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穿過大門,眼前的視野豁然開朗,一尊高逾十尺的雕像安靜的伫立在中庭之內,靜默着等待來者。

陣陣夜風帶着不知名的花香吹過,卷帶起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的細砂,仿佛給雕像蒙上了一層輕薄的金黃色紗幔。

蒼麒身形未動,就有一層無形的薄膜将他與景黎兩人阻隔在那風沙之外,任那沙塵卷的再高,也沒法觸及兩人的衣角。

景黎并未在意那層隔砂罩子,此刻,他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這中途之內。

如果說從幻境中出來後走的那條青色通道是雅致;其後經過的雕刻滿了壁畫的走道是古樸大氣;那麽,這中庭給他的感覺,就是,荒蕪。

漫天風沙,枯藤老樹,被時間所侵蝕的巨型雕像。

不管是哪一種,無疑都在宣告着,這裏已經被時光過遺忘,在歲月的流逝中,愈漸蒼涼。

除了不知停歇的夜風,與飛舞的砂襯之外,這裏的一切都仿佛被按下了定格鍵。

景黎忍不住擡起頭,看了眼深藍色夜空中閃爍着的無數星辰,不知為何,忽然有些傷感。

即使被砂土所覆蓋,卻仍然能從被風吹起的那驚鴻一瞥中看出,這裏當初是何般的輝煌,就像是這裏的主人,縱然當初縱橫捭阖,睥睨天下,也早已随着這中庭一起,消失在時間的長河裏,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去。

聯想到自己,從原先的世界消失,卻不知道,又有誰會記得他,就算記得,又能記得多久?

一時間,竟有些陷入其中。

“師弟。”

忽然之間,一道冰冷的劍意乍現,令景黎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回過神,卻看過蒼麒神色淡淡的臉。

景黎一愣,随即很快反應過來。

這處傳承的主人,真不知是何人,竟然處處下套,稍不注意,便會被乘虛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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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事對于景黎來說,是想要深藏的傷疤,卻在這處傳承中一再被人揭開,除了最初那一瞬的不愠之外,更多的則是警醒。

他是絕對不希望,以後随便來個誰,都能揭他傷疤的,而杜絕這一情況的先決條件,就是他自身的道心需要足夠穩固,才不會給他人可乘之機。

心裏打定了主意,再看見蒼麒面色稍冷,略一思忖,很快便想明了其中關竅。

從他拜師入九華那一日起,比起閉關狂人的師尊明玄,在修行一事上,反是身為師兄的蒼麒教導他良多,而其中,關于道心穩固,與心境一事,更是不止一次的強調過。

而剛在幻境中栽了個大跟頭,多虧對方把自己拉了回來;誰知沒過多久,就又一次在對方面前被鑽了空子。

饒是景黎平時臉皮不算薄,這會也覺得有些尴尬,幹咳一聲,赧然道,“剛才是我不夠謹慎,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

蒼麒看了景黎好一會,才颔首道,“再有下次,我就把你關進千幻閣,什麽時候能勘破,什麽時候再放你出來。”

蒼麒說這話時的語氣特別的輕描淡寫,如果不是有聽見千幻閣三個關鍵字,景黎都因為對方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了。

景黎抽了抽嘴角,千幻閣是九華宗內一處極為特殊的存在,它的特殊就在于,在九華宗開山立派之初,有一位驚才絕豔,以陣法入道的師叔祖,為了造福後人,在飛升前際,窮盡畢生所學,将其所會的三千多陣法,皆盡融入到一件天階法寶內,煉化出了千幻閣。

殺陣、困陣、幻陣……

天下諸多陣法類型,千幻閣中無一不有,盡收囊中。

乃是試煉的絕佳好去處。

當然,這千幻閣也不是人人都能去得的——那位師叔祖錘煉出千幻閣時,已經是渡劫後期,就差一腳飛升,實力已經達到恐怖的地步,因為想用千幻閣對九華宗弟子達到完美的試煉效果,所以,融入的全是高階陣法。

天地玄黃,那位師叔祖融入的陣法,最低級的都是地階。

從質量上來說,特別的高大上,特別的有逼格。

以至于……

九華宗在千幻閣裏折了許多弟子……

再然後,某一任九華宗掌教就明文規定了進入千幻閣試煉者,修為必須在金丹期以上,方可進入。

雖然景黎現在才築基後期,按理是進不了千幻閣的,但景黎毫不懷疑蒼麒所說之言的真實性,特別識相的認慫,表示這回是真的受教了。

蒼麒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

又過了一會,在景黎以為警報已經解除的時候,冷不丁聽見蒼麒問道。

“你在幻境中,遇見了什麽?”

