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 (1)
他們總共拜望了四個爺,一個比一個住得高。大爺住得最高,但還沒到山頂,如果把整座山比作一個人,把山頂比作一個人的頭的話,那麽大爺應該是住在乳房的位置,那裏的雲霧呈帶狀環繞,像女人的胸罩,而山頂那裏則是一片雲遮霧罩,像阿拉法特的白色頭巾。
四個爺裏有三個都是只進不出,滿大夫帶了禮物去孝敬他們,他們什麽也沒回送,态度也很倨傲,好像接受了禮物就是對送禮人的恩惠似的。只有大爺給了滿大夫一個紅色的圓筒筒,直徑跟滿大夫買的那種餅幹筒差不多,但比那個長,大約一尺左右,外面裹着紅布,捆着細細的麻繩。
大爺回禮還舉行了個儀式,是在一個擺着好些長條桌子的屋子裏舉行的,長條桌子上擺着一些木頭人像,還有香爐冒着輕煙,可能是傳說中的神龛。滿大夫沒讓她進屋,她只能站在屋外遠遠地觀望,依稀看見滿大夫下跪了,叩頭了,跪了好長時間,叩了好些個頭,然後才從屋裏出來,手裏就多了那個紅色的圓筒筒,應該是大爺的回禮。
她不知道這個紅布裹着的圓筒筒是什麽,估計又是什麽粗糙的餅幹,但大爺發筒餅幹,滿大夫就得跪那麽半天,好像有點說不通一樣,而且捆得這麽嚴實,難道是怕滿大夫偷嘴?
等兩人一走出大爺的視線,她就悄聲問:“大爺送給你的是什麽?”
“神器。”
“神氣什麽?”
“神器就是神器。”
她悟出大概是“神器”,而不是“神氣”,好奇地問:“幹什麽用的?”
“辟邪的。”
“辟什麽邪?”
“辟你的邪。”
她不快地問:“我有什麽邪要辟?”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到什麽時候?”
他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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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想越好奇,是不是什麽下蠱的東西?把她麻翻了好“幹掉”她?但他應該不是那樣的人啊,如果他要“幹掉”她,昨天就可以下手,哪用得着搞這麽個破筒筒來下蠱?
她不停地追問,但他像個石頭人一樣不吭一聲。
下山的時候,她好奇地問他:“怎麽幾個大爺都住這麽高?”
“老人嘛,當然住得高。”
“老人住這麽高上下山多不方便啊!”
“你以為他們都像你一樣不會爬山?他們爬了一輩子山,比誰都會爬。”
“再老點呢?老得不能動了呢?”
“那就不爬山了。”
“就住上面,從來不下山?那吃的用的從哪兒來?”
“小的們會給他們送上去的。”
“如果小的們不肯給他們送上去呢?”
“怎麽可能呢?”他好像不屑多解釋,“這是小的們的本分。”
她不明白族裏的老人靠什麽來統治那些“小的們”,打是肯定打不過的,說也未必說得過,但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統治着整個滿家嶺的人,使他們都發自內心地認為應該服從老人,侍奉老人。這裏的思想政治工作真是太強大了,不費一槍一彈,也不用發紅頭文件,不知道憑着什麽,就把人治得服服帖帖,連滿大夫這種見過大世面的人都不例外。
她問:“你們這裏到外面上大學的多嗎?”
“不多。就我一個。”
“中學呢?”
“有幾個。”
“那些讀完中學沒考上大學的人幹嗎呢?”
“不幹嗎,回家來。”
“一輩子守在這裏?”
“守在這裏有什麽不好嗎?”
“那你為什麽要出去讀書?”
“因為我考上了。”
“你覺得在城裏好,還是在這裏好。”
“當然是在這裏好。”
“那你為什麽留在城裏呢?”
