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晚上九點多,女兒在身邊已經睡熟了,丁乙自己也睡意朦胧,很想就這麽睡過去算了,但想到今天還有任務沒完成,又掙紮着起身,來到另一個卧室,斜靠在床上,從床頭櫃上摸過電話,撥了丈夫實驗室的號碼。
鈴響了幾聲,有人接了電話,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滿博士的實驗室。”
這個時間了,丁乙滿以為接電話的只能是丈夫,結果是個女人,被吓了一跳。
對面追問了一聲:“喂?”
她應聲蟲一般地回應:“喂。”
對面不耐煩了,提高聲調:“喂?”
丁乙總算鎮定了下來,問道:“可以請滿博士聽一下電話嗎?”
“你是誰呀?”
丁乙很想反問一句“你是誰”但終于沒有問出口,只回答:“我是滿博士的妻子。”
看來“妻子”這個頭銜很管用,那邊馬上客氣地說:“別挂,等我去叫他。”
她從電話裏聽見那個女人放下電話說:“滿博士,你妻子打電話來了。”
遠遠傳來滿博士的聲音:“什麽事?”
女人有點頑皮的聲音:“我怎麽知道?她找你,又不是找我。”
丁乙聽出這個女人是丈夫實驗室的那個博士後小溫,她和滿大夫沒結婚以前見過,小溫不是很漂亮,但也不醜,身材不錯。
但她沒想到小溫這麽晚了還待在實驗室,聽動靜好像沒別人,就丈夫跟小溫兩個人。
丈夫來接電話了:“什麽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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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提醒說:“今天早點回來。”
“為什麽?”
“我早上就告訴過你,你忘了?”
“早上?你早上告訴過我什麽了?”
“就是用那個試紙查的。”
“什麽試紙?”
她見他越重複越帶勁,只好直截了當地說:“查排卵的試紙!”
那邊終于醒悟了,接着一片寂靜。
丁乙幾乎可以看到丈夫實驗室內那一幕:小溫竭力憋着笑,臉都憋紅了,而丈夫則竭力裝作若無其事滿不在乎的樣子。丁乙感覺很丢人,這下他們夫妻間的秘密都讓小溫知道了,以後不知要在外面怎麽傳呢。幸好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女兒,不然人家肯定會以為他倆生不出孩子來。
她知道丈夫這下不好意思馬上回家了,但她仍然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還有點活沒做完……”
果然不出所料!她提議說:“那今天就算了吧,我先睡了,你回來別叫醒我,不然我整夜都睡不着。”
“才九點多鐘。”
“我明天早上六點就得起床。”
“好了,好了。”
她聽見小溫的聲音:“滿博士,你有事先回去吧,我替你看着。”
丈夫沒回答小溫,只低聲對電話裏說:“我這邊很快就完。”
她心裏暗笑一下,好嚴的口風啊!連“我馬上就回來”或者“等我”都不敢說,還把聲音壓那麽低。剛才幹什麽去了?早就把天機洩露了。
她挂了電話,想一下子睡着,算是對丈夫的懲罰,但經過這麽一攪擾,剛才漫到眼皮子上的睡意都跑掉了,只好躺在那裏等丈夫回家,腦子裏忽然想起一首老歌:
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
等待一扇不開啓的門。
善變的眼神,
緊閉的雙唇,
何必再去苦苦強求,
苦苦追問……
丁乙只記得這幾句,也只知道這幾句,其他的歌詞從沒聽清過,所以一直沒搞明白歌中那個“不回家的人”究竟為什麽不回家,也沒搞清那扇“不開啓的門”又是指誰的門。
丈夫也算是個“不回家的人”,整天泡在實驗室裏。
可能男人天性裏就是“不回家的人”,丁乙見過的男人,只要是有了家的,都愛往外跑,不是泡在實驗室裏,就是找人打球打牌,即便待在家裏,也是黏在電視機電腦旁,就是不陪妻子兒女。
相比而言,她覺得泡實驗室比成天在外面晃蕩還是好多了,甚至比成天待在家裏看電視上網也強。泡實驗室,總還能泡出點成果來,打球打牌能打出個什麽來?看電視上網又能看出個什麽來?
她一向是很支持丈夫幹事業的,對此從來不抱怨。但今天她心裏有點不舒服,主要是因為那個小溫。這麽晚了,她待在實驗室幹什麽?幹了一整天的活,還沒幹夠,晚上還跑到實驗室去賣命?
