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幻境

身體仿佛泡在溫水裏一般溫暖而舒适。

模糊的光亮好似近在眼前。

濃密的長睫毛抖了抖,依稀能聽見從遠處傳進耳中的呼喚。

誰……是誰在他耳邊說話……

閉上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眼皮下的眼珠開始焦躁不安的轉動。

眉宇間擰成了一個小小的山丘,洩露了主人的心思。

許久,被黑暗所包圍,阻隔在光明之外的眼睛終于睜開,所有的陰霾盡退,讓這個世界的模樣得以在眼前毫無保留的呈現。

大片的暖黃充斥着眼球,景黎下意識的閉上眼,緩了緩。

那個呼喚的聲音越來越近,莫名的有些許耳熟。

景黎緩緩睜開眼,印入眼簾的,是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呀,小黎回來了,今天在學校怎麽樣?”

說話的女子肌膚瑩白,長着一張姣好的瓜子臉,柳眉杏眼,舉止柔和娴雅,氣質沉穩高貴,此時正笑彎了眼角,并半彎下腰,伸出一只手來,溫柔的撫摸着他的發頂,一雙溫潤的眼睛裏,滿是眼前人的身影。

景黎不可思議的睜大眼睛,看着眼前女子的一颦一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個瞬間,仿佛周遭一切遠去,此地獨留兩人。

景黎呆呆的看着她,腦中一片空白。

似是注意到景黎的異樣,女子微蹙起眉,“怎麽了,小黎?是餓了嗎?”語氣裏帶着顯而易見的心疼,将景黎身後的書包解下,拿在手裏,另一只手握住景黎自然垂落在身側的手,牽起,“我們回家吧,大家都在等小黎哦,今晚有小黎最喜歡的可樂雞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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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黎側過頭,視線順着牽着的手臂緩緩上移。

女子似有所覺的轉過頭,“怎麽了,小黎?”

景黎盯着她唇邊的笑意,看了一會,搖了搖頭。

任女子牽着自己的手,向前走去。

滿目的暖黃色中,出現了一棟磚紅色的小洋房。

“到家了。”

女子笑着推開門,拉着景黎進屋。

在進門的那一瞬間,景黎忽然擡起頭,看了眼門邊的雕花,心裏忽然有一絲奇怪的感覺晃過。

這裏,就是家嗎?

為什麽,好像和他住過的屋子不一樣。

他住過的屋子?

景黎忽然停下了腳步,這裏是他的家,他為什麽會住在別的屋子?

注意到景黎停下腳步,女子奇怪的轉過身,在最初的詫異之後,是了然的笑意,彎下腰,“來。”

女子笑着将景黎抱起,因為手臂上還懸挂着一個書包,在起身時,不由自主的輕晃了一下。

景黎下意識的勾住她的脖頸,感覺到對方在他背上輕拍了兩下,步子不大,卻不曾搖晃,一步一步,抱着景黎向屋裏走去。

景黎看着環在女子頸脖的雙臂,眼中閃過一絲困惑。

他的手,為什麽變小了?

“小黎今天在學校開心嗎?我們小黎已經是一年級的學生了呢,時間可真快,明明不久前,小黎還跟在我身後,拽着我的衣角呢。”

輕柔的聲音裏,帶着滿滿的笑意,将懷裏的孩子往上托了托。

一年級啊……景黎看着自己短小的五指,抿了抿唇,難怪手這麽小,等他長大,手也會變大了。

一片雪白的空地之上,伫立着一道安靜的身影。

有什麽東西,在那人的衣領處蹿動,不多會,一個毛絨絨的白色腦袋從領口鑽了出口。

一雙琉璃色的眼珠四下環顧,将這個單調荒蕪的世界盡收眼底。

随即,一個輕巧的身影蹿至伫立着的人肩頭,一只純色的爪子毫不客氣的拍了拍那人的臉頰。

醒醒,白毛,快醒醒!

被虐待的對象微垂着眼睑,一動不動,仿佛一尊雕像。

白毛你這個弱雞!快點醒過來!

幼崽不滿的加重了爪上的力道,帶着它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氣惱。

幻境裏有什麽好東西,你這麽舍不得出來!該死的!快給我醒過來,白毛你這個蠢貨!