“因為我想在這裏開個醫院。”
這個答案好像有點南轅北轍,她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想在這裏開個醫院,但他一沒技術二沒錢,當然開不成,所以他要到城裏去學醫,再在城裏當大夫賺錢,等他賺夠錢了,就回到這裏開個醫院。
她有點傷感,他老早就設定了自己的人生軌道,根本沒她什麽事,就是現在需要她冒充一下他的女朋友而已,冒充完了,兩人該幹嗎還幹嗎,他不會因為她幫了他的忙就改變他的人生軌道。如果她想跟他在一起,只能是她改變自己的人生軌道。
如果她是在電影上看到這裏的一切,她會覺得很好笑,會嘻嘻哈哈地對一起看電影的人說:“這什麽地方啊?太老土了,完全沒進化嘛!”當她身臨其境地來到滿家嶺,親自過了滿家嶺的生活,她就不覺得好笑了,一切都顯得天經地義。
也許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活法,不是沒有道理的,一個地方的人認同某種活法,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一個地方的人可能不理解另一個地方的活法,但如果深入到那個地方,在那裏待久了,就會被那裏的活法潛移默化地影響。
城裏人看山裏人,看不明白,覺得很好笑,但也許山裏人看城裏人也是這樣,同樣看不明白,同樣覺得好笑。只有滿大夫這種兩個世界都生活過的人,才有資格評價哪裏的生活更好,而他很明顯更喜歡滿家嶺的生活。
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滿家嶺的生活,也許暫住兩天沒問題,但如果一輩子住在這個地方,恐怕還沒那個能耐,沒商店逛,沒電影看,生了急病恐怕還沒擡出山去,就死在路上了,女的更苦,還得下田,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啊!
回到他家,他媽媽已經把午飯做好了,正在等他們回來吃飯。這次沒吃肥肉面,吃的是一種稀粥,有少量的米,多數是一種她叫不出名來的澱粉類塊狀物,聽他說是山薯。
她嘗了一口,覺得很好吃,山薯嚼在嘴裏像紅薯,有點甜味。午飯有三個菜,一個是炒得綠油油的蔬菜,還有一個是一種褐色的蘑菇,最後一個是一種粉紅的肉塊,比豬肉的紋路粗,有股煙熏味,很香。
她邊吃邊問:“這是什麽呀?真好吃。”
他一碗碗指着介紹:“這個是山蕨,這個是山菇,都是我媽在山上采的,山雞是我爸獵的,我媽熏的。”
她啧啧贊嘆:“真好吃!比菜場買的東西好吃多了!”
他媽媽又在跟他嘀咕,他翻譯說:“我媽說家裏還有兩只山雞,都給你帶回去吃。”
她喜出望外,但一再謙虛:“那怎麽好意思?你們留着自己吃吧。”
“別客氣,我們要吃的話,我爸再獵幾只就行了。”
吃過飯,休息了一會兒,他對她說:“你昨天說想洗澡的,我們現在可以到後山的塘裏去洗。”
“好,等我收拾一下東西。”
“收拾什麽東西?”
“不用帶洗發香波什麽的嗎?”
“不用,別把塘裏的水搞髒了。”
她還是去收拾了一個包,裏面放了毛巾和換洗的衣服,還藏了瓶洗發香波和一塊香皂在裏面,都是她先知先覺從城裏帶來的。
水塘在山後,離他家不遠,但照例是背一段,走一段。等她來到跟前,才發現不是她想象的清淩淩的泉水,像浴室的蓬頭一樣飛流直下,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塘”,已經有好些人煮餃子一般地泡在裏面了。
她驚訝地問:“就在這裏洗?”
“嗯。”
“這水多髒啊!”
“瞎說。這水幹淨得很。”
“這麽多人,還有好多男的?”
“都是嶺上的人。你要是怕的話,可以不脫衣服。”
他開始旁若無人地脫衣服,指揮她說:“你跟着我幹什麽?你是女的,要到那邊去。”
她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見水塘的另一邊也有一些人頭在攢動,估計是嶺上的女人們,于是走了過去,穿着衣服下了水。
那些女人都好奇地看着她,她趕快把身體悶進水裏,只留個腦袋在外面。她的衣服不肯悶下去,部分浮出水面,好像救生衣,把她往水上拉。她看了看其他人,都沒穿衣服,但因為水裏有一些細細的顆粒狀的東西,塘水并不透明,看不清那些女人的要害部位。
她受了感染,偷偷在水裏脫了衣褲,扔到岸上去,也學那些女人的樣子,躲在水裏搓洗自己,只露個頭在水面上。
一個腦袋浮過來,到了她跟前,從水裏伸出一只手,把一團烏顏皂色的東西遞給她,還做個擦澡的姿勢,大概是讓她用那玩意兒擦澡。
她接過那玩意兒,仔細看了看,像海綿,但比海綿粗糙。她試着在胳膊上擦了擦,挺舒服的,也很下泥。她躲在水裏,用那玩意兒把身體擦了一番,頓覺十分舒暢。
她發現洗澡的女人都很自覺,沒誰往男人那邊望,但她忍不住偷偷觀望對面的男人,只看到一顆顆人頭浮在水面,身體都藏在水裏,而且都很自覺,沒誰往女人這邊望。
洗了一會兒,這邊的女人都走了。她望望對面,男人也都走了,連滿大夫都不知什麽時候上了岸,穿好了衣服,坐在岸邊等她。
她隔着水塘問:“能用香波洗頭嗎?”