肯定是別有用心。
丁乙發現世界上最可怕也最可恨的,就是那些快三十歲了還沒嫁掉的單身女人。這幫人早到了“恨嫁”的年齡,每分鐘都恨不得把自己成功嫁掉,根本不管男人那邊是個什麽情況,搶得到就搶,奪得過就奪。
這幫人本來是沒什麽搶奪優勢的,如果不是因為姿色平平,也不會快三十了還沒嫁掉,如果她們跟那些二十剛出頭的小女孩争搶,絕對處于劣勢,所以她們看準了那些已婚男人,同他們那些被懷孕生子摧殘了身材的老婆開展争奪戰。
當然,也不是每個懷過孕生過孩子的女人身材都被摧殘了,但男人嘛,都喜新厭舊,在同一個女人身邊醒來了十幾年,看見別的女人自然覺得如花似玉,雖然弄到手後也會覺得不過如此。
跟丈夫在一起這麽些年了,丁乙當然知道丈夫對女性還是有點吸引力的,特別是剛一見面剛一接觸的時候,那個吸引力不是一般的大。
她跟他在一個鍋裏攪勺子攪了這麽些年,他的吃喝拉撒打嗝放屁都見識過了,當然沒有了“驚豔”的感覺,但回想剛認識那會,還是狠狠“驚豔”了一把的。
那時她正在讀研究生,愛情方面雖然不完全是空白,但也只是一些小打小鬧,跟男生看過電影,吃過飯,拉過手,擁抱過,接過吻,但從來不曾動過心,都是過家家的感覺,總是想着“難道這就是我的愛情?難道我就要跟這個人過一輩子?”
每次她這麽“難道”“難道”的,就把戀愛故事給“難道”黃了,不過她也不惋惜,因為實在是一點神魂颠倒的感覺都沒有。
她給自己定了個終結浪漫追求的截止日期:二十八歲。如果到二十八歲的時候,還沒遇到令自己神魂颠倒的人,就徹底把“神魂颠倒”從愛情的詞典裏劃掉,換成“過日子”三個字。
她跟丈夫的相遇,還是頗有戲劇性的,記得那是一個春天,用小時候寫作文的話來說,就是“晴空萬裏,春回大地,藍藍的天空中飄着朵朵白雲”。
其實她那天根本沒工夫望天,因為她腹痛得厲害,如果不是死要面子,她肯定會滿地打滾了。她敢打賭比同寝室的小宋月經痛要厲害得多,因為小宋雖然痛得汗流滿面,但從來沒痛暈過,而她真的是痛暈了。
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躺在病床上了,但不是小學作文中描寫的那種潔白的病床,而是有點髒兮兮的微黃的病床,病房的天花板也是髒兮兮的微黃,床單和被子都是髒兮兮的微黃,好像每次都沒洗幹淨,一次留一點污垢,于是就成了這樣。
病房四壁的牆上還刷着一人來高的綠色油漆,照得那些病床上的臉都有點泛綠。
媽媽守在她病床前,見她醒來,喜不自勝,噓寒問暖,鞍前馬後地伺候她,她這才知道自己得了急性闌尾炎,動了手術,把肇事的闌尾切掉了。
媽媽安慰說:“這下好了,以後永遠不會得闌尾炎了。”
這是媽媽的口頭禪,無論多麽糟糕的事,媽媽都可以用“這下好了”開頭,而且總能說出“這下好了”的理由來。
她受了媽媽的感染,也覺得這是件好事。她還能說出不止一條的“好”來。
第一好:只是闌尾炎,而不是什麽更可怕的疾病。
第二好:闌尾是多餘的,割了不礙事。
第三好:割了闌尾,就永遠不會得闌尾炎了。
第四好……
丁乙一邊聽媽媽總結這件事的好處,一邊在被子下摸索,發現自己沒穿褲子,只穿着一件醫院的寬松大袍子,除了刀口的疼痛感以外,還有種奇怪的感覺,她忍着痛,伸手探了一下,發現下面的毛給剃掉了,光禿禿的,被子擦在那裏,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
她不知道是誰給她動的手術,她希望動手術的是女醫生,因為她那成熟的玉體,除了學校女澡堂的浴女們,至今還沒被別人看過。