景黎身形一頓,雖未回頭,卻能感覺到身後蒼麒的目光直直的落在他背脊之上,猶如芒刺在背。

在幻境中遇見了什麽,在通道中相遇時,蒼麒并未開口,他自然也樂得不提,卻沒想到,因為剛才的不慎,還是令蒼麒起了疑。

一瞬間,景黎覺得身邊肆虐的砂塵都仿佛停歇了下來,周圍安靜的可怕。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蒼麒卻也并未開口催促,只是站在他身後,等他回答。

毫無疑問,對于景黎來說,蒼麒是特別的,是在整個修真界,他唯一能夠信賴的存在。

但這并不意味着,他願意把那些事告訴對方。

他并不想讓蒼麒知道,自己小時候的那些經歷——那些他以為能夠得到父母喜愛而做的無用功,一次次希望過去的失望。

至少現在不想。

但是,他又在心裏期望着,那扇被鎖上的門,能夠有人打開。

沉默了一會後,景黎有些無奈的轉過身,臉上的神情有些放空,扯了扯嘴角,避重就輕的回答道,“我看見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一個人。”

景黎直視着蒼麒的雙眼,停頓了一會,又輕笑起來,低聲道。“就連師兄你,也不見了。”

近乎耳語的低喃被夜風吹散在空中。

蒼麒眯起眼睛。

即使景黎說那句話時的音量再小,但身為修士,五官本就敏銳,更何況蒼麒一直注意着對方,又怎麽可能錯過。

景黎說完,就一臉無辜的看着蒼麒,仿佛剛才說話的不是他一般。

蒼麒看了眼看起來滿不在乎的景黎,沒錯過對方眼中一閃而逝的落寞。。

這似曾相識的一幕,令他不由想起那日在無極荒原之上,對方提起家裏人時的模樣。

蒼麒的眉間,不由多出一絲褶皺。

一直暗中注意着蒼麒反應的景黎不由眼神一暗。

蒼麒忍不住蹙眉道,“師弟因何以為,我會離開?”

……恩?

景黎一愣,未能反應過來,就看見蒼麒緩步向他走來。

他與蒼麒之間,不過相距數步之遙。

即使蒼麒走的并不快,須臾之間,也就走到了他面前。

景黎曾與他說過家裏的事,雖然只是稍一提及,但管中窺豹,可見一斑。從景黎的神色間,并不難推測出對方自小生活的環境。

而兩人相識半年以來,擯除各自閉關以及某次意外,其餘的時間裏,兩人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形影不離。

多番接觸下來,蒼麒絕對比景黎以為的要了解他。

但就是因為這樣,蒼麒反而有些不悅。

正想開口,忽然想到了什麽,臉色稍有緩解,但眉間的褶皺仍未展平,沉默了一會,才道。

“噩夢林一事,确是我大意了,才讓你遭罪。我當日既已應承你,不管如何,都當做到,卻因我的疏忽,讓你受罪,确是我之失。”不管當日應承的理由為何,既然答應了,就應該做到,偏偏唯獨在景黎身上,一再失信。

噩夢林一事,不單是景黎的心魔,對蒼麒而言,亦是他重生之後,最大的敗筆。

聽到蒼麒提起噩夢林之事,景黎先是不解,随即,眼中不由閃過一絲古怪,蒼麒這會聽起這件事做什麽,該不會……

“那個,師兄……那件事本來……也不是你的錯啊……”誰會想到那裏會有個傳送陣呢,再說,在他最需要的時候,蒼麒已經出現了,所以,那一晚的記憶,對于景黎來說,并不是全然的黑暗。

而且在經歷了先前的幻境之後,對于那一晚,初次殺人一事,景黎更是徹底放下,這會聽見蒼麒以自責的口吻說起,頓時不自在起來,生怕對方固執過頭,一直在這事上糾結,景黎忙不疊尋找新話題來引開對方的注意力。

“再說,師兄自己不也說了,不會再有第二次嗎?所以才在我的鈴铛上存入你的劍意,這回我陷入幻境,可不就是師兄幫了我?師兄可千萬別再提以前的事,不然,我才要愧疚呢。”本來就不幹人什麽事,卻讓人因為自身的責任感一直自責什麽,真是夠了。

蒼麒聞言沉默了好半天,才漠然道,“既是如此,師弟因何不信我?”

“?”景黎瞪大眼睛,錯愕道,“我何時不信師兄了?”開玩笑,整個修真界,懷疑誰也不會懷疑你啊,師兄……

蒼麒微垂下眼,不為所動。“若當真信我,先時在幻境內,你的鈴铛便不會響。”

如果對你來說,那是你的心魔,若真的信我能護你,又怎麽,會深陷幻境無法自拔。

景黎愣住了。

若真論起來,他确實并不曾撒謊,不管是在心魔的問題上,還是在蒼麒的承諾上。但他也并不像自己所說的那般坦誠。

直到此刻,被蒼麒挑明,他才恍然,其實,他确實是,沒有相信過蒼麒,不是不相信對方會護他周全,而是不信,對方會一直陪在自己身邊。

所以在他心裏,心魔與蒼麒的承諾并不矛盾,可以并存。

景黎猛然低下頭,臉上帶着一絲被戳穿的狼狽。

夜風不知何時已經停下,在空中起舞的砂塵也安靜的落在地上。

整個中庭,忽然安靜下來。

靜的只能聽見彼此清淺的呼吸。

一絲不屬于自己的墨色長發滑過臉頰,帶着些微的癢意。

幹燥而溫暖的手将景黎的臉擡起,景黎不得不被迫擡起眼,他的視線和對方的視線簡單的觸碰到了一起。

兩人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過相近,近的他能清楚的看見,對方瞳孔中,緊張無措的自己。

“我會一直在,在你擡頭的任意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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