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軍訓朝八晚五, 持續整整一周。
從第二天開始, 就有外班的學生借故跑來一班二班方陣, 偷悄悄圍觀舒詩瑤遲昭他們。長相好看的少年少女在同齡人中總是很容易聲名遠揚。相比于“XXX得了競賽一等獎”這樣只在好學生圈子裏會引起關注的話題，“XX班有個美女/帥哥”這種傳聞更能引起大範圍的關注。
不久遲昭就收到了兩個人的表白。
高中生已經很少會用情書這樣土掉渣的方式, 大都通過手機，或者當面攔下，說些“我有個朋友想認識你”一類的話。
會做這種事的多是後面幾個特長生班級。這些班級的學生一早被鋪好出路, 閑得無聊打發時間, 四處惹是生非。初中時人與人之間的差別還很微小, 頂多只有成績的優劣。等到了高中，這種差異逐漸泾渭分明。成績優秀的, 家裏有錢的，相貌漂亮的，憑空劃分出不同的領地, 形成一個個被貼在身上用于第一時間辨認的标簽。
伴随着這樣的差別性，人與人之間的敵意龃龉也被放大。
遲昭還好，她至始至終游離于各種小團體小圈子之外，即便在最容易發展友情的軍訓期間也沒有交到朋友。這樣疏離的态度反而是一種保護, 讓人不覺敬而遠之。因此女生們怒氣的集火主要集中在另一個靶子舒詩瑤身上。
看得出二班教官很喜歡舒詩瑤，休息時間總是時不時Cue到她。男生們沒什麽意見，舒詩瑤長相可愛聲音甜美, 性子也精靈古怪，标準直男斬。女生們則大都冷眼旁觀，與其說是對這件事的不滿, 不如說是早就從初中開始積攢的怒氣。
“我閨蜜初中跟她一個班，她可那個什麽了，對男生一套女生一套的，以前她們班女生都知道。”
“男生是不是都眼瞎，都認可她是校花，明明一班那個更漂亮。”
“就是說啊。而且誰會看不出她的‘天真單純’根本都是裝出來的。初中他們班有個女生喜歡顧雲川，告白沒幾天，就被她整得退學了。”
“真假的？”
“我也是聽說啦……”
舒詩瑤着實有太多不受同性喜歡的理由。比如她說話聲音又甜又嗲；比如她只愛跟男生待在一起玩；比如……顧雲川。
也許後者才是最秘而不宣的原因。
誰都知道顧雲川和舒詩瑤是青梅竹馬，兩個人關系确實好，一起上下學，打小的交情，彼此什麽都見識過了，言行舉止熟悉得過分親昵，因而初中時就有不少人謠傳他們在交往，不過均被兩個當事人否認。
Advertisement
“顧雲川嗎？怎麽可能。”每當被人問起類似的話，舒詩瑤都會這樣笑着解釋，“我們只是朋友啦。”
遲昭對女生間暗潮湧動的腥風血雨并不關注。
附中的軍訓相比于其他學校出了名的嚴格，每天頂着日頭站軍姿，遲昭皮膚敏感，雖然沒變黑，卻生生被曬傷。
放假遲昭回家。遲爸看到她的臉吓了一跳：“你這是怎麽了？”
“曬傷了。”
遲爸一直男，有些手足無措：“嚴重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其實只是稍微泛紅，近看才能看得出。遲昭道：“去醫務室看過了，開了藥，等軍訓完自然就好了。”
女兒确實大了，連這些事都完全不用自己上心。
遲爸怔怔地哦了一聲，心裏隐約感到空落落。
看得出遲昭一個人也生活得很好，甚至可以用如魚得水來形容。
“中午想吃什麽？我給你做。”遲爸道。
“不用。”遲昭信不過他的手藝，“你平時吃什麽就做什麽好了。”
遲昭今天回來，遲爸昨天一早就買好了菜。他挺起袖子準備大展身手，遲昭不經意看到他落在客廳的講義。新學期開始，帶的這一屆進入初三，遲爸也變得忙碌起來。
遲昭看着上面羅列的上周工作總結，問道：“葉司予還好嗎？”