“不能。別把塘裏的水搞壞了。”
“不用香波洗得幹淨嗎?”
“洗得幹淨。”
她半信半疑地把頭發浸到水裏,洗了一通,用手梳理了一下,可以一直梳到頭發梢,沒有糾結的感覺,也沒有粘手的感覺,果真洗得幹淨。臉上身上也很爽滑,她洗得不想走了,在裏面游來游去。
他在岸上叫她:“好了吧?洗太久了對皮膚不好。”
“為什麽?”
“泡久了會一層層脫皮。”
她吓壞了,立即走到塘邊,背對着他,從水裏鑽出來,上了岸,用毛巾擦幹身子,穿上了衣服。她用毛巾擦了頭發,提着包走到他那邊,發現他容光煥發,頭發又黑又亮,柔順地覆在頭上,額前還耷拉下一绺,像外國人的卷發。她驚異地說:“我記得你頭發是又黑又硬的,怎麽現在這麽軟了?”
“誰說我的頭發又黑又硬?是A市的水不好。”
“是嗎?”她摸摸自己的頭發,也很光滑柔軟,像黑瀑布一樣傾瀉下來。她問:“這個水塘裏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的礦物質,好像能美容一樣。是不是溫泉?”
“可能吧。”
“怎麽沒人想到把這地方開發出來,吸引游客?”
“縣政府曾想把這裏搞成旅游區,但嶺上的人沒同意。”
“嶺上的人這麽厲害?政府不能強行開發?”
“他們不要命了?嶺上的人家家都有獵槍。”
“嶺上的人會殺人?”
“逼急了誰都會殺人。”
“萬一政府帶着軍隊到這裏來開發怎麽辦?”
“那就把這塘炸掉。”
她覺得這個主意太高明了,想這滿家嶺,可能也就是這個塘有點開發價值,如果嶺上的人把塘炸掉了,還開發個鬼?她問:“你們把塘炸掉,不怕政府把你們抓去坐牢?”
“怕什麽?坐牢有牢飯吃。”
“把你們槍斃了呢?”
“那就早托生了。”
她咯咯笑起來,覺得滿家嶺的人真是活得潇灑,天不怕,地不怕。
他幫她拎着包,兩人沿着山路往家走,她感覺兩腿不那麽酸痛了,驚喜地告訴他:“這個塘真好,我在裏面洗了個澡,腿就不那麽疼了,早上的時候還很疼,現在就好多了。”
他不說話,但轉過身,賞給她一個微笑。他笑起來很好看,像外國電影裏那些英俊多情的男人。
她現在知道怎麽取悅于他了,接着往下誇:“還有我的頭發,變得好爽滑喲!”
他又轉過身,賞給她一個微笑。
她把滿家嶺值得一誇的都誇了一遍,贏得了他多個微笑,最後他問她:“喜歡這裏嗎?”
“喜歡!”
她以為他會獎勵她一個吻,但他說:“來,我背你。”
不知道是因為後山到前山的路比較平坦,還是因為午飯吃得飽,或者是因為剛在塘裏洗了澡,也可能三者兼而有之,總之滿大夫的精氣神好像特別足,背着丁乙,在山路上走得悠哉游哉,不慌不忙。丁乙欽佩地說:“你力氣真大,一點也不覺得我重啊?”
“比你還重的東西我都背過。”
“你老早就出去讀書了,怎麽還需要背東西呢?”
“就是因為出去讀書才需要背東西。”
“那你背什麽?”
“背柴,背山薯,背木炭,背很多很多東西。”
“為什麽要背這些東西?”
