滿天飛,沒有一個切合實際。葉家作為入住不到兩年的“新鄰居”,一向擁有最多的秘密和揣測。

瞎了一只眼的老女人,好看到過分的小男孩,外貌兇悍的大狼狗。

看不透的就全是謎。

警察詢問過遲昭幾個問題,估計是看她這模樣有點可憐,打電話叫來了看護人。

遲爸到的時候遲昭還在葉家的客廳,他扶她起來,明明六月份的天氣,她的手冰涼沒有溫度。

遲爸知道女兒是吓壞了,盡量放輕語調:“昭昭,先回去吧。”

遲昭其實已經緩過來一些,至少腦子是清楚的。

“沒事。”遲昭道,“我等……葉司予回來。”

遲爸愣了愣,不說話了。

想起他們一年之前的對話,恍如隔日。

太可憐了。

接二連三,災難仿佛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這個家。

遲昭靜默了片刻,才想起來問:“……葉婆婆怎麽樣了?”

遲爸搖了搖頭。

見到那樣的畫面,遲昭早從心裏斷定結局可能不會太好。

“去醫院吧。”遲爸道,“葉司予估計會直接過去,你在這裏等不定等到什麽時候。”

遲昭這才反應過來。她點點頭,起身時才發覺自己腿是軟的,寸步難行。

遲爸扶住了她。

等打車到了醫院,一進大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迎面而來。遲爸問過了醫院前臺,直接到一樓急救中心。

剛一拐彎,就看到走廊排座上的少年。他還穿着校服,明明已經長高很多,在白熾燈的燈光下,身形卻單薄到不再有實感,仿佛下一秒就會煙消雲散。

遲昭沒敢看他的臉。

遲爸輕輕拍了她肩膀一下:“過去吧。”

遲昭深吸一口,這才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過去。

葉司予低垂着頭,長睫落下,遮住眸中的情緒。

沒有哭泣,沒有聲嘶力竭,偏偏遲昭這樣遲鈍的人都能感覺到他的悲傷,壓滿在心頭呼之欲出,再也無法以一己之力承受。

遲昭半跪在他面前,和他一般高。這種時候任何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即便是安慰也像是喧嘩的噪音。就這麽無聲地僵持了半天,遲昭擡手,正想摸摸他的頭,葉司予卻忽然一把抱住了她。

少年的臉枕在她的肩膀,呼吸間全被熟悉的氣味填滿,無法安放的重負,在這一刻傾瀉而出。起初是無聲,而後是抽噎,只有抱着她的手越來越用力。

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最後的浮木。

遲昭漸漸感覺到那滲入衣衫深處溫熱的東西。

是眼淚。

“說是z-i'sa。”遲爸道,“或者是意外。”

遲昭抱着膝蓋坐在椅子上,目光看着窗外漸漸日薄西山的暮色,沉默不語。

遲爸見她這樣也不好說什麽,嘆了口氣,半晌才用商量的語氣道:“要不你這兩天先去許老師家住兩天?”

更當即的事是一周之後的中考。盡管遲爸也很為葉婆婆的意外去世惋惜,但活着的人有繼續生活的責任。除卻死者的家屬,沒有人有義務一直對此耿耿于懷。

遲昭是個例外。

不光因為她和葉司予關系好,還因為她是第一目擊者。那樣光用語言都覺得瘆人的場面,可想而知會造成多大的負面影響。

遲昭搖了搖頭。

遲爸知道女兒向來固執,她決定的事任憑旁人如何勸說都不會改變。

遲爸嘆了口氣,先出去了。

遲昭坐在原地,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

為什麽會不記得這樣重要的事?

或者,前世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嗎?

遲昭是理科生,自然知道拓撲學連鎖反應,更通俗的叫法是蝴蝶效應。在其餘條件不發生改變的情況下,任何微小的變動都有可能引發巨大的後果差異。

那麽葉婆婆的死亡,會不會就是她重生這個“變量”所引發的“後果”?