提起這個，遲爸的神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
遲昭奇怪，略一挑眉：“他怎麽了？”
“這個孩子……哎。”遲爸一面擇菜一面嘆了口氣，“估計還是受那件事影響，已經沒什麽心思學習了。”
“他摸底考考了多少？”
“成績還行。”遲爸道，“十幾名吧，不過天天逃課，學習也知道他家裏情況，才沒記過。”
遲昭一愣。
“上個禮拜我都沒見他幾次。”遲爸打開水龍頭，水聲嘩嘩，遮蓋了一部分聲音，“你要是碰見了他，有空多勸勸。再怎麽樣……也就剩這一年了。”
遲昭轉着筆，垂下眼眸專注看起手上的講義，神情莫測。
炒菜時遲爸才發現家裏醬油用完了。
這是常有的事，遲昭早見怪不怪。她拿了鑰匙：“我去買。”
“沒事，你才回來，坐着歇一歇吧。”遲爸說着解開圍裙，然而不等他換衣服，遲昭已經先出去了。
才一周多沒回來，周遭已經開始變得陌生。暑假過後，王宜他們家的小賣部拆了，叮叮當當正在搞裝修，不知道盤給了什麽店面。
遲昭只好繞到小區外的便利店去買。放假正好趕上周末，附近學生挺多的，都是下面幾屆的學弟學妹。
遲昭拎着醬油瓶慢悠悠沿着馬路牙子往回走，為了不掉下來她盡量保持着身體平衡，視線全然專注在路肩，直走到頭，有個身影忽然擋在了前面。
遲昭停下來擡頭看去，正好對上少年略帶笑意的眼眸。
短短兩個月不見，他又長高看，遲昭站在臺子上，卻還是剛好到他下颌處。
“什麽時候回來的？”葉司予問。
“今天上午。”遲昭看他背着籃球包，“去打球了？”
葉司予嗯了一聲。
他看起來着實和遲昭記憶中的葉司予越來越像了，神色清冷，沉默寡言，不笑時遠拒人千裏之外。
遲昭跳下臺子，葉司予跟在她身邊往小區裏走。
明明還是和過去一樣的路，兩個人的心境卻都大為改變。
遲昭道：“來我家吃飯吧。”
葉司予想都沒想就拒絕：“不用了。”
遲昭好笑地瞥他一眼：“怕見我爸？”
答案不言自明。
葉司予一度也算遲爸的得意門生，現在這樣的狀況，還不如不要碰面。
走到樓到門口，葉司予停了下來。
遲昭回頭看他：“不回家嗎？”
“去吃飯。”葉司予言簡意赅，回答完他停頓了一下，才又道，“你晚上有時間嗎？要不要出來轉一轉。”
遲昭想了想，反正沒什麽事：“可以，但估計要晚一點。”
“那等你有空來後街找我。”葉司予說完招了招手，轉身走了。
後街是這一帶的小型商業區，不少學生周末都會去裏面玩，只不過隔壁技校的人比較多，魚龍混雜，普通人對那裏的印象并不算好。
遲昭站在原地，直到葉司予的身影遠去，她輕嘆一聲，才回了家。
下午遲昭窩在家裏做題，許美靜知道她回來，打了電話就上門來。
遲昭打開門，許美靜張開懷抱：“surprise！”
才短短一周，小姑娘就像換了個人，燙了卷發，畫了淡妝，變得洋氣不少，只有對粉色的熱愛依舊如故。
“我們學校沒多少人學習，都天天瞎玩。”許美靜從冰箱裏找到一碗冰激淩，用勺子挖着吃起來，“還沒咱們本校強。”
遲昭抱着抱枕坐到她旁邊，許美靜看她一眼，遲昭長發披在肩頭，膚色仍舊白皙，只是離近了才看得出輕微泛着紅。
許美靜伸手輕輕碰了一下。
遲昭拍開她的手，沒好氣：“幹什麽？”
“你臉怎麽了？化妝了？”
“曬傷的。”
許美靜差點噴出來：“軍訓？”
遲昭點頭。
“你真是個小天才。”許美靜道，“塗防曬啊，大佬。”
九中軍訓人手一瓶SPF50的防曬霜，一等休息就往臉上糊，生怕被曬黑半分，反而是天生麗質的遲昭完全不将自己的臉當回事。許美靜簡直痛心疾首。
許美靜從自己包裏拿出一款碧倩的小黃瓶扔給她：“你用這個。”