“因為我交不起學費,所以要背這些東西去抵學費。”
她眼前浮現出一個瘦小的身影,背上是一捆比身體還大的木柴,她仿佛都能聽見骨頭被壓彎的咔咔聲,感覺心裏很痛,喉頭緊了好一會兒,才故作輕松地問:“你小時候在哪裏上學?”
“白家畈。”
“離這裏遠嗎?”
“幾十裏吧。”
“你怎麽不在滿家嶺上學呢?”她一問完就知道自己問了個傻問題。
果然,他不屑一答。
她只好自己找臺階下:“滿家嶺沒中學我可以理解,但是連個小學都沒有?”
“誰願意到這裏來當老師?”
“你們滿家嶺的人不能自己找個人出來當老師嗎?”
“他們都不識字,怎麽當老師?”
“那你從小學起就到外面讀書?”
“嗯。”
“你一個人走那麽遠的路去讀書,不怕?”
“怕什麽?我是山裏長大的,豺狼虎豹都見過。我什麽都不怕,只怕沒錢。再說,還有我姐姐送我去學校。”
她還是第一次聽他說有姐姐:“你有姐姐啊?我還以為你是獨生子呢。”
“我本來不是獨生子,還有一個哥哥,但是哥哥死了。”
她吓一跳:“怎麽死的?”
“可能是闌尾炎。”
“闌尾炎就可以死人?”
“山裏沒醫院嘛,他肚子疼,爹媽就幫他揉,讓他喝鹽水,還請嶺上的老人來驅邪,但全都沒用,只好往縣城送,但是太晚了。”
她趕緊從他背上溜下來,好像這樣就可以減輕他心裏的傷痛一樣。走了一會兒,她才小心地問:“但即便是那樣,你也不是獨生子啊。你剛才不是說你有姐姐嗎?”
“姐姐是女的嘛。”
“女的不算人?”
“女的要出嫁的嘛,出了嫁,戶口轉走了就不算我家的人了。”
她覺得跟他講不清楚,她說的是親情,而他說的是戶口,這不東扯西拉嗎?如果按他這個概念,她家連個獨生子都沒有,這也太歧視女性了吧?
但她知道跟他辯論沒意義,可能滿家嶺的人都不把女兒當人,他從小就接受這種觀念,怎麽可能不這樣認為呢?如果她生長在滿家嶺,恐怕也會像他這麽想,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人。
她問:“你有幾個姐姐?”
“三個。”
“啊?我怎麽一個也沒看見?”
“都嫁人了。”
“她們過節都不回來看望父母嗎?”
“她們都嫁了人了,還往娘家跑,不怕別人笑話?”
“笑話什麽?”
“只有那些丈夫公婆不待見的,才會跑回娘家來。”
“那你幾個姐姐都是丈夫公婆很待見的啰?”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大姐的丈夫和公婆都不待見她,總打她。”
“她跑回娘家來了?”
“她哪裏跑得回來?那麽遠的路,她沒路費,又不認識路,想沿路讨飯回娘家都不成。”
“那你們過去看她?”
“怎麽看?她死都死了。”
她又大吃一驚:“死了?怎麽死的?”
“生孩子難産死的。”
“現在還有難産死的?醫療這麽發達了。”
“大山裏頭,發達個什麽?”
“那孩子呢?”
“也死了。”
“那她丈夫多可憐,妻子孩子都沒了。”
“他又娶了個老婆,生了個兒子。”
“你大姐生的是個女孩?”
“嗯。”
她馬上覺得不對頭:“是不是你姐夫想要兒子,把你大姐害死了?”
他不吭聲。
她建議說:“那你應該請公安局調查一下啊,不能讓你大姐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
“屍首都火化了,還怎麽調查?”
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她問:“你二姐呢?”
她問完就很後悔,怕他又蹦出一個“死了”來。萬幸萬幸,這回他沒說到死:“二姐嫁到後山去了。”
“就是剛才我們洗澡的那個後山?”
“不是,那是滿家嶺的後山,滿家嶺的女的不能嫁給滿家嶺的人,”他指了指遠方的高山峻嶺,“我二姐嫁到那裏去了。”
“後山是不是比滿家嶺還高?”
