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日他們四個剛從雲福樓裏聽完智取生辰崗,前腳剛踏出茶樓門檻,迎面就碰上了出來給夫人抓藥的太傅大人齊思賢。太傅的眼神在三個學生之間巡視了一圈,痛心疾首地說道:
“殿下,您怎麽又偷偷出宮!還來這三教九流的茶館!還有你們兩個,也不知道勸誡着殿下,一起跟着胡鬧,真是氣死老夫了!”
太子趙筠忙扶着老太傅,關切地詢問:
“齊太傅,您抓藥是身子不舒服麽?要不請太醫瞧瞧吧。”
老太傅見他根本不把自己剛剛一席話放在心上,只挂心着瞧見的那包藥。扶了扶額,對着皇城的地方做了三個揖,口中喋喋不休地念叨:
“皇上啊,老臣愧對您的囑托,沒有教好殿下。”
雖然每次太子都是偷溜出宮,但其實隋意猜也知道定是皇上睜一只眼閉一只放他出來的。趙筠是當今皇帝皇後唯一的嫡子,只上頭還有個庶出的哥哥。他一出生就被封為了太子,十分得帝王寵愛。
老太傅還在哀嚎:
“皇上啊,老臣罪該萬死!”
“太傅大人,您別這麽說,是學生不好。”
齊太傅看着這位自己一手教導大的學生,太子自小好丹青,喜詩詞,擅書法,音律墨藝無一不精,端的是一派文人風雅,念的是一片江湖情懷。只可惜一國之儲君,詩情畫意多誤事,帝王權術才是立身之本。
太傅望了望雲福樓的牌匾,扼腕嘆息地說:
“殿下!玩物喪志吶!您來這茶樓能學着什麽好!只教那些個說書的給聽一肚子荒誕怪異的故事!作何用呢!”
“太傅大人,玩物非喪志,自古仙才多玩世,如陶潛之于松菊,太白之于詩酒,謝安之于絲竹,東坡之于湖山。或托松菊以隐名,投詩酒而寄傲,或借絲竹以陶情,予湖山而譴懷,各适其志,卓然千秋。這茶樓裏有英雄俠義也有世間百态,并非毫無內涵用處。況且學生以為,萬事萬物恒不能以有用無用定之,天地無棄物,萬事皆有道。”
他一字一句不卑不亢地辯解,絲毫沒有被抓包的窘迫。講起詩人賢才心中是一片向往,眉間神色飛揚,道不盡的寫意風流。隋意看得出了神,只覺得趙筠這副悠然又有些自傲的模樣,耀眼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齊太傅是中正九年狀元出生,後位至保和殿大學士,趙筠父皇還是太子時也曾受教于他,幾乎已是兩任帝師。其博覽群書也絕非庸才,此時聽見太子殿下跟他以仙才玩世論之,亦引經據典諄諄教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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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方才提到了李太白與蘇子瞻,又可知自漢魏以來,詩家堪稱仙才者,唯李白、蘇轼、曹植三人耳。天下才有一石,子建獨占八鬥。陳思王自幼聰慧,深得帝心。銅雀臺前一首《登臺賦》驚才絕豔,衆生嘆服,其雅愛詩章,妙善詞賦,但也因着文人天性,終不可君天下。殿下應以史為鑒,時時銘記于心,克己複禮方能避之覆轍。”
太傅以曹植為例,闡明了工于詩詞書畫,喜愛江湖豪情對于一個王位繼承人來說弊大于利,不是助益反為拖累。同時還暗示了趙筠同曹植一樣,上頭還有個哥哥,如今深得父親寵愛并不代表皇位就已是囊中之物。
隋毅聽出了這背後的意思,料想趙筠也明白。太子殿下恭敬地行禮謝過太傅教誨,臉上若有所思。隋意看着他的側臉,心說殿下不用擔心,你和陳王不同,不會與皇位失之交臂,更不會郁郁而不得志。你只用做你喜歡的事,做那個悠然又恣意的趙筠。回宮臨別時,他語氣輕柔地安撫趙筠說道:
“殿下,文人者尚清玩,意不在其物,但求品悟。太傅大人的勸誡不必過于憂心,但求問心無愧。”
接下來的幾天太子殿下都沒有偷溜出宮,隋意仍然有意無意地搜集着一些稀奇小玩意兒。趙筠喜歡玩九連環、魯班鎖這類的機巧,隋意又尋了鎏金球、拼圖板畫,想等着下次見面時帶給他。
而宮牆的那一頭,趙筠在自己東宮書房裏臨着字帖,筆下走墨思緒卻已飄遠。他這幾日一直思索着齊太傅那天的一席話,跳不出自己畫下的藩籬。
他寫了一段複又沾了沾墨,才發覺硯臺墨汁已不多,擡眼一看那個替他磨墨的小宮女正盯着他臨下的字跡看得眼睛直直,早已忘了手上還有活兒。
他這擡頭一望,那小宮女也回過神來,連忙着要跪下告罪。
“殿下恕罪,奴婢馬上替你将墨備好。”
趙筠伸手一扶,沒讓她完全跪下去,這不是什麽大事,犯不着如此。相反這個宮女竟然對自己臨的字感興趣倒是少見。
“你識字?”
“奴婢不曾識字。”
“那你看得如此專注,可是好看?”
趙筠奇怪這個小宮女字都不認識剛才還能看得津津有味,而此時聽見自己的問話,她亮着一雙大眼不住點頭。
“好看!雖然我不認識但是這字跟蘭花竹葉一樣好看。”
趙筠驚喜地看着這個小宮女,他臨摹的是瘦金體,其特點是以畫法作書,脫去筆墨畦徑,行如幽蘭叢竹。因是宋徽宗所創而備受诟病,他卻一直很喜歡,沒想到今天居然和一個小宮女有了共鳴。
“這是《秾芳詩帖》,是宋徽宗趙佶所作,不過他是一個亡國之君。”
“啊,那他字寫得真好!”
小宮女臉上天真爛漫,并不因為所作之人的身份而改變看法分毫。趙筠開懷一笑,幾日來的困惑間或消散。何必過于苛求自己的身份呢,對于每個人的看法和認定因視角不同,結論也不同,不必因為一處的失意就否定其全部的色彩。他只需要做他自己,問心無愧,心系黎民,怎麽就不能成為一個好君王了?難道擯棄掉所有的愛好就能成為一世明君麽?
想通之後,他自己都覺得之前固壁自封的樣子着實好笑,他心情很好地問小宮女:
“你想學識字嗎?”
小宮女驚訝地望着他,猛地點了兩下頭,随即又小聲詢問:
“可以嗎?”
趙筠想起他幼時曾見到過母後宮裏的一個宮女用小人畫來給家人寫信,當時他問那個宮女姐姐要不要和他一起上太學習字,吓得那個宮人在地上把頭磕得砰砰直響。後來他長大了知道和他一塊上學在宮女聽來是件多麽越矩可怕的事,但也明白即便是真有機會讀書習字,大部分平民奴仆也是不願意學的。因為他們根深蒂固地認為那是貴族才配擁有的特權。
他一直就認為不論貧民還是女子都應當有念書的機會,如今面前這個小宮女卻渴求知識和他所想一致,因此份外欣慰。
“當然可以,只要你想學,我就教你。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學生了,不必以奴自稱,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學生叫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