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

從那以後,她就熱切盼望着‘五一’的到來,而且早就在父母面前撒好了謊,說‘五一’要到一個同班同學家裏去玩。父母知道她是個好孩子,對她很放心,沒問是哪個同學。

離‘五一’還有一個星期,滿大夫打來電話:“我們說好的那事,沒變卦吧?”

她逗他:“哪事?我們說好了哪事?”

他馬上着急了:“你不是答應‘五一’的時候跟我回家嗎?”

“我答應了嗎?”

“你沒答應?那可能是我理解錯了。糟糕,就剩這麽幾天了,一下到哪裏去找人?”

她不好意思再逗他:“別着急,我是答應了你的。”

“你這個人……”

“逗逗你嘛,你怎麽這麽經不起逗?”

“我這個人聽實話。”

“怎麽樣,我們什麽時候動身?”

“三十號早晨六點。”

“早上六點?這麽早?”

“要坐一天的車呢。”

“好,那就六點。我們在哪裏會師?”

“長途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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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點不快,這人也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吧?早上六點的車,五點就往車站趕?五點天還沒亮呢,讓一個女孩子摸黑走夜路?虧他想得出來!

她撒嬌說:“我要你來接我。”

“上你家接?”

“上我家不行。這樣吧,我那天不回家,就待在學校,你到我寝室來接我吧。”

“行。你把寝室號碼告訴我。”

三十號早晨,她起了個絕早,收拾了一下,就提着自己的旅行袋下樓去等他。

五點整,他來了,沒穿白大褂,穿着一件舊運動服,有點短,越發顯得他腿長。他一見到她,就接過她手裏的旅行袋,背在身上,說了聲“不早了,快走吧”,就率先往校外走。

她一路小跑跟在後面,邊跑邊問:“你沒騎車?”

他沒回答。

她知道這話沒問好,現在是去坐長途汽車,他怎麽會騎車?騎了車待會放哪裏?

但她很不喜歡這種對話方式,就算我的問題提得不好,你也可以簡單地回答一個“沒騎車”嘛,怎麽可以一聲不吭呢?我現在是在幫你的忙,是替你裝門面,你還這麽不領情。把我搞煩了,我不去了,讓你去哭天!

她雖然在心裏咕咕哝哝,但腳下并沒減慢,還是一路小跑跟在他後面。幸好她今天先知先覺,穿的是一雙輕便的旅游鞋,如果像平時那樣穿一雙高跟鞋,她肯定撂挑子不幹了。

到了校門那裏,她以為他會叫個的士,但他沒有,而是帶她去坐公車。

等一路咣當到長途汽車站,離開車只有十分鐘了。他們慌忙檢票進站,擠上車,車上已經是水洩不通,過道裏都是人。他們兩個人奮力擠了一通,才來到自己的座位跟前,又跟兩個搶座位的男人吵了一通,才光複了國土。

由于來得晚,頭頂上的行李架都放滿了,座位下面也塞得滿滿的,他們的旅行袋沒處放,只好抱在手裏。

她被擠在座位的最裏面,靠着窗,他在她旁邊,他的另一邊還坐着一個人,再加上走道上的人,擠成了一鍋沙丁魚。

她沒想到條件這麽惡劣,但已經上來了,後悔也沒用,只好咬牙對付。

汽車咣當咣當地上路了,剛開始還行,過了個把小時,路就變得不那麽平整了,汽車颠簸起來,車上的人東倒西歪,不時有行李從頭上掉下來,十分驚險。

雖然一路颠簸得厲害,但她看着旁邊坐着的他,心情還是不錯的,想想,前不久還在揣摩他長什麽樣,還希望能看見他口罩下面的顏面,現在一下子就擠在一起乘車了,待會還要住在他家裏,說不定會跟他住一間房,睡一張床。

她想到這些,就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感,好像是武松他姐上山去打老虎一樣。

下午一點左右,他們到了B縣城,在那裏吃了點東西,上了趟廁所,換乘手扶拖拉機,繼續前行。總共坐了六個人,一邊三個,不像汽車裏那麽擠了,但那座位就是一塊光板子,路又不平,颠上颠下的,真像要把屁股“墩”成兩半一樣。

她問:“有沒有什麽可以墊一下?光板子,太硌人了。”

他咕嚕一句:“女的還覺得硌人?”