遲昭接過來：“我自己去買就好了。”
“沒事，我家還有一瓶呢，夠用了。”
許美靜在遲昭家待了一下午，快到晚飯點才回去。遲爸給家裏打了電話，他下午去給學校訂考卷了，那邊出了些問題，要晚點回來，讓她自己先吃飯。
遲昭打算去找葉司予。
她将長發紮起來，衣着簡單，萬年不變的T恤牛仔褲。
臨近黃昏，暮色四合，後街正是熱鬧的時候，尤其在放假期間。店鋪的霓虹燈亮起，進進出出全是年輕男女，映着五彩的熒光，像一個光怪陸離的奇異新世界。
遲昭給葉司予打電話，響了兩聲對面才接起。
聽得出背景音嘈雜。
“你在哪兒？”遲昭道，“我現在到了後街。”
葉司予反問：“你在哪兒？”
遲昭轉頭打量自己身處的位置，最後錨定一家點名：“朵朵奶茶店對面。”
電話那端沒了聲音。
“喂，葉司予？”遲昭叫了他兩聲，依舊沒有人說話。她以為是手機出了故障，剛拿開查看，頭頂傳來聲音。
“這裏。”
遲昭循着擡頭，少年趴在二層的圍欄上，正笑意盈盈望着她。
遲昭也跟着笑起來。她挂斷手機沿着樓梯往上走。這道門是h0u'me:n，樓梯陡峭，大有那晚走鐵轉梯的感覺。
葉司予朝她伸手，帶了她一把。
“這是哪裏？”
遲昭話還沒問完，葉司予已經推門進去了。
原來是一家臺球廳。
裏面的人不少，大都三五成群，抽煙的抽煙，喝酒的喝酒，看起來不像正經學生。葉司予那桌還好，沒有太出格的，遲昭在其中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程展。
他倆什麽時候玩到一塊去了。
程展正弓着腰打球，冷不丁餘光看到熟悉的人，手一顫，打偏了。
旁邊的人笑他，程展顧不上回擊，直起身子來，遲昭當年留給他的心理陰影顯然還沒有褪去。
程展知道她在想什麽，首先探手道：“不是我把他帶壞的，別怪我。”
遲昭靜靜看了他片刻，目光移向身側的葉司予。葉司予沒有看她，他接過旁邊人遞來的杆子随便打了一球，才道：“要不要喝點東西？”
遲昭隐隐約約有些失望，但她也說不上來是為了什麽，只知道過去那個葉司予永遠地消失了。
“你平時逃課就在這裏待着嗎？”
葉司予回頭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知道我逃課？”
遲昭望着他，良久才錯開眼。
旁邊程展着實害怕遲昭，找了個借口先溜了。
葉司予态度溫和：“想喝奶茶嗎？”
“不喝。”
葉司予一點也不介意她的冷淡，他笑了笑：“你等一下我。”說着走開了。
遲昭有點受不了這裏的煙味，她應該離開的，但不知道為什麽還是等在了原地。
遲昭靠在身後的臺子上。她的相貌本來就出衆，尤其是這樣的地方，不久就有人上來搭讪。
“妹妹，你哪個學校的？”對方叼着煙，染着頭發，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應該是技校的人。
遲昭心情不太好，連拒絕的說辭都懶得出口。
“交個朋友行不行？”對方以為這算默認，舔着臉湊近了些，“你手機號多少？”
遲昭蹙眉，往後退了一步：“不行。”
那人不以為意，伸手要搭上來，忽然一柄臺球杆橫在兩人中間，阻止了他進而的冒犯。
遲昭和小混混都向着看去。葉司予另一只手裏還提着奶茶袋子，黑眸漫不經心望着對方：“有事？”
那小混混神色微妙地變了變，好像認識葉司予似的。他後退一步，錯開了距離，嘿嘿笑着打圓場：“沒看到是你帶來的人，不好意思。”
這群人走後，葉司予才把杆子放在一旁，将奶茶遞給遲昭。
遲昭原本不想要，但猶豫了下，還是接了過來。
“走吧，我不想待在這裏。”遲昭道。