她正想問媽媽知道不知道動手術的是男醫生還是女醫生,就看到一群人湧進了病房,活像日本鬼子進村“掃蕩”,因為那群人一個個像劫匪似的,臉上用個大口罩蒙得嚴嚴實實的,但那身白大褂穿得實在像冒牌貨,不是歪歪垮垮的,就是皺皺巴巴的,連大小都不對頭,有的大而無當,有的小而局促。
只有那個打頭的看上去是正宗醫生,白大褂像是自己的那身,而不像是從俘虜身上剝下來披挂上的。那人也是一個大口罩把面孔捂得嚴嚴實實的,但口罩捂不住他的濃眉大眼,白大褂也掩藏不住他挺拔的身材。
她感覺就這一人是新四軍,那“新四軍”帶領着一群“烏合之衆”,一個病床一個病床地掃蕩,每到一處,“新四軍”就示範着,比劃着,講解着,而那群“烏合之衆”則伸脖子的伸脖子,踮腳的踮腳,眼神很是虔誠,仿佛新收的徒兒在聽師父傳道一般。
她猜到這可能是A市醫學院的附屬醫院,只有這位“新四軍”是這裏的醫生,而那群“烏合之衆”都是來實習的醫學院學生。
忽然,她暗叫一聲“糟糕”,撞上了這群“烏合之衆”,自己要當标本或教具了。
她緊抓被單,焦急地四處張望,看看能不能找個借口逃過這一關。
突然之間,那群“烏合之衆”都向病房外走去。
丁乙死裏逃生!
“匪兵”們走了,丁乙長籲了一口氣,籲得重了點,連刀口都被籲痛了。
她認定是“新四軍”救了她,如果不是“新四軍”調虎離山,那些“匪兵”們誰敢擅離職守?就算他們敢,“新四軍”也不會跟着跑啊。“新四軍”一定是猜到她心裏的緊張和害怕了,才帶領那群“烏合之衆”去了別的病房。
她認定他就是新四軍,不是八路軍,不是解放軍,不是紅軍,不是武工隊。她的這種判斷絕對有歷史依據,因為她爸爸年輕時扮演過新四軍,是革命樣板戲《沙家浜》裏的郭建光,家裏還珍藏着爸爸當年的黑白劇照和樣板戲《沙家浜》的彩色宣傳畫,照片上,爸爸的兩道眉毛像隸書寫的走之旁一樣,濃得令人發指。
丁乙覺得眼前這個“新四軍”的眉眼就很像爸爸劇照上的眉眼,還有他那帽子,也很像新四軍的軍帽。她在腦子裏正古今中外地亂彈“新四軍”時,媽媽忽然問道:“醫生查房怎麽沒查你?”
“查我幹什麽?”
“不是每個病人都得查一下嗎?人家都查了。”
她看了看病房的其他病友們,真的都查了,正在互相交流查房結果:“滿大夫說了,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怎麽你在我後進來的,反倒比我先出院呢?”
“我是滿大夫親自動的刀。”
“我運氣不好,撞上個實習大夫。”
這時,她才發現病友并非清一色的娘子軍,而是男女混雜,有的病床上躺着個男人,有的病床上躺着個女人,還有的站在床下說話,說得興起,當場掀起衣襟,拉下褲腰,讓人觀摩刀口,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肉體,而是人家的肉體一樣。
她急忙轉過臉,低聲問媽媽:“怎麽病房裏還有男病人?我以為男的都是家屬,過會兒就走的呢。”
“這是個大病房,男女都有。你是臨時送來的,沒床位了,只好擠在這裏。”
“我想拉尿怎麽辦?”
“你插着導尿管,等我找個便盆來。”
她急忙叫停:“不用,不用,等那幾個男的走了再說吧!”
“人家在這裏住院,怎麽會出去?”媽媽站起身,“在醫院裏哪還能講究那麽多?我去找便盆,可以伸到被子裏接。”
“等我自己起來上廁所吧。”
“你上着導尿管,怎麽上廁所?”
母女倆正在共商拉尿大事,方才那位“新四軍”又返回病房來了。
母女倆急忙噤聲。
“新四軍”走到她病床前,拿起挂在床頭上的一個本本翻看了一下,說:“你叫丁乙吧?”
“嗯。”
他咕嚕一句:“女孩子,怎麽叫這麽個名字?”