“女的就不覺得硌人了?”

“你們屁股那麽多肉。”

她哭笑不得,想不出什麽話來回敬他,還好,他說歸說,還是脫下了自己的運動衣,給她拿去當坐墊。

一直颠到下午四點多鐘,他們終于下了車,開始步行了,他仍然背着所有的包包,她空手跟在後面,充滿希望地問:“到了吧?”

“快了。”他介紹說,“這是滿家溝,我家在前面,滿家嶺。”

她問:“滿家溝,滿家嶺,是不是這裏的人都姓滿?”

“嗯。都姓滿。但是滿家溝的人跟我們不是同宗的。”

“你叫滿什麽?我連你名字都不知道呢。”

“我叫滿文方。”

她一聽就咯咯笑起來:“滿文芳?你怎麽起個女孩子的名字?”

他好像有點不高興:“這怎麽是女孩子的名字呢?我是方向的方,又不是芬芳的芳。”

“但是你不寫出來,誰知道你是哪個芳?”

“我是個男的,你想也應該想到不是芬芳的芳嘛,還用寫出來?”

她覺得他是真的生氣了,不敢再說這個話題,心裏有點不高興,這個人才怪呢,他當初說我的名字奇怪的時候,怎麽一點也不忌諱?現在我不過是拿他的名字開了一下玩笑,他就這麽不高興,這也太“州官”了吧?

走了大約半個鐘頭,他站住了,從一個旅行袋裏掏出一件西服往身上穿,解釋說:“剛才坐車不方便,我沒穿西服,現在快到我家了,要把西服換上。”

她不解:“到你家還需要換衣服?”

“嶺上的人嘛,以為城裏人都是穿西服的,不穿西服他們瞧不起。”

“但是我沒帶西服。”

“沒關系,你是女的,又是正宗城裏人,你穿什麽他們都瞧得起你。我就不行了,不穿西服他們以為我被醫院開除了。”

她覺得很好笑,但也積極地幫他打扮,穿了西服,還打上領帶,但腳下的鞋沒換,還是旅游鞋。她問:“要不要換雙皮鞋,跟西服搭配?”

“不用,穿皮鞋不好爬山,這裏的人不懂搭配。”

他身上大包小包背着,把西服領都扯歪了,她笑得合不攏嘴。

一進滿家嶺的地盤,他們就成了明星,土産狗仔隊從各個角落冒出來,似乎個個都認識他,驚喜地喊:“嶺上的方伢子回來了!”

他一點也不怯場,也不躲避,就在狗仔隊的注目禮中,背着大包小包,帶着她昂然前行,身後跟着長長的一隊人馬。

她好奇地問:“你每次回來都這樣嗎?”

“嗯,不過這次人最多,因為有你。”

“你女朋友沒跟你一起回來過?”

“有。”

“她來的時候人不多嗎?”

“沒這麽多。”

“為什麽?”

“因為她就是這附近的人。”

“難道這些人看得出來我不是這附近的人?”

“當然看得出來,你走路姿勢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你是城裏人,平時不用爬山,走路膝蓋是硬的,腳在地上拖。”

“真的?”她注意觀察自己走路的姿勢,沒覺得自己膝蓋是硬的,也沒覺得自己腳在地上拖。她也注意觀察他走路的姿勢,沒發現有什麽不同。

滿大夫發現她在研究自己走路的姿勢,他解釋說:“我也在城裏待了好些年,走路姿勢變了很多。你看後面那些人走路。”

她轉過身,去看身後那群人的走路姿勢,沒看出什麽不同,但她覺得山裏人的身材倒真是好,都是瘦瘦的,腿很長。

她還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跟在後面的全是男的,沒有女的。

滿家嶺那個“嶺”字真是很騙人,哪裏是“嶺”啊?完全是一座正宗高山,如果想望到山頂,脖子得折成直角,帽子絕對會從頭上掉下來。

丁乙至今為止還沒爬過這麽高的山,有次旅游倒是爬過一座比較著名的山,但那是坐車坐得快到頂了才開始爬的,現在可是從山腳就開始爬呀,如果滿大夫家住在山頂上,她肯定是不可能活着到他家的了,只能讓身後那幫游手好閑的家夥把她的屍首擡到他家去交差。

她爬了一段,就有點喘不過氣來,不知道是地勢太高,空氣稀薄,還是她的心髒沒受過鍛煉,一累就供血不足。

她兩腿快爬斷了,人也快累暈了,只好央求說:“我實在爬不動了,可不可以歇一會兒?”