“那當然啦,滿家嶺只是一個嶺,只算那些大山的一個門檻。”
她目瞪口呆,天,滿家嶺這個門檻就快把她爬死了,那些後山該有多高?嫁過去恐怕死路一條,爬山爬死,生孩子生死,闌尾炎疼死,死的機會真是太多了,遍地都是。她不敢往下問他二姐的境況,怕聽到可怕的消息,轉而問別的:“你三姐呢?”
“三姐嫁到縣城裏去了。”
她舒了一口氣:“她的生活應該還可以吧?”
“可以什麽呀?城裏的男人不成器,不學好,光學壞,又賭博,又花雜。”
“花雜是什麽意思?”
“花雜你不懂?就是……”他好像找不到确切的定義。
“是不是花花心思?愛跟別的女人不清不白?”
“嗯,就是這個意思。”
“那你三姐怎麽不離婚?”
“離了婚怎麽活?嫁出去的女兒,是不興再回娘家生活,靠娘家人養的。”
“那怎麽辦?”
“我已經警告過三姐夫了,如果再聽我三姐說一回,我就廢了他。”
她想到他那“外科一把刀”的美稱,打了個寒噤,聽說外科手術刀無比鋒利,他要廢個人不成問題,可能疤都不留一個,就能讓他的三姐夫從此花雜不起來。
“千萬別為了一個花雜男人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她表揚說,“你對你姐姐真好。”
“是我姐姐對我真好。我能讀上書,全靠我姐姐。”
“你父母呢?”
“他們要上山要下田,沒有時間管我,是我幾個姐姐送我去學校,為我籌學費。我幾個姐姐都是為了給我籌學費才出嫁的。”
她安慰說:“早出嫁,晚出嫁,總是要出嫁的。”
“但不用為了錢就嫁到火坑裏去。”
這個話題很沉重,她不敢再往下問了。
估摸着快到他家了,但她不想這麽快就回去,她想跟他單獨待在一起,如果回到他家,他就不怎麽跟她說話了。她提議說:“你們這裏有沒有什麽好玩的地方?你帶我去玩玩?”
“沒有。”
她被他一瓢冷水潑得興趣全無,只好老老實實地跟他回家,但他突然提議說:“我帶你去看女人樹吧。”
“女人樹?是不是長得像女人?”
“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帶着她爬了一會山,來到一個看不見人煙的地方,指着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說:“那就是女人樹。”
她仔細看了半天,沒琢磨出為什麽這樹會叫“女人樹”。
于是,疑惑地問:“這樹一點也不像女人嘛,怎麽叫‘女人樹’?”
他不答話,爬到樹上去摘了一個果子下來,遞給她看。
她接過來,發現是個小茄子一樣的果子,她實在想不明白,只好問他:“我覺得這果子一點不像女人,是不是女人特別愛吃?”
“這果子不能吃。”
“那為什麽叫‘女人樹’?”
他接過那個果實,一掰兩半,指着折斷處給她看:“這裏不像女人嗎?”
她這才看出一點名堂來,他說的是果實中心的一個空洞,從折斷的地方看,很像女人的下身。她的臉有點發熱,把那玩意兒扔了,說:“你們男人太無聊了。”
“這怎麽是無聊呢?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是大自然的賜予。”
她見他嘴裏蹦出“大自然的賜予”這麽一個富有詩意的詞兒來,感覺有點滑稽:“什麽大自然的賜予?”
“這個是‘女人果’,現在還沒長熟,”他比劃着說,“等長大了,能長這麽大個,滿家嶺的男人上山打獵的時候,經常十天半月不回家,這個就是他們的女人。”
她愣了一陣,悟出了他話裏的意思,不由得飛紅了臉:“你們太惡心了。”
“難道像你們城裏人那樣,自己的女人不在跟前,就跟別的女人睡覺才不惡心?”
她好奇地問:“滿家嶺的男人從來不會背叛自己的女人?”
“從來不。”
這一點太令人感動了,她接着問:“那他們興不興離婚?”
“沒聽說過。”
她很想問他是不是也像滿家嶺的男人那樣,一生只娶一個女人,一生只跟一個女人那個,但她不好意思問這麽個人化的問題,只調皮地問:“你們這裏有女人樹,那有沒有男人樹呢?”