媽媽解釋說:“她爸爸姓丁,說‘乙’字筆畫少,以後當了政治局委員,按姓氏筆畫為序排得前。”
丁乙見“新四軍”一點笑意都沒有,怕他把媽媽開的玩笑當真了,連忙制止說:“媽媽,你跟人家醫生說這些幹嗎?”
媽媽見自己的幽默沒得到欣賞,有點尴尬:“他問起來了,我就随便說兩句,又沒撒謊。”
“新四軍”聲調嚴肅地問她:“感覺怎麽樣?”
她不知道他指哪方面,含糊地說:“挺好的。”
“我要給你檢查一下,不礙事吧?”
她猶猶豫豫地說:“這麽多人……”
他很理解地說:“沒關系,我站到床那邊去,可以擋住他們。”
他果真移到床的另一邊,背朝着病房裏那些人,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他從中間揭開被單,她感到腹部那塊一陣涼爽,知道某塊玉體已經呈現在“新四軍”眼前了。她立即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可以擋住他的視線。
他開始為她檢查,她心慌慌的,不知道他究竟檢查了些什麽,只感到他的動作很輕,沒給她帶來疼痛。
他的手不像她印象中醫生的手,不是冰涼的,而是帶着體溫,跟常人無異,卻給她帶來一種奇異的感覺,她有點哆嗦,掩飾着說:“冷!”
他替她蓋好被單,仿佛不經意地問:“要拉尿吧?”
她連連否認:“不拉,不拉。”
他彎下身,從床下拿了個東西出來,然後一手揭着床單,嘴裏說着“腿打開一點”,另一只手就很熟練地把那個冰冷的東西放到她兩腿中間了,他兩手在她腿之間操作了一下,她感到膀胱的壓力開始減輕。
她意識到他在給她接尿,頓時羞紅了臉,緊閉上眼睛,恨不得上下眼皮就是一把鋒利的剪刀,可以把剛才那個鏡頭“咔嚓”一聲剪掉。
媽媽擔心地問:“這個尿壺幹淨不幹淨?是不是應該先擦洗一下?”
他沒回答這個問題,走到床頭去寫那個本本。寫完本本,他對媽媽說:“她拉完了,您把導尿管上的夾子夾好就行了。”
等她确信他離開了病房,才睜開眼對媽媽說:“我好了。”
媽媽也用自己做成一道人牆,遮着病房其他人的視線,只把被單掀起一點,弓着腰替她收拾。
她有點羞澀地問:“你現在是不是什麽都看見了?”
媽媽不解:“看見什麽?”
“看見我那裏呀。”
“自己的媽媽嘛,看見了怕什麽?”媽媽剛說完,就意會到她在想什麽了,馬上寬慰說,“人家是醫生嘛,什麽沒看過?”
“怎麽剛好是個男醫生?”
“外科嘛,當然是男醫生多。動刀見血的事,哪是女人幹的活?”
“我的手術是不是他做的?”
“是他做得不好嗎?你沒見人家個個都想他來做?”
“怎麽不安排個女醫生做?”
媽媽笑罵道:“哎呀,我的大小姐啊,命都差點送掉了,還管這些?只要技術好,能救你一條命,管他是男的還是女的?産房都有好多男醫生呢,人家那些産婦不活了?”
“産婦都是結了婚的人。”
媽媽開玩笑說:“那怎麽辦呢?手術已經做了,總不能請個女醫生再做一次吧?”
她想到這個滿大夫已經把自己渾身上下看了個遍,還打開她的腹腔,看見了她的腸子肚子,而她連他的臉都沒看見過,就有種吃虧的感覺,很想找個機會看看他的臉。
事情就是這麽奇怪,一旦知道某個男人看過了她的身體,她對這個男人就産生了一種奇怪的親近感,好像他掌握了她的秘密,便具有了一般男人所沒有的神秘力量,只要他願意,他就可以把她輕輕抱起,放到手術臺上,打開她的衣服,想看哪裏就看哪裏,而她既無力反對,也無力反抗。
她想他一定看過很多女人的身體,至少同病房就有兩個女病人是滿大夫“親自動的刀”。她知道自己在滿大夫眼裏也只是一個女病人,甚至只是一個病人,連“女”都不是,因為闌尾嘛,男的女的都有,都長在差不多的位置,割誰的闌尾,都是那樣,他可能根本就沒把她當女人看待。你看他接尿的時候,簡直就沒覺得她是女人,一點不自在的神情都沒有。
不知道為什麽,丁乙想到這一點,就起了一種報複心理,很想使個什麽法子,也讓他在她面前局促不安,羞愧難當。
這一次,滿大夫又來了,還帶來了幾個護士,推着一張活動病床。
滿大夫對媽媽說:“樓下女病房空出一個床位,我們把她轉到那裏去。”
媽媽連聲感謝:“謝謝,謝謝,是該換到女病房去,我們丁乙還是個沒結過婚的女孩子,連男朋友都沒有,住這裏不方便……”
她連忙制止:“媽媽,你說這些幹什麽?”