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能歇,一歇你就起不來了。”

他對後面吆喝一聲,幾個男人應聲上來接過他的包。他拍了拍手,對她說:“來,我背你。”

“你背得動嗎?”

“比你更重的東西我都背過。”

她很不好意思,但她确實爬不動了,兩條大腿像被人打斷了一樣,動一下就鑽心地疼。她厚着臉皮趴到他背上,他兜住她的兩個腿彎,向上聳了兩聳,把她聳到一個最穩當的位置,就繼續爬起山來。

就這麽背一段,爬一段,終于來到了他家。謝天謝地,他家只在半山腰。如果是在山頂,估計他們兩個都得累死了。

他在門外把她放了下來,到幾個幫忙背包的人手裏去拿東西。她的腿被兜麻了,站在那裏不敢動,利用天黑前的一點亮光打量他家的房子,像是幢土牆屋,但牆上有一些圓圓的深色的印跡,有些地方又露出樹枝一樣的東西來,讓她搞不清房子究竟是用什麽材料建築的。

門前有個場壩,跟蹤而來的“狗仔隊”很自覺,就停在場壩裏,但沒有離去的意思。

他的父母在堂屋裏迎接他們,兩個人都是幹瘦幹瘦,背有點弓,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出父母與兒子相像的地方,尤其是他父親,也是濃眉大眼,很像一個過氣的男明星。

他像個翻譯官一樣做着介紹,跟丁乙說A市話,跟他父母說家鄉話。她很大方地叫了“伯父伯母”,他翻譯給爹媽,兩個老人喜笑顏開,嘴都合不攏了,他媽媽還感動得撩起衣角擦眼淚。

然後他媽媽跟他講起話來,眼睛不時望丁乙,丁乙估計他們在評價她,但一句也聽不懂。等他媽媽到廚房忙活去了,她偷偷問他:“你媽媽剛才說我什麽?”

他有點不好意思:“說你比梅伢子好看多了。”

“梅伢子是誰?”

“是媒人替我找的媳婦。”

“媒人替你找了媳婦?在哪裏?”

“我怎麽知道?”

“你自己的媳婦,你怎麽會不知道呢?”

“我又沒答應。”

“你幹嗎不答應呢?”

“沒見過面,沒有共同語言。”

她差點笑出聲來,但不好意思笑,只關心地問:“你媽媽就說了這一句?肯定不止吧?她說了好一會兒呢,邊說還邊望我,肯定是在說我。到底說了什麽,告訴我,快告訴我。”

他被逼不過,坦白說:“她說你別的都好,就是屁股不大,怕你不會生養。”

“真的?她這樣說的?那你對她說什麽了?”

“我叫她莫亂說,你是姑娘家,聽了會不高興的。”

“是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屁股很大?或者梅伢子屁股很大?”

他沒回答,提起一個旅行袋,說:“走,我們到門前去發糖。”

“發糖?你對他們說我們結婚了?”

“沒有啊。”

“沒結婚怎麽會發糖?”

“從城裏回來都要給每家發糖。”

“給每家都發呀?那得多少?”

“每家也沒幾家,就滿家嶺的人。”

她跟他來到門前,看見場壩裏那些人還站在那裏,大概是在等發糖。她站得腿疼,又沒看到椅子什麽的,就一屁股坐在他家那尺把高的門檻上。

他馬上把她提了起來:“你不能坐這裏。”

“為什麽?”

“女的不能坐門檻,坐了會家破人亡。”

“你還信這些?”

“為什麽不信?”