葉司予垂眸看她：“不想玩一局？”
遲昭搖了搖頭。
“好。”葉司予沒有遲疑，他從旁邊椅子上拎起外套，帶着遲昭離開。這一次走的是大門。
出來後遲昭看到頭頂挂着巨幅閃燈，寫着斯諾克三個字，其中克的那一撇不亮了，殘缺一角。
走在街上，晚風拂過，遲昭的思緒才漸漸平複。
過不去這道坎是一回事，自暴自棄是另一回事。葉司予明顯是後者。
遲昭咬着吸管，其實葉司予去的那家店奶茶味道很濃郁，用的都是真材實料，她卻嘗不出任何味道。
“以後呢？”遲昭問，“都打算這樣？”
少年神色沒有波動，笑容清淺，有幾分心不在焉。
“葉司予……”
“再回學校嗎？”葉司予打斷她，輕笑着，話裏聽不出重量，“再和以前一樣，把時間浪費在怎麽做也做不完的題目上？”
遲昭難得被他問住了。
“已經沒有必要再那樣做了。”葉司予笑道，“會在意的人已經不在了。”
他雖然是笑着，遲昭卻感受不到絲毫的笑意。
遲昭說不出話來，只是原先那股失望漸漸消散。
畢竟是對方的人生，身為局外人無論講什麽都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葉司予似乎也不想再提及這些過去的事。他轉了話題：“附中還好嗎？”
“……還好。”
“我去看你吧”
他忽然這麽說，遲昭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眨了眨眼：“什麽？”
葉司予接着問：“你幾班的？”
“一班。”
葉司予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
遲昭有點不相信：“真的要來？”
“有時間就去。”
“說不定進不來。”遲昭道，“附中門衛管得很嚴，沒有班牌不讓進的。”
葉司予不以為意：“真的想去總會有辦法。”
遲昭盯着他看了會兒，妥協一樣地嘆了口氣：“你來給我發短信，我平時會帶手機。”
葉司予未置可否。
遲昭跟着他漫無目的走着，從後街一頭走到另一頭，肚子叫起來，她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
“你吃飯了嗎？”
葉司予搖頭。
“走吧。”遲昭将奶茶扔進了垃圾桶。
這回輪到葉司予沒反應過來：“去哪兒？”
“我家。”遲昭道，“好久沒吃我做的飯了吧？”
葉司予仍有些猶豫，遲昭道：“我爸會晚些回來，你現在來還趕得上在他回來前離開。”
葉司予同意了。
他有好一段時間沒有來過遲家，一切仍如原狀，卻又好像改變了。只有身處其中的少年變得愈發隔閡拘謹。
“想吃什麽？”遲昭從冰箱裏拿了瓶果汁扔給他，問道。
“都行。”
“那我随便做了。”
遲昭取出食材，手法娴熟，開了火，頗有人間煙火的氣息。
葉司予靠在門口，看着廚房裏忙前忙後的纖細身影，只感覺麻木許久的心有些微的震顫。
像是久別重逢的場景。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過了。
葉司予看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去了客廳。
不多時飯就做好了，兩碗熱湯面。
遲昭端出來時葉司予正看着她先前放在沙發上的競賽題。遲昭問：“會做嗎？”
葉司予聽到聲音，合起書冊：“看不懂。”
湯面熱氣騰騰。葉司予接過筷子時不小心碰到了遲昭的手，他微頓一下，平靜地說了聲謝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