“我這不順便說兩句嗎?又沒撒謊。”
滿大夫跟幾個護士一起,抓着她身下的床單,把她連人帶床單一起移到了推來的活動病床上,開始實施戰略大轉移。
新換的病房是個小間,只有兩張病床,另一張床上躺着一個女人,床邊圍了大大小小好幾個家屬,從穿着打扮來看,可能是鄉下來的。
滿大夫交代那一大家人說:“你們待在這裏可以,但不許吵鬧。”
那群人都畢恭畢敬地下保證:“不會的,不會的,我們不會吵鬧的。”
等幾個醫護人員都走了之後,她問媽媽:“是你要求換病房的?”
“我就順便提了一下,沒敢指望。”
“你什麽時候提的?我怎麽不知道?”
“他們剛把你推到那個病房的時候提的,那時你還沒醒過來。”
“你對滿大夫提的?”
“嗯,他這個人挺怪的,你跟他說話,他像沒聽見一樣,不搭理你。但是過一會兒,他又給你把事辦好了。”
她心裏甜甜的,覺得滿大夫對她還是比較另眼相待的。
媽媽看了看那幫鄉下人:“唉,換了白換,這裏也好不了多少,還不是男的女的一大屋?”
“你別再向滿大夫提要求了,人家也不容易。”
“我知道。”
病房裏一直很熱鬧,丁乙自己這邊有好幾撥人來探視,爸爸中午送飯來,想換媽媽回去休息,但媽媽不肯,說爸爸照顧女兒不方便,于是兩個人都留在醫院。她同寝室的人也來看她,還有幾個一起修課的人也來看了她。
另一個病人床前更熱鬧,那些家屬沒地方去,都守在病房裏,竄來竄去,叽叽喳喳,搞得她幾乎一夜沒睡覺。
第二天查房的時候,只有滿大夫一人前來,那群實習醫生沒了蹤影。
滿大夫進來的時候,病房裏那群人都沒注意到,一個個高聲大嗓的,兩個小一點兒的孩子大概是餓了,正在哭哭啼啼扯皮。
滿大夫走過去,呵斥了幾句,說的是一種她聽不太懂的方言,只從他的語調以及那夥人的臉色猜出他是在教訓他們。
他訓完了話,掏出幾張票子給那個男人,兩人推來讓去了幾下,那個男人收下錢,帶着幾個孩子離開病房,大概是到外面去買早點吃了。
病房裏一下變得鴉雀無聲,滿大夫查完房,抱歉地對她說:“昨晚沒睡好吧?”
