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趙筠在軍營內安頓下來,名義上是隋毅的友人。魏廣川還是将主帳讓了出來給他,而隋毅就住在離他最近的營帳裏。
營地裏黎明時分就會開始操練,下午軍官學習兵法,士兵繼續練習騎射,趙筠看了幾日很是新鮮。
如果說剛來的時候他只是對魏廣川自稱屬下感到奇怪,那麽現在就只能用震驚來形容這幾日所見,隋毅在西北營裏的威望高得超出他的預想。
自從他們來了,營中的重要事項魏廣川都要跑來向隋毅彙報請示,仿佛他仍然是這西北大軍的最高統領。軍中的其他人,無論校尉、兵長還是普通士兵都對隋毅尊崇有加,沒人對他為什麽無诏而回感到疑問,似乎使得衆人聽令于他的并非是朝廷的大将軍封號,而是隋毅這個人本身。
趙筠叫住魏廣川,想探探他心中所想,溫和地同他道:
“魏将軍,如今你已官至一品,統領整個西北,仍對隋國公如此禮遇真是個顧念同袍之誼的君子。這次事出突然,我等前來也并非是要奪人刀兵,還請不要有顧慮,一切照舊便好。”
魏廣川是個直率的性子,聽着趙筠這麽說,明白他的想法,笑了笑答道:
“公子,在下給您講一件往事吧。三年前我們和蚩那正是戰得膠着的時候,長亭一役我不幸被俘。蚩那軍性情殘暴,向來不留活口,而我卻沒有被當即斬殺而是囚于牢中。
當夜我心下清明,他們定是知曉了我副将的身份,想來一招陣前挫銳。那些蚩那蠻子最喜在兩軍對壘時,将俘獲的将領置于陣前,一刀割去其頭顱,再将鮮血淋漓的人頭扔到對方兵陣之中。膽小的士兵将被吓得丢兵棄甲,四處潰散,引得陣腳大亂,銳氣頓減。他們在此時就可狂叫着沖鋒而來,猶如一把尖刀,勢不可擋地插入對方陣地。”
魏廣川看着遠處陷入到回憶中,笑嘆口氣繼續說道:
“我當然不可能讓他們得逞,當時我摸出脖子上挂着的這個錦囊,裏面是我才出世不久閨女的胎發。我打算将生命最後的一點時間用來思念我的妻女,等天一亮我就自戕在牢裏,絕不遂了他們的意。
我本已必死無疑,是将軍他單槍匹馬入敵營來救我。我還記得,他剛砍斷我的鎖鏈周圍就火光四盛,那些蚩那人赤紅着眼睛揮舞着大刀嘶吼而來,我和将軍兩個人浴血拼殺,他拉我奪馬而逃,為了護着我背上被砍了一道尺餘長的深口,鮮血濕了半個馬背。”
魏廣川呼了口氣,轉而望着趙筠的眼睛說:
“公子,我如今還能站在此處同你說話,我的閨女能有父親陪伴她長大,我的妻子不用傷心斷腸給我斂屍,都是因為将軍的恩情。我這條命都是将軍的,又遑論別的。”
魏廣川慈愛地撫摸着頸間那個有些褪色的錦囊,随即他又低頭笑着說:
“再說,這營裏将軍回來了自然是所有人都會聽令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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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筠被深深地震撼,望向那個正在聽将士說着什麽的隋毅,他眉眼剛毅,面目冷峻。剛從魏廣川那裏聽來的往事,是他從未了解過的隋毅,讓他心驚又嘆服。隋毅是什麽時候褪去的世家公子氣,又是如何才煉就成了如今铮铮鐵骨的軍中領袖的模樣。在邊關這麽些年,他還經歷過多少生死攸關的時刻?
趙筠不禁有些心疼,凝眉望着遠處的人。隋毅對他的視線似乎特別敏感,很快就邁步走了過來。
“是不是無聊了,陪你去散會步?”
兩個人漫步在深秋的的草原上,天似乎特別低,襯得原野更加地廣闊。水邊是一叢叢人高的蘆葦,随着秋風發出漱漱的聲響。
西北的風光較之京城更加純粹,不像中原桃紅柳綠,亭臺樓閣,各種美景共同織就成一副錦圖。邊塞是一望無際的天,一望無垠的草原,連草原上長着的野花都是同一種,蔓延着熱烈地爬滿整個山坡。
“這些年,你在西北辛苦嗎?”
趙筠望着隋毅的眼問,不是君王對将士客套的慰問,而是發自內心地想知道他的感受。隋毅被他眼中流露的關切暖了心房,微笑着搖頭:
“為陛下戍邊一點也不辛苦。”
“不是說了不用叫我陛下。”
“這兒沒其他人。”
“沒人就更不用了,叫我名字。”
隋毅笑意漫上了眼梢,輕聲叫了一聲“夜白”。
“嗯,我還有件事想問你,軍營裏的軍旗都是書着“景”字,魏廣川說那是自你當了大将軍以後就留下的規矩。”
隋毅點點頭,說道:
“身為景朝将士,理應打着景字軍旗沖鋒陷陣,保家衛國,這是理所應當的。”
說是理所當然,而事實則是自趙家先祖打天下起,為了鼓舞士氣,提高軍中凝聚力,當時就特允手下的幾員大将在領兵的隊伍中打上各自的姓氏軍旗。例如李姓将軍麾下軍旗為“李”字,這樣士兵更有歸屬感而将領則會更加賣命地殺敵建功。
只是到了後來,交允出去的權利要再想收回來就難如登天,因此這個規矩一直世代延續至今。景朝一度半數軍旗都随了蔣姓,連百姓都愛以蔣家軍來指代本國的軍隊。
趙筠還記得小時候他和父皇在城樓之上迎接得勝歸來的将士,對面浩浩蕩蕩而來的蔣字軍旗,他問為什麽旗子上都要寫個蔣字。當時父皇摸着他的頭,告訴還年幼的他會把旗幟都換成景字交到他手裏。
趙筠想到父皇正值壯年就駕鶴殡天,心中怆然,同時又感慨于景朝的軍旗終是又回複了景字。他看着隋毅,從心底湧出一陣情緒,感激、信任、珍視,還混着許許多多閃着光的晶瑩直填滿了自己的胸膛。
在夕陽下趙筠側頭喚了一聲:“敬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