她本來是信口一問,以為答案肯定是“沒有”的,但他很自傲地回答說:“怎麽會沒有呢?有女人樹,就有男人樹,就像有女人就有男人一樣。”
她想象一棵挂滿了男人那玩意兒的大樹,覺得太滑稽,不好意思請他帶她去看,但他主動說:“想不想去看男人樹?”
“在哪裏?”
“上面。”
她順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好像是“阿拉法特頭巾”那塊,她有點膽怯:“怎麽長那麽高的地方?”
“男人樹當然長在高的地方。”
她暗自嘀咕,莫非滿家嶺的樹也有男尊女卑的思想,男樹就一定要長在比女樹高的地方?
他很武斷地說:“你看了女人樹,就必須看男人樹。”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男尊女卑思想的表現,有點望而生畏地說:“我是很想看,但是要爬山。”
“我可以背你。”
“行。”
兩人背一段,爬一段,費了好長時間,才聽他說:“到了!”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樹上一個男根都沒挂,就是一棵長相尋常的樹,似乎比女人樹還柔弱,枝幹細細的,樹葉随風婆娑,她佯裝生氣地說:“原來你在騙我!這哪是什麽‘男人樹’?”
“這就是‘男人樹’啊!”
“這一點都不像。”
“不像什麽?”
她有點心虛,臉也紅了。
他不知趣地追問:“不像什麽?”
她答不上來。
他也不像剛才解釋女人樹一樣解釋給她聽,只反反複複地追問:“不像什麽?”
她估計這“男人樹”是他編出來讓出她洋相的,她這回真的生氣了:“你太壞了!我不理你了!”
一直到晚上睡覺之前,丁乙還沒忘記那個神器,總想找機會查個水落石出。
她吃完晚飯,看了不到十分鐘的電視,就覺得困極了,遂告退,進房睡覺。下午已經在塘裏洗過澡,她決定入鄉随俗,就不麻煩他去燒洗腳水了,只問他要了一杯水,站在門外刷了牙,返回房間裏。
她知道滿大夫一時不會進房來睡覺,他是個孝順孩子,要陪着父母看電視,但她為保險起見,還是闩了門。就着如豆的燈光,到處尋找那個捆得密密匝匝的紅筒筒,很擔心即便找到了也解不開那麻繩。她在房間裏至少尋了三遍,也沒找到,只好躺床上去等他,看他進來睡覺時是不是帶着那個神器。但她剛躺下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這一覺,睡得真沉,其間連廁所都沒上,一直到第二天被他叫醒,又是心亂跳,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等到記起是在他家的床上,又把床的方向搞錯了,對着牆就伸出兩腿,準備溜下床去,結果腳趾被牆撞得一彎,疼到心裏去了。
她哎喲喲叫起來,但他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只忙着收拾東西。她龇牙咧嘴了一陣,等到疼痛不那麽鑽心了才問:“怎麽啦?又要去拜望嶺上的老人?”
“今天還拜望什麽?”
“那你這麽早叫我幹什麽?天還沒亮呢。”
“今天要趕回A市去了,不起早能行嗎?”
她這才記起今天是回程的日子,頓時覺得十分沮喪,不知道是舍不得滿家嶺,還是害怕那一整天的艱苦跋涉。
等一切收拾完畢,他就在門口叫她,帶着她去向他父母辭行。
他媽媽又撩起衣角擦眼淚,而他爸爸則吧嗒吧嗒抽着長煙袋不說話。最後他媽媽對她哇啦哇啦說了一通,他翻譯說是叫她經常回家來住,她連連應允,但他都沒來得及翻譯給他媽媽,就拖着她上了路。
山裏的早晨很涼,也很靜,路上就他們兩個,但田裏已經能看到勞作的女人了,還能看到薄薄的炊煙。不時傳來幾聲狗叫,還有公雞的啼鳴,路邊的小草都挂着露水,沒走多遠鞋就被打濕了。山間彌漫着一股青草和山霧的氣味,搞得她有種莫名的感動,大約是書上描寫的“恬淡的感傷”,心想如果兩人能走慢點,邊走邊吟幾句抒情詩什麽的,倒也浪漫。
但他像被鬼趕慌了一樣,匆匆地走,她也只好一路小跑跟着他,跟不動了,就讓他背一段,就這樣背背走走,終于走出了滿家嶺。
他們傍晚時分才趕到A市長途汽車站,下車之前,他主動說了一次話:“幸虧我催你快走,不然的話,就趕不上縣城到A市的最後一班車,今天別想回A市了。”
她聽他這樣一說,覺得也挺有道理,膽子也大多了,問道:“我從昨天起就想問你,那個神器,你到底藏哪裏了?”