她不想跟他吵嘴,便不再說話,但也不敢再坐門檻,只好硬撐着站在那裏看他發糖。

他打開旅行袋,從裏面掏出幾個圓筒形的東西:“你不認識人,你別發,免得發重了,就從袋子裏幫我往外拿,我來發。”

她遵命,從袋子裏往外拿那些圓筒子,有的包裝紙已經破了,她從破洞裏看見不是糖,而是一種很粗糙的餅幹,圓圓的,一厘米厚的樣子,上面有白色的粉末。

他站在門前,叫一個名字,就有一個人跑上前來領餅幹,他交代幾句,大概是叫那人不要一人獨吞,然後再叫下一個名字。

滿家嶺的人像受過訓練的軍隊一樣,遵守紀律,服從指揮,整個發糖過程井然有序,沒有騷動,沒有插隊,沒有多領,沒有冒領。

發過糖了,人群也就散去了。旅行袋裏還剩一些,他點着剩下的餅幹筒,嘴裏念叨着一些名字,大概是在清點還有誰沒來領糖。

她好奇地問:“你發了誰,沒發誰,全都記得?”

“如果不記得不就發重了發漏了?那樣就不公平了。”

她感覺滿家嶺還處在原始共産主義階段,一人獵獲野物,全嶺的人有份,不是按勞取酬,而是按需分配。她好奇地想,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助長人們好吃懶做的德性?

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屋子裏才開了燈,但燈泡吊得老高,瓦數又小,屋子裏光線很暗,簡直像燭光晚餐,只不過蠟燭吊得高一點而已。堂屋裏的飯桌已經擺上了飯菜,中間有個大碗,大概是菜,一人面前有一個小點的碗,大概是飯。

她看不清碗裏是什麽,只覺得是濃糊糊的一碗,還沒吃,就倒了胃口。

他介紹說:“這是特意為你做的。”

她問:“是什麽呀?”

“是肥肉面啊,你嘗嘗,挺好吃的。”

她不敢下筷:“我不吃肥肉。”

“不吃給我。”

她用筷子在碗裏撥來撥去,把肥肉都夾給他,他又轉夾給他父母,對丁乙說:“他們很少吃肉,讓給他們吃。”

她看見他父母客氣了一陣,都津津有味地吃起肥肉來,仿佛是什麽山珍海味似的。她的喉嚨哽咽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問:“你怎麽不把你父母接到A市跟你過?”

“他們不肯去,不服那裏的水土,去了就生病,回來就好了。”

“那你就多給他們寄些錢,讓他們買肉吃。”

“我寄錢給他們,他們也不會買肉吃。”

“那他們留着錢幹什麽?”

他不好意思地說:“給我娶媳婦。”

“那點錢也不夠娶媳婦啊!”

“他們覺得攢一點是一點。”

她的眼淚都快出來了,恨不得對他說:我嫁給你,不要你父母一分錢,你叫他們攢錢了,買點肉吃吧。

那個面實在是不好吃,沒味道,又有點油膩,她勉強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但她還是不放碗筷,裝着在吃的樣子,一直吃到每個人都放下碗筷,她才跟着放了碗筷,但他媽媽很快就發現她碗裏剩了很多面,擔心地跟他嘀咕什麽。

他問她:“你想吃什麽?我媽給你做。”

她急忙謝絕:“我吃飽了,什麽都不想吃了。”

“在我家你可別客氣,一客氣就要餓肚子的。”

“我真的吃飽了。要不,我吃幾塊你帶回來的餅幹吧。”

他連忙跑去拿了一筒餅幹給她,包裝紙已經破了,估計是送不出去的那種。她掏出一塊嘗了嘗,不難吃,但也沒什麽特別好吃的,就是一點甜味,頂多五毛錢一筒。虧他買了那麽多筒,這麽遠背回來,多重啊,真難為他了。

他家有個電視機,黑白的,十四英寸左右,但接收不好,總是有些橫條紋斜條紋,兩個播音員周正的“國臉”不時被扯歪了,扭曲了,好像在做鬼臉。

兩個老人都極虔誠地坐在堂屋看電視,堂屋裏還站着七八個人,老的小的都有。她開始以為是來看她的,後來才發現人家是來看電視的。他也坐在那裏看電視,還搬個板凳,請她看電視。

她陪着看了一會兒電視,覺得沒什麽可看的,人又很累,就悄聲說:“我很累,想睡覺了。”

他連忙帶她去卧室。

在如豆的燈光下,她看見一張很高的床,床前有個踏腳板。她問:“在哪裏洗澡啊?”