女子一路抱着景黎,不管穿過多少房間,周圍始終是一層不變的暖黃。

終于,女子停下了腳步。

景黎折過身,擡眼看去。

一張加長型餐桌邊,坐着許多人。

只有那個帶着金絲邊眼鏡的男人身邊還有兩個空位,顯然,是屬于他們倆的。

女子将景黎放到男人身邊的空位上,将手上的書包放到一邊,挨着景黎坐下,和男人一左一右,将景黎夾在中間。

景黎略帶茫然的環顧着在座的每一張臉龐,那些臉上,都帶着滿眼的笑意。

“小黎都一年級了,還要媽媽抱呀?”坐在斜對面的老人樂呵呵的開口,而坐在他身邊的老太太則不滿的斜了他一眼,面向景黎時,又換上了一張大大的笑臉,“小黎累了吧?來,快嘗嘗奶奶給你做的可樂雞翅。”

景黎低下頭,擺在他面前的,是滿滿當當的一大盤色澤豔麗的雞翅。

“小黎昨天不是說想要遙控賽車嗎?你爸爸已經給你買回來啦,就放在你房間,等會吃完飯,奶奶陪你一起玩好不好啊?”

“外公也陪你玩啊。”

……

景黎轉過頭,坐在他左手邊的男人正好舉起筷子,夾了一只雞翅到他碗裏,“寫完作業才能玩。”一本正經的交待着,卻并不嚴厲。

“來,小黎,喝果汁。”一只手從右邊舉着一杯橙汁,伸了過來,景黎伸手去接,卻不知怎的,手指一滑,橙汁連帶着玻璃杯,一起掉在桌上,杯身一滾,滑落下去,砰的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哎呀,小黎沒受傷吧!”

“小黎沒事吧!”

……

“滴答——滴答——”

從桌檐滴落的橙汁在腳下暈染出一個個黑色的小點。

景黎忽然捂住眼睛,大腦中仿佛有什麽東西炸裂開來。

“就知道你在這裏。”

一聲無奈的嘆息在身後響起。

景黎睜開眼睛,剛才的已經消失,眼中的世界也再不是大片的暖黃。

景黎回過頭,一個穿着黃衣服的男人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沖着腳下擡了擡下巴。“看不膩嗎?”

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地面上人來人往,或是插旗切磋,或是聚成一團,腳邊擺放着一張宴席,擡起頭,一輪偌大的滿月懸挂夜空,仿佛觸手可及。

景黎這才注意到,他們正坐在屋頂上。

“剛才有群小姑娘喊你去拍照呢,怎麽沒反應?”

“……”

“你是不是知道那妹紙的心思了?才不想去?”

“……”

“你個悶葫蘆,熱情奔放盡在人跟前了,真應該讓那些人看看你現在的德行。”

“……”

“哎。”男人有些無奈,一手支着下颚,撐在膝蓋上,懶洋洋的看着下面的人群。“我說你啊,每天上這來燒點卡,錢多燒的慌嗎?”

“……”

“別人每天上線是為了陪情緣,下本,打戰場搶人頭。從我認識你起,你就光棍到現在,說是pvp不打本,幫裏那群牲口去野外掃圖守紅名的時候,也沒見你去。劍俠,情緣,三,你說你占了哪一樣?”

“……找我什麽事?”

男人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沒事就不能找你了?”

景黎哦了一聲,看着下面的一個萬花給一個純陽炸了個真橙之心。

“我是來告別的。”

在喧嚣的煙花聲中,景黎忽然聽見這句話。

明明對方的聲音很輕,卻每一個字都在景黎耳邊炸開了花。

景黎呆呆的看着男人,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鐵打的劍三,流水的玩家。

剛進游戲時的那一批人早就不在了,身邊的人來來換換,只有自己,始終停留在原地。

“那傻子要去山裏當泰山了,為免那蠢貨真的找只猴子,我還是一起去比較放心。”男人撇了撇嘴,有些漫不經心的理了理衣袖。

景黎想到,之前确實在幫裏聽說幫主工作調動的事,只是沒想到兩人會a。

“怎麽了?舍不得?”男人斜睨了景黎一眼,哼了哼,忽然伸出手撲棱景黎的腦袋。“我說你小子多久沒出過門了?整個假期都泡在游戲了吧?”

男人一臉不敢茍同的表情,“不是都說k大的學生是出了名的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嗎?怎麽出了你這麽變異品種。”

景黎沒理會男人的調侃,“什麽時候走?”