她撒謊說:“睡得挺好的,挺好的。”
“沒辦法,最近床位很緊張……”
“知道,知道,給您添麻煩了。”
“鄉下人,吵是吵點,但人都是很好的人。”
“不吵,不吵,一點也不吵,我喜歡熱鬧。”
他的眼神像探照燈一樣從他的濃眉下射到她臉上,仿佛在核實她有沒有撒謊。
她很坦誠地迎接他的目光。在兩人視線的火力對抗中,他敗下陣去,率先滅了探照燈,離開了病房。
淑女一言,驷馬難追。丁乙說了“喜歡熱鬧”,就真的喜歡熱鬧了。
首先是那家人的三個女兒,雖然穿得比較破爛,手臉也有點髒,但仔細看看,長得還是挺可愛的。最大的可能六七歲,最小的也許三四歲,中間那個五六歲的樣子。
大概是被滿大夫教訓過,那家的父母現在都比較注意管束自己的孩子,如果孩子吵鬧,父母總是以更響亮的聲音呵斥她們。很可能管束的理由都是用她做惡人,說些“別吵着人家那位阿姨”、“再吵了阿姨休息,滿大夫把你們趕出去”之類的狠話,所以那幾個小女孩總是怯生生地偷看她。
丁乙想跟幾個小女孩搞好關系,就給她們餅幹和水果吃,開始她們都不敢接受,後來見父母同意了,幾個小孩子才敢接過去吃。
她看到那些自己吃膩了的東西,被幾個小孩子當寶貝一樣吃得那麽香甜,喉頭就起了一種哽咽,真希望這世界上不要有窮人。
後來她總是讓父母多帶些吃的東西來,給那幾個小女孩。可惜她不太懂那家人說的話,交流不太方便。
她媽媽跟那家的女主人攀談過幾次,勉強聽明白那女人也是闌尾炎開刀,跟她同一天動的手術,他們住在城市的另一頭,因為認識滿大夫,所以上這家醫院來看病,但家屬來回跑很麻煩,就一直待在醫院。
大概是那家人把她的慈善行為彙報給滿大夫了,他查房之後,特意代表那家人感謝丁乙:“幾個孩子吃了你很多東西,他們讓我謝謝你。”
丁乙謙虛地說:“都是人家來看我的時候送的,放這裏我也吃不完的。”
他對此沒發表評論,寫了床頭的本本,就離開了病房。
晚上的時候,他到病房來,把那一家大小除病床上的女人之外都帶走了。
那個晚上病房挺安靜,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查房的時候,他問她:“昨天不吵吧?”
“不吵。你把他們帶哪裏去了?”
“我寝室。”
“那你睡哪裏?”
“值班室。”
“謝謝你!”
他眉毛一揚,似乎在問:“你謝我幹什麽?”
她感覺自己有點自作多情了,或許他并不是為了她休息好才帶走那家人,而只是照顧老鄉們的睡眠而已。為了掩飾,她裝作不經意地問:“他們不是A市人?”
他沒回答。
她怕他不想談這件事,不好再問,但他主動解釋說:“鄉下的,超生了,躲出來的。”
“他們在A市有工作嗎?”她問完就覺得自己很傻,這不明擺着的事嗎?鄉下躲出來的,怎麽會有工作呢?如果有工作,還叫“躲出來的”?
還好,他沒怪她傻,解釋說:“女的給人擦皮鞋。”
她心一酸:“那他們住院有公費醫療?”一問完又覺得自己很傻,這不又是明擺着的事嗎?
還好,他依然沒怪她傻,解釋說:“沒有。很麻煩的。”
他沒具體說究竟是什麽麻煩,她猜是住院費的問題,很可能是由他來想辦法,要麽自己掏錢把這事包圓,要麽就利用手中的職權,免掉那女人的住院費,或者包一部分,免一部分。
她由衷地說:“他們認識你,真是太幸運了。”
他沒回答。
她發現他好像不怎麽愛說話,如果是他願意回答的問題,他會簡單回答一下。如果是他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他連禮節性應付都沒一個,直接就不吭聲了。
那個女人在她之前出院,估計是因為錢的問題。她挺同情那家人,把自己所有的水果點心什麽的都送給了他們。那家人走了好一會兒了,她的情緒還很低落。
媽媽安慰她:“天下窮人太多了,你難受沒用的。”
“他們幹嗎要超生呢?搞得無家可歸,在外面流浪,幾個孩子多可憐啊!”
“還不都是為了生個兒子。”
“兒子就那麽重要嗎?你和爸爸沒兒子,不是也過得挺好的嗎?”
“有些人有封建思想,覺得女兒出嫁了,就是別人家的人了,生的孩子不跟自家姓,斷了香火。”
“那就讓孩子跟自家姓,不就行了?”
“事情哪有那麽簡單?你想讓孩子跟你姓,丈夫同意不同意呢?”
她豪氣地說:“不同意,就不要他了!”
“說是這麽說,真遇到這種事了,哪能這麽幹脆利落?如果你很愛他,你會因為孩子跟誰姓的事跟他鬧翻?”
她還是想不明白:“他把孩子跟誰姓看這麽重,我怎麽會愛他?”
“有可能是你先愛上他,後來才發現他那麽在意孩子跟誰姓呢?”
“那我一開始就問清楚。”
媽媽笑起來:“你怎麽問?你一開始就問他‘将來我們的孩子跟誰姓’?”
