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長醉後方何礙,不醒時有甚思。可孰又能長醉不複醒呢?
營地裏才剛賀完喜事轉眼就迎來了白缟,趙筠一出帳就見到四處都紮着素娟,營裏的旗幟也給換成了黑色。他忙問站崗的小兵這是怎麽了,小兵耷拉着眉眼說:
“咱們的皇帝陛下,駕崩了!是剛從京城傳來的噩耗,陛下身染急病藥石無醫,已經歸于極樂,太子殿下繼位,從今日起舉國服喪……”
趙筠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營地的,他頹然地來到湖邊坐下。雖然早就知道宮裏已經被蔣效羽控制,可當親耳聽見自己的死訊時他還是猶如被一記驚雷擊中,直劈得他心神俱裂。亡國的事實從來沒有這麽鮮活地擺在他面前,周遭那些觸目可及的白紗仿佛都化作了道道白绫飛過來纏上他的脖頸,讓他呼吸不得,幾近窒息。
他恍惚着逃到水邊,望着平靜的湖面,內心卻一片波瀾。震驚,憤怒,郁猝,更多的則是深深的無力感。
蔣效羽逼宮他僥幸逃出了京城,這些時日對方估計已經查清了他的去向。自己身在西北大營,蔣氏追殺不得,幹脆直接發布國喪更換年號。讓世上再無趙筠,再無景帝,堵上他所有後路。
今日趙筠才清醒地認識到什麽君權神授,真龍天子都是過眼浮雲,他是君王只因為他在那個位置上,一旦他不在禦座不在皇宮他就什麽身份也不是。讓他吶喊着告訴舉國民衆他就是天子,他沒有死!誰能聽得到又有誰會相信呢?
趙筠呼出口氣,眼下還沒有時間留給他為自己傷心難過。蔣氏這麽一動作,讓他原本奪回京城的計劃變得更加寸步難行。名義上他這個皇帝已駕鶴歸西,太子趙昱繼位,名正言順合乎天命。西北軍師出無名,這麽舉兵南下就是不義之師,等同亂黨叛軍!
如果他執意要攻進京城殊死一戰,一路上城鎮關卡都會屯兵抵抗,京城更是易守難攻,浮屍遍野血流成河将是無可避免。
剛來西北的時候他聽到魏廣川說五萬大軍盡聽他調遣,當時揮斥方遒感到奪回京城指日可待。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軍中将士皆當他是好兄弟,與他把酒言歡,還尊稱他為先生公子。而如今自己卻要送他們去做炮灰,擋箭矢,用他們的血肉鋪成重返王座的道路。
趙筠尤記得前幾日一個小兵發了饷錢去城裏買了個玉簪,說要等回家的時候送給村頭的秋兒。還有一個小兵把自己的銀錢都寄回了家裏,得意地說他姐姐剛生了娃娃,自己已經當了舅舅。
那一雙雙年輕的眼裏都是對歸家的期望,他們才從和蚩那的戰場中拼殺存活等到了太平的日子,自己轉眼又要将他們推向殘酷的戰場。
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裏人。
趙筠痛苦地以手扶額,如今他又怯步起來,形勢如此不利,他不忍心讓他們為了自己去送死。可若是按兵不動安于一隅,西北營也不會是他長期的庇護所,蔣氏絕不會放過他,定然要斬草除根!這偌大的軍隊靠的是朝廷的軍饷糧草支持,既然蔣氏已經知道他在這裏,馬上就會斷了供應。
丢了江山他似乎唯有亡命天涯又亦或是,以死謝罪。
趙筠閉了閉眼,仰天嘆了一聲,可昱兒要怎麽辦呢,他才六歲,被蔣效羽架着做傀儡皇帝是何等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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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剛逃出宮時趙筠就從隋毅那裏得知他哥哥淮南王也參與了叛變,他當時震驚又不解。他大哥是先皇當太子時和侍女所生,自小不受寵愛,根本和皇位無緣,也從來不敢觊觎。
自己登基後給了他最富饒的封地,可為何他仍不滿足,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現在淮南王膝下雖然只有兩個郡主,但難保今後不會有世子出生,他們也是皇室血脈。倘若今後昱兒不甘于擺布,蔣氏随時都能再換個傀儡。
想到這裏,趙筠心痛得糾緊了,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的話,他還怎麽配做一個父親。而他身為帝王對于人性對于權術的掌控實在可謂是一塌糊塗,如何籠絡人心,如何制衡權力,他好像天生就不擅長。
如今被蔣氏奪了權逃到西北,陷入這左右為難的境地,攻也不是守也不能,趙筠覺得自己實在是沒用,優柔寡斷,庸碌無能。他将頭埋在膝蓋,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厭棄裏。
隋毅一大早去了嚴城操辦商隊的事情,蔣氏意圖謀反時曾來拉攏他,他将計就計佯裝參與,終于是證實了他重返冀州調查到的事。蔣氏勾結冀州府貪污朝廷水利銀,而截留的銀子并沒有運回京城而是秘密送往了冀州一座山寨裏。那大山後面藏着多達兩萬人的軍隊,是蔣氏偷偷豢養的私軍。
蔣效羽狼子野心卻也給了隋毅一些啓發,朝廷冬季軍饷糧草早已送達,過冬足矣。但蔣氏一旦查明他和趙筠回了西北大營定會馬上斷了供應。蔣氏偷養私軍他們也可以想辦法自給自足。
于是這些日子他除了忙着軍營裏的事還在嚴城組織商隊,将以前一些散亂的游商整合到一起,他出資金和衛隊,讓他們帶着中原的瓷器、茶葉、絲綢去往西域,再帶回那邊的香料、毛皮。剛開始可能來錢慢一些,但形成規模之後總能為他們再多争取一些時間。
他忙完已接近午後,在街上聽到天子駕崩的消息,立刻策馬回營。衛兵說趙公子不見了,他們午飯時沒見着人已經找了一圈,四處都沒有。隋毅焦急地又跨上馬,往趙筠可能去的地方找。
在湖邊的蘆葦叢後面,他終于發現了讓他擔心挂念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