“訂了明天的機票,今晚就是上來看看。”男人不知道從哪弄了根草莖叼在嘴裏,身體向後倒,仰面躺在屋頂上,看着頭頂的滿月啧了一聲,“狗蛋說要陪人打完最後一把坑爹之路。”

景黎收回目光,忽然覺得有些沒勁。

“成都城裏人再多,也不過是個游戲,你總不能在游戲裏過一輩子。”

男人壞笑着一巴掌拍在景黎背上,差點把景黎拍下屋頂,面對受害者的不滿毫不在意,對對準自己心口的長劍視而不見,擺手道。“年輕人,就要有年輕人的樣子。”

“別整的跟個網瘾少年似得,你又不是真的為了玩才在這裏。”

漫不經心的語調背後,是男人認真的臉。

景黎忽然有些洩氣,也不知是因為滿不在乎的戳穿自己的對方,還是,被看穿的自己。

他當然知道這不過是個游戲,游戲裏人再多,這份熱鬧也不傳達不到現實,但是……

“……我說你啊。”本想說些什麽的男人在看清身邊人的表情後,無奈的嘆了氣,“逃避也沒用啊,你不會覺得寂寞嗎?”

“滴答——滴答——”

“小黎啊……”

一聲聲的呼喚在景黎耳邊越來越響,還伴随着身體的輕微搖晃。

景黎回過神,哪裏還有什麽副幫主,成都城。

一群人圍在自己身邊,滿臉的擔心與關切。

“怎麽了,小黎?”女子半蹲下身,與景黎平視,“是不是剛才被玻璃杯碎片劃到了?哪裏疼?小黎,告訴媽媽。”

——你不會覺得寂寞嗎?

景黎伸手捂住眼睛,低低的笑了起來。

怎麽會不寂寞。

就是因為太過寂寞,才會明知道是虛假,也舍不得打破啊。

“小黎,怎麽了?別吓媽媽,告訴媽媽,哪裏疼,恩?”

一雙手緊張的在他的身上亂摸,景黎松開手,女子臉上的慌亂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

不,并不只有她。

景黎的目光從男人,老人,老太太身上,一一掃過。

這些人,既熟悉,又陌生。

有些,他只在照片上見過,而有些,或許這樣的神情,真的在她們身上出現過,只是被關懷的對象,并不是他。

景黎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女子,目光專注的好像要把眼前的人印進腦海裏。

“……我能,抱你一下嗎?”

女子一愣,下一秒,笑着将景黎摟進懷裏,“當然,親愛的。”

景黎閉上眼睛,将下巴枕在女子肩上,感受着從小就一直期待,卻從不曾擁有過的懷抱。

然後,向後退開一步。

“小黎?”

女子尤未反應過來,還雙臂還保持着環抱的姿勢,仿佛懷裏人還不曾離開,臉上帶着困惑。

“你從來,沒有這麽叫過我。”

景黎想笑,面部肌肉卻僵硬的厲害。

女子錯愕的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眼睛開始發疼,暖黃色的光暈越來越強,景黎不适的眯起眼睛,看着這個世界開始坍塌。

眼前的這些,如同鏡像碎裂。

急的尾巴上的毛都炸開了的幼崽咬了咬牙,掄足了勁,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景黎臉上。

白毛到底在幻境裏看見了什麽!

為什麽還沒清醒過來!

這一巴掌的力道委實重,直接把景黎打的側過臉。

幼崽死死的盯着被它虐待了好一陣的家夥,又急又氣的嗚咽。到底要怎麽才能把人弄醒過來。

“嘶——”

景黎伸手摸了摸左臉,感覺那一塊火辣辣的疼。

側過頭,某只幼崽的爪子高高舉起,正向着他的左臉襲來。

景黎想都不想的伸手去擋。

“啪!——”

清脆的巴掌聲在這個寂靜無聲的空間裏,尤為清晰。

景黎:“……”

幼崽:“……”

景黎默默的看向手背上的紅色的爪印,這熟悉的痛感,他想,他知道他的臉為什麽會這麽疼了。

幼崽心虛的收回爪子,趴回景黎肩頭,撓了撓下巴,做出一副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

景黎氣結,幼崽在對方幾乎實質化的目光下,慢吞吞的調轉了方向,用一大堆的尾巴做掩護,眯起眼睛開始打瞌睡。

等着吧,小兔崽子,接下來的三天,別想吃飯了。

景黎一邊揉臉,一邊腹诽。

環顧四周,漫無邊際的白色。

找不到來路,也看不見盡頭。

景黎安靜的站在原地。

片刻後,就着自己所站立的方向,擡腳向前走去。

寡淡的白色世界裏,一道孤零零的身影,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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