“洗澡?晚上沒地方洗澡,要洗明天中午暖和的時候到山後面的塘裏去洗。”

“那你們平時睡覺前不洗個腳?”

“我給你弄點水來洗。”

他出去了一大陣,端了一個瓦盆進來,放在地上:“你洗吧,我出去了。”

她叫住他:“就一個盆子?又洗臉又洗腳?”

他又跑出去,過了一會兒,又拿了一個瓦盆進來:“用這個洗腳吧。”

他出去後,她拿出自己帶來的毛巾肥皂,把水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裝在臉盆裏,洗臉用,另一部分裝在腳盆裏,洗腳用。洗臉的水剛夠打濕毛巾,洗腳的水連腳都淹不住。她估計山上用水困難,說不定得跑到山下去挑水。她能有這麽一盆熱水洗臉,已經很奢侈了,不能再麻煩他。

她将就着洗了一下,到堂屋去找他:“水潑哪裏?”

他說:“你別管,我來弄。你看會兒電視吧?”

“我不想看了,想早點休息。”

他把水都端走了,她仔細查看了一下睡床,發現床單漿洗得硬硬的,像紙一樣,枕頭裏面不知道裝的什麽,一碰就沙沙響。

他倒了水回來,她低聲問:“你今晚在哪睡?”

“在柴房睡。”

她一驚:“怎麽跑到柴房去睡?沒別的地方麽。柴房有床嗎?”

“沒有。”

“那怎麽睡?”

“有柴草啊。”

她想到他今夜得歪在柴草堆裏睡覺,覺得很過意不去,建議說:“你就在這裏睡吧,這床挺大。我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一個人睡怪怕的。”

他想了一會兒,很給面子地說:“好吧,我就在這裏睡。”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又補充說:“但你不許碰我。”

她反問道:“我碰你幹什麽?”

他沒回答。

她氣哼哼地說:“你放心,我不會碰你的!”

“那就好。”他說完就出去看電視去了。

她脫了外衣,上了床,躺在被子裏。雖然快五月了,但山裏涼,還能蓋厚厚的被子,被單也是漿洗得硬邦邦的,但蓋在身上,有種奇怪的舒服感,使她有一種沖動,想脫得光光的睡在漿洗過的床單和被單之間。

山裏的夜,有種特殊的靜谧,沒有車水馬龍的喧嚣,只有山風輕輕吹過。

其實山風吹過也是一種聲音,但那是一種增添寂靜感卻又不讓你感到死寂的聲音。

丁乙以為自己會失眠,因為她有點擇床,在一個床上睡慣了,換個床就會睡不着,哪怕是從學校回到家裏,第一夜都會有點失眠。現在到了一個離家這麽遠的小山村裏,照理說是應該睡不着的。

但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很快就睡着了,不知道是因為山夜寂靜,還是因為車馬勞頓。堂屋裏那群人什麽時候散去,滿大夫又是什麽時候睡到床上來的,她全都不知道。

丁乙是被尿憋醒的。她有個起夜的習慣,半夜總要上趟廁所,所以在學校總是住下鋪。

她借着牆縫裏透進來的月光看了看身邊,發現滿大夫睡在靠外的床沿那裏,沒穿上衣,只穿了條短褲,大概因為她把被子都卷走了,他沒被子蓋,有點冷,蜷縮着身子,很可憐。

她趕緊把被子扯過來給他蓋上,自己溜下床去,卻不知道該到哪裏去拉尿。白天他媽媽帶她去過屋外的茅房,但那玩意兒說起來是“茅房”,其實是個“茅亭”,因為不是房子,而是個亭子一樣的東西,四面沒遮攔,就四根柱子,上面有個樹枝做的頂子,下面是個糞坑,糞坑上搭着一個樹棍綁成的“井”字形的架子,人就蹲在“井”字的兩豎上出恭,很要技術。

她覺得屋子裏應該有個什麽可以拉尿的東西,他家的人總不能三更半夜跑到那個亭子裏去拉吧?但她在房間裏找了一陣,什麽也沒找到,只好去問他:“喂,醒醒。”

他迷迷糊糊地問:“幹什麽?”