“沒藏哪裏。”
“你是不是放在別的房間了?”
“我放別的房間幹什麽?”
“就放在我們房間裏?那我怎麽找了幾遍都沒找到呢?到底放在哪裏?”
“就放在窗子下面那個牆洞裏。”
天啊,放在牆洞裏!這誰能想得到?他家的牆,到處是洞和縫,随便挑一個放那個紅筒筒,還真讓人難以覺察,誰知道哪個牆洞裏放了東西?
她問:“你昨晚用了神器沒有?”
“用沒用你不知道?”
“你肯定用了,不然我昨晚怎麽睡得那麽沉呢?”
“你以為神器是安眠藥?”
“那你說神器是幹什麽的?”
他像沒聽見一樣,什麽也沒回答。
兩人走出車站,她正準備叫個出租,先送她回家,再送他回醫院,卻見他把兩個袋子往她手裏一塞:“快拿着,我的車來了!”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跑掉了,跟在一輛行駛着的公共汽車後,一陣狂奔。車停了,他轉到車門那邊去,她看不見他了。等車開走之後,她發現他老人家已不在原處。
她氣得差點哭起來,這什麽人啊?人家辛辛苦苦跟着他回一趟老家,替他掙了面子,出了風頭,安撫了家中老人,他連送人家回家都不肯,也不知道等人家先坐出租走了,再依依不舍地追着車揮手,然後悵然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就這麽率先跳上公車跑掉了!現在天都黑了,難道他真是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感恩也不懂?責任心也沒有?
丁乙生了一陣氣,自己叫了輛出租,坐進去,說了C大的校名,就沉思起來:他跟他那女朋友是不是根本沒吹?不然他現在這麽匆匆忙忙跑回去幹嗎?今天肯定是不用上班的,他一個單身漢,難道還要趕回去看新聞聯播不成?只能是為了一個女人,才會丢下另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剛剛幫了他大忙的女人。
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裏,車進了校門都沒覺察,直到司機不耐煩地問“下面往哪走”她才驚醒過來,四面張望一下,總算回到現實世界,指點說:“前面那個路燈往左拐。”
到了她家樓前,她下了車,付了錢,上樓來到自己家門前。
她剛一敲門,她媽媽就把門打開了,驚喜地說:“二女回來了,這下好了!”
她爸也迎了出來:“怎麽現在才回來?把我們兩個急死了。”
她有點不耐煩地說:“急什麽呀?不是說好今天回來的嗎?”
“是說好今天回來的,但沒想到這麽晚啊!”
“這哪裏晚?八點都不到。”
媽媽馬上斬斷這個前景不容樂觀的對話,張羅說:“你先洗個澡,我把飯菜熱一下端上來。我們都沒吃,在等你。”
她把那個粗布袋子交給媽媽:“裏面有熏山雞,蒸一下挺好吃的。”
“是嗎?那我現在就用高壓鍋蒸一點。”
她提着旅行袋來到自己的卧室,拿出裏面的東西,發現那毛巾看上去真髒,在滿家嶺換下的衣服也真髒,頭上黏黏的,臉上灰灰的,馬上拿了換洗的衣服,到浴室去洗澡。
她脫了衣服,站在蓮蓬頭下,溫暖的水流沖在身上,真爽啊!她環顧小小的浴室,看見挂在蓮蓬頭上那個放香波的架子,牆角擺的一個擦牆的塑料刷子,還有毛巾架上挂的幾條毛巾,都是那麽熟悉而親切。
還是自己家好!一切都是那麽舒适,閉着眼都知道廁所在哪,客廳在哪,爸爸媽媽像捧星星一樣捧着她,不像在滿大夫家裏,又陌生又拘束,話也聽不懂,路也不認識,一切都要仰仗他幫忙,洗澡洗臉那麽不方便,上廁所也不方便,凡此種種,罄竹難書。
等她洗完澡,換了幹淨衣服出來,穿着軟軟的布拖鞋到客廳吃飯的時候,她已經後怕自己怎麽能夠坐那麽遠的車,走那麽遠的路,爬那麽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