她也覺得那樣挺唐突的。
媽媽說:“這些事,你嘴巴硬沒用的,等你遇到了,就知道事情不是那麽簡單的了。不過我希望你一輩子也別遇到這種事,還是找個沒有重男輕女思想的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你們生我的時候,是不是希望我是個兒子?”
“想是那麽想,有了你姐姐,再生一個,當然想生個兒子,兒女雙全嘛。但是生出來不是兒子,也照樣很高興。”
“那你們生姐姐的時候呢?有沒有希望她是個兒子?”
“沒有。第一個嘛,生男生女都行。”
“那你們怎麽給姐姐起個名字叫‘丁一’呢?那不是男孩子的名字嗎?”
“‘丁一’怎麽就是男孩子的名字呢?是‘第一個孩子’的意思。你爸爸愛标新立異,人家給女兒起名都是花呀朵呀,他說不好,要起就起個與衆不同的名字,剛好那時黨中央老是開會,一開會廣播裏就報那些政治局委員的名字,先是按姓氏筆畫排列,總是姓‘丁’的打頭,但姓丁的不止一個啊,就按名字的筆畫排列。你爸開玩笑說給你姐起個名字叫‘一’,以後進了政治局可以排在前面。”
她撒嬌說:“你們偏心,給姐起了個第一的一,給我起了個甲乙丙丁的乙。我這個‘乙’不就是‘第二’的意思嗎?”
“給你起名‘乙’也只是因為筆畫少,你爸爸說漢字裏面,一劃的字就這麽兩個,你和你姐一人一個,根本沒有‘甲乙丙丁’那個‘乙’的意思。”
“當然有啊,不然我怎麽總是趕不上我姐姐?”
媽媽安慰說:“怎麽趕不上呢?你們不都讀了大學嗎?你姐姐就是出了個國,但這不是時間問題嗎?你遲早也要出國的。”
“不光是出國,她找男朋友也那麽順利。”
“你也會有男朋友的。”媽媽小聲說,“那個滿大夫,我問過了,還沒結婚。”
她臉上有點挂不住:“你幹什麽呀?又在向人推銷我?”
“哪裏是向別人推銷你?媽媽怎麽會那麽傻?我的女兒這麽出色,還需要我推銷?我就是随便問了一下他的情況。”
“難道他這麽老了還沒女朋友?”
“他哪裏老?聽說還不到三十。”
“還不到三十?我以為他四十好幾了呢。”
“他看上去有那麽老嗎?”
“他總戴着個口罩,看不清。”
“真的呢,我就沒看見過他不戴口罩的樣子,不會是臉上有殘疾吧?”
媽媽這樣一說,她越發想看看滿大夫口罩遮着的部分了。但是很可惜,一直到出院,她都沒見過滿大夫的廬山真面目,他到病房來總是披挂得嚴嚴實實的,戴着口罩,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搞得她起了疑心,是不是真跟媽媽猜的那樣,滿大夫是禿頭加歪嘴?不然怎麽老是戴着帽子和口罩呢?
遺憾的是,還沒等到她來得及看清滿大夫的廬山真面目,她已經準備出院了。
她磨蹭着,舍不得走,但好幾輛的士迎了上來,仿佛都知道她那天出院,全都等在那裏。
媽媽叫住一輛,談了價,扶她上車。
她戀戀不舍地回頭看了看醫院,然後捂住右下腹,鑽進了的士。
回到家,又休息了兩天,她才回學校去上課,但心裏總放不下醫院和滿大夫。
有那麽幾次,她很想給他打個電話,或者去找他,就說要謝謝他。但她知道這個借口很拙劣,哪怕真的只是為了謝謝他,看上去也不像。
但她真的不甘心就這麽消失在他的腦海裏,她想做點什麽,讓他記住她,想起她,可她實在想不出能做點什麽。後來,她安慰自己說,如果有緣分,他應該會來找她,既然他沒來找她,說明她在他心目中什麽都不是,她又何必把他當回事呢?
但他總像一個未竟的事業一樣挂在那裏,使她不能安安心心交男朋友。她覺得這主要是因為沒看見他的臉,也不知道他的身世,所以留下了一個懸念,讓她放不下心。如果看見了他的臉,發現他真的長着一張歪嘴,或許她就徹底放下他了。又或者,他有個女朋友,甚至結了婚,那她也可以放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