“我要上廁所了。”

“現在?”

“嗯。”

他愣了一會,大概終于醒過來了:“廁所在外面,你今天去過的。”

“那麽遠。”

“你就在後門外拉吧。”

她急了:“那怎麽行?難道你們平時都是在後門外拉的?”

“哪個夜晚還拉尿?”

她沒辦法了,只好撒嬌:“我不管,我不在後門那裏拉,我要你陪我去外面那個廁所。”

他也沒辦法了,只好起床,披上衣服,說:“你等一下,我去拿個亮來。”

她等在那裏,過了一會兒,見他拿着一個火把走過來,對她說:“好了,走吧。”

他舉着火把在前面帶路,她裹着外衣在後面跟随,越想越好笑,深更半夜,跟一個男人打着火把去拉尿,而且是個四面穿風沒遮攔的“茅亭”,如果把這講給同寝室的人聽,她們肯定要說是她編出來的。

到了“茅亭”跟前,他很周到地舉着火把,讓她站上“井”字的兩豎,然後很知趣地轉過身去。她想叫他離遠點,免得聽見她的拉尿聲,但又很怕山上有狼,不想讓他走遠,只好心一橫,管他呢,又不是沒在他面前拉過尿。

她褪下褲子,草草拉完,然後兩人打着火把回到家。丁乙重又躺回床上,滿大夫還是光着上身,蜷縮在床沿,她要給他被子蓋,他不要,說蓋了熱,她只好随他去。

過了一會兒,他睡着了,很安靜,不打鼾,但從呼吸的頻率和深度可以判斷他是睡着了,因為沒睡着的人呼吸淺,基本聽不見。

而她經過這麽一趟火把游行,已經睡意全消,聽着他均勻且深重的呼吸,她很有挫敗感,想我這麽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睡在他身邊,他居然沒有一點騷動的心情,睡得這麽香甜,這什麽意思?難道我對他一點騷擾力都沒有嗎?她談過幾個男朋友,雖然沒讓他們任何一個得逞,但他們對她的反應,她還是知道的。

她想起他曾警告她“不許碰我”,就起了報複心:這話應該是由我來說的,卻被你搶去說了,我偏要碰碰你,看你能把我怎麽樣。

她也把呼吸調整得又勻又深,像睡着了一樣,往他那邊一滾,一條手臂搭在了他胸前。

他的深呼吸變成了淺呼吸,慢節奏變成了快節奏。

她暗中偷笑,原來你也就這麽點本事?

過了一會兒,他輕輕摘掉她的手臂,放回她身邊,自己再往外滾一點。

她裝了一會兒睡,又一滾,一條大腿擱在了他身上。

他的淺呼吸變成了沒呼吸。

她暗自得意。

他用手來推她的腿,但她厚重地擱在那裏,他推不動。她還說着夢話蹬彈了幾下,也不知究竟撞着了他哪些部位,至少把他像擀面一樣擀了幾把。

他的沒呼吸變成了亂呼吸。

她差點笑出聲來,正在計劃萬一引火燒身該如何避免***,卻發現他又一滾,滾下床去了。

她偷偷睜開眼,看見他站在床前,望着她睡成對角線的玉體,手足無措。過了一會兒,他單腿跪上床,像她媽媽做饅頭時搓那種長面團一樣,把她一圈一圈往床裏搓,嘴裏咕嚕着:“這怎麽睡的呢?這讓人家怎麽睡呢?”

真狠心啊!他硬是把她搓到了靠牆的地方,還把兩個枕頭拉過來堵住她才罷休。

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她感覺報複計劃已經完成,心滿意足地睡了。

第二天早晨,她被急促的叫床聲驚醒:“快起來!快起來!”

她吓得心兒亂跳,慌張地問:“怎麽啦,怎麽啦?出什麽事了?”

“沒出什麽事,今天要去拜望嶺上的老人。”

她邊穿外衣邊問:“為什麽要去拜望嶺上的老人?”

“沒什麽‘為什麽’,就是要去,不去會挨全嶺人的罵。”

“你過兩天就走掉了,怕誰罵?”