一想到這種可能,遲昭就覺得喘不上氣來。

她埋首懷中,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溫書假結束,距離中考只剩下四天。

這樣的新聞最容易在學生中流傳,為了避免影響初三考生的心态,學校花了大力氣去找知道消息的人談話,很快把一場愈演愈烈的火掐滅在苗頭狀态。

只有遲昭一反常态,渾渾噩噩,甚至心不在焉。學校領導也知道她是第一目擊者,輪番找她開導,生怕因此影響了她考試的發揮。

中考結束在一個雨天。

前世的遲昭還不是這樣。

即便做了充足的準備,中考的時候她還是會和大家一樣感到緊張忐忑,一樣會因為對答案時發現自己填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選擇題而痛哭一晚上。

現在全都沒有了。

她甚至都沒有考試的感覺,至始至終都與外界隔着一層似的,像是另一個自己在身體裏看着自己做題。

等到最後一門結束,遲昭跑回家,第一句話是:“葉司予呢?”

在遲昭中考這段時間,葉司予同樣度過了他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還在靈堂。”遲爸道。

遲昭摘下書包準備去找他。

遲爸叫住她:“我和你一起。”

葉婆婆去世後的這一個多禮拜,葉司予才終于慢慢接受這個事實。警察将她摔下樓梯歸結為意外,并沒有事發時她身邊沒有其他人在,而且死者患有阿爾茲海默症,這樣的推論再合乎情理不過。

遲家父女到的時候,靈堂的人不算多。葉婆婆背井離鄉生活在這裏,老家的人聯系不上,城裏又沒有多少認識的人,只有一些熱心的同小區大爺大媽們來了,雖然他們一向視葉婆婆為異類,關系并不好,但在傳統文化中畢竟死者為大。

遲昭穿過人群,一眼看到了站在最裏面的葉司予。少年身着白衣,靈堂光線昏暗,映得他面容模糊不清,只是周身愈發清冷的氣息,與身旁人群格格不入。

有幾個大媽好心勸慰葉司予不要太難過,人死不能複生之類的話,葉司予只是禮貌地點點頭,一言不發。

遲爸從旁邊幫忙的男人手裏接過三炷香,與遲昭一同上前敬拜。

在場的估計只有他們一家與葉司予最為親近,但遲爸不是個喜歡說那些場面話的人,對于死者家屬來說,“人死不能複生”又有什麽意義。

于是他只站在葉司予身邊,片刻才艱難開口:“有什麽幫得上忙的地方來找我。”

葉司予道了謝。他始終沒有看他們,視線落在地板上。

就在這時遲昭忽然道:“我陪你。”

葉司予和遲爸均是一愣。

遲昭向來是說到做到,她找了和葉司予一樣的白衣服穿在身上,與他并肩而立:“葉婆婆也算是我長輩,我應該送她一場。”

葉司予盯着她,一時怔怔的。

遲爸也有點驚訝女兒的出格舉動,不過他們和葉婆婆素有交際,她本家沒有人在,這麽做不算過分。

遲爸只好随着遲昭去了。

按照葉婆婆那邊的風俗,要守喪七天。

葉司予已經在這裏待了三天,基本沒怎麽睡過覺,邵平軒(所長)白天幫忙來接替時才能暫時休息。其實他回到家也不怎麽睡得着覺,躺在一個充滿着故人氣息的房間,一閉上眼睛全是有關她的畫面。

葉婆婆對他其實不算好,甚至葉司予都隐隐約約能覺察到她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恨意。那恨意不是對他本人,更像是對他所代表的東西。但無論如何她都盡到了責任,免除他四處借宿的生活。

遲爸還有學校的事要處理,先走了,反正中考結束,就留下遲昭在這裏。

遲昭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索性沉默不語。身邊的少年看起來憔悴不少,但已沒了在醫院時的崩潰。他微垂着長睫,面無表情,連傷心的情緒都不肯輕易流露,仿佛這是葬禮唯一教會他的事。

也不知站了多久,葉司予才低聲開口:“不用陪着我。”

遲昭沒說話。

葉司予又道:“站久了,腿會疼。”

遲昭這才回頭看了他一眼。葉司予卻沒有看她,他垂着眼,神色淡漠到有些麻木。

遲昭只當做沒有聽到。

直到吊唁的人全都離去,偌大靈堂剩下他們兩個和一些工作人員。

正當遲昭遲疑着該怎麽打破僵局,有意料之外的救星來到。遲昭覺得男人有點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所裏有些事,邵平軒來晚了,看到葉司予身邊還站着個漂亮女孩,微微一愣,不過也趕不及多想。

他道:“你去休息吧,吃點東西,晚上再來。”

葉司予看了看身邊的遲昭,遲昭點點頭。

兩個人在旁邊換下喪服,準備離去時,邵平軒想起什麽,對葉司予說:“你媽媽……今天晚上就趕過來了。”

葉司予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神色愈發冷淡:“她來做什麽?”