“我走掉了,我爹媽還要在這裏生活。快點,今天睡過頭了,已經晚了,得趕緊出發,不然今天就拜望不了啦。”

她問:“我也得去嗎?”

“當然,就是因為你才要去的嘛。”

“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的女朋友嘛。”

原來是這樣,看來不去是不行了,幫人就幫到底,不然昨天受的那番罪就白受了。

兩個人頭沒梳,臉沒洗,就提着買好的禮物,匆匆出發。他塞給她一個烤得金黃的玉米:“吃吧,還是熱的。”

她接過玉米,正準備吃,發現上面有些灰色的粉末。她問:“這上面的粉末是什麽?”

他正在大口吃玉米,含混不清地回答道:“竈灰。”

“怎麽竈灰會搞到這上面去?”

“剛從竈裏刨出來的麽。”

她遲疑着,用袖子去撣玉米上的竈灰,他說:“竈灰又不髒。”

“我知道竈灰不髒,但我怕吃到嘴裏硌牙。”

“竈灰怎麽會硌牙?”

她半信半疑地啃了一口玉米,竈灰真的不硌牙,便大口吃起來。山裏的玉米特別甜,又烤得金黃,香噴噴的,真好吃。

他說:“你喜歡吃啊?今天晚上再放幾個在竈裏,明天早上就熟了。”

吃完了玉米,她才發現昨天爬了山的腿今天更痛了,如果說昨天像是大腿被人打斷了一樣,那麽今天就像是全身被汽車碾過了一樣,每個地方都是痛的,而且一直痛到骨頭裏。她簡直無法邁步,央告說:“走慢點,我腿好痛。”

他說:“來不及了,我背你吧。”

她昨天已經嘗過他背她的味道,知道他有的是力氣,便不客氣地趴了上去。但他今天好像有點底氣不足,背了一會就有點哼哧哼哧了。

她問:“我今天變重了?”

“沒有。”

“那你今天怎麽有點背不動了?”

“昨晚沒睡好。”

她明知故問:“怎麽會沒睡好呢?你回到自己的老家,不是正好睡嗎?”

他不回答,卻突然把她放了下來,低聲說:“四爺來了。”

她擡頭一看,發現山上下來一個人,頭上纏着厚厚一卷藍色的布,如果不細看,還以為是戴着個警察帽子呢。那人背着雙手,很有尊者風度。她打心眼裏佩服那人,山路這麽窄又這麽陡,如果是她,恨不得伸開雙手幫助自己保持平衡,而那人卻背着手走路,不怕失去平衡,栽到懸崖下去?

還離着八丈遠,滿大夫就恭恭敬敬地讓在路邊,還把她也拉到路邊,然後跟那人打招呼:“四爺,您早啊!”

四爺回答道:“不早。方伢子回來了?”

“回來了,正要去拜望您呢。”

“哦,我現在要去辦事,你明天再來吧。”

“明天我就回城裏去了。”

“那就不用來了,這就算拜望過了吧。”

“我從城裏給四爺帶了酒回來。”

“送我屋頭去吧。”

“好的。”

四爺走近了,問:“這是你媳婦?”

“嗯。”

“城裏的?”

“嗯。”他低聲對她說,“快叫四爺好。”

她乖乖地叫:“四爺好!”

四爺抑揚頓挫地評價道:“聲音很清亮,說話也好懂。”

她這才發現四爺說的是一種近乎普通話的話,她能聽懂,于是自作聰明地恭維說:“四爺您的話也好懂。”

四爺沒回答她,用家鄉話跟滿大夫嘀咕了一陣,就背着手下山去了。

等四爺走遠了,他低聲對她說:“嶺上的老人,你不能亂評價的。”

“我沒亂評價啊,我說他好嘛,也不行?他對你說我什麽了?”

“他沒說什麽。”

“他到底說我什麽了?”

“他說你身子忒單薄。”

她嗤地一笑:“他說我單薄?我看他比我還單薄,像棺材板一樣。”

“他是男的嘛。”

“哦,你們這裏興男的單薄,女的厚實?是不是又是生養的問題?”

他沒回答,只悶頭往前走,她也不敢再問,更不敢提背她的事,只好拖着疼痛的雙腿,跟在後面。

接下來的拜見,她就一聲不吭了,怕說錯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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