邵平軒一時語塞。畢竟是人家家務事,他這個外人也不好開口勸和。

葉司予也不等他找到合适的措辭,先帶着遲昭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

到了分開的時候,遲昭不放心葉司予,才道:“你睡一會兒,小心撐不住。”

葉司予點點頭,估計是怕遲昭擔心他,他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你也是。”

遲昭不語。往日都是葉司予看着她進去才離開,這一次換她站在原地,目送着少年心不在焉地往樓上走。

“葉司予。”遲昭忽然喊住他。

葉司予停下,從樓上看過來。

“晚上走的時候記得叫我。”遲昭道,“我和你一起。”

葉司予一愣,不過還是答應:“好。”

遲昭考了一天試,下午一結束就跑去靈堂,着實累壞了。她原本只想着休息一會兒,結果一挨枕頭就沉沉睡過去,再醒來已經是晚上十點。

她給葉司予打電話,沒人接,樓上也一早就空了。

遲昭想也沒想拎起雨傘就往外跑,剛好遇到開會回來的遲爸。遲爸在她身後喊:“你去哪兒?”

“去找葉司予。”

遲爸看着自家女兒決絕果斷的身影,莫名有種不好的聯想。他晃晃腦袋将不合時宜的想法趕走,由着遲昭去了。

遲昭到時靈堂不止有葉司予一個人在。

陌生女人擁有一張美豔無雙的臉,只是眼睛微腫,顯而易見剛哭過。盡管第一次見面,遲昭還是一眼認出她就是葉司予的母親。因為太像了。眉眼,輪廓,一直延伸到颀長身材,如出一轍。

有些時候,一個人很難掩蓋自己的出身。比如現在。即便葉司予再想劃清他與葉湘的關系,相貌氣質卻都是騙不了人的。

他們身體裏留着同樣的血。

遲昭不好去打擾他們母子二人說話,只好駐足在門口。

許是因為靈堂太靜了,即使隔着一段距離,遲昭還是能聽得見兩人之間的只言片語。

“……離開這裏。”

“……她會不高興的。”

以及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遲昭的後背緊貼着冰冷的牆壁,仰頭看着天花板。葉司予說這話時并沒有任何義憤填膺的情緒波動,他甚至連表情都欠奉,不起任何波瀾,始終一副平靜到冷血的模樣。

遲昭一直還很好奇,為什麽高中時候的葉司予和初中的他差異那麽大。

原來這就是原因。

那個會問“為什麽兩點之間線段最短”的小傻子再也不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女人最終還是妥協在葉司予刀q-ia:ng不入的堅持下,只得暫且離開。她走時經過遲昭,遲昭毫不猶豫地喊住了她:“阿姨。”

葉湘回頭,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阿姨,我住在葉婆婆樓下。”遲昭的态度彬彬有禮。

葉湘微怔,旋即反應過來,道:“我聽說過你,多謝你們對葉司予的照顧了。”

遲昭将一直藏在口袋裏的碎玉扣取出,遞到葉湘眼前。

葉湘一下子沒認出來:“這是……”

“這是葉婆婆的東西。”遲昭靜靜望着她,完全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多麽殘忍,“她帶在身邊很多年,是要給一個叫湘湘的人。我猜……應該是給您的。”

葉湘愣住了,她的眼眶一下不受控制地紅起來,手抖得厲害,幾近失态。

遲昭不語,只冷眼旁觀。

葉湘恍惚地接過那摔成兩半的玉扣。原先不記得的,全都記起來了。

她高中沒畢業就要信誓旦旦去闖蕩世界,走前姆媽托人從城裏帶回了一枚玉扣,說是玉有靈性,戴久了能保平安。

葉湘一度戴在身上。到了後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玉扣找不到了,她也就漸漸忘記了這回事。

原來是被姆媽收了起來。

“……謝謝。”葉湘攥緊玉扣,聲音哽咽,為避免更加失态,留下這一句就轉身走了。

遲昭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才收回視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