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上) (2)
姐姐說的那樣,回去受訓去了。
她問:“那你昨晚那麽瘋狂,是不是也是你那嶺上的爺給你支的招?”
他低着頭不吭聲。
她氣不打一處來:“我昨天還以為你是喝醉了發酒瘋,還在擔心你沒如願以償會熬得難受,哪知道你是在下毒手啊!你怎麽像條狗一樣,這麽巴結嶺上的爺?你家生孩子,關他什麽事?你還跑這麽遠去向他彙報?”
“我不是去彙報的。”
“你回去看你爹媽,嶺上的爺怎麽會知道你媳婦懷的是男是女?”
“我爹告訴他的。”
“你爹告訴他,他就上門教你使壞來了?”
他沒否認。
她氣咻咻地說:“我就知道你那嶺上的爺不是個好東西,就會教你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他還教了你些什麽?”
他不肯回答。
她威脅說:“你不告訴我?沒關系,我到你們縣裏去反映,就說你們滿家嶺還在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什麽神器啊,祖祠啊,重男輕女啊,還有,你們嶺上的爺還把一對男女活生生推到懸崖下去了,他是殺人犯,讓你們縣公安局把他抓起來,償命!”
他趕緊說:“我又沒說不告訴你。”
“那你快告訴我。”
“他叫我把你帶回滿家嶺去,他有辦法。”
“他有什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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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
“那你準備什麽時候把我帶回去交給他?”
他沒正面回答:“我說你不會跟我回去的。”
“他還教你什麽了?”
“他說讓你摔幾跤也行。”
“你準備怎麽讓我摔跤?把我椅子搞壞?下樓踢我一腳?”
“我沒準備讓你摔跤。”
“為什麽?”
“怕把你摔傷了。”
“算你聰明。你是學醫的,你應該知道,現在孩子已經七個月了,生下來可以存活了。就算你讓我摔跤,把孩子摔得早産了,她也可以活下來。但你就犯了法,我會去告你,讓你坐牢。”
“我沒犯法。”
“你現在當然沒犯法,但你差一點就犯法了。你昨晚那麽瘋狂,現在又熬湯給我喝,不都是想把孩子搞掉嗎?也許你用這些個辦法,人家看不出破綻來,但我總知道,我們的孩子也知道。即使公安不能治你的罪,我也不會放過你,你的孩子也不會放過你。”
他臉色慘白。
她繼續說:“我知道你們滿家嶺的人搞了什麽鬼,你說你們那裏的人用了神器都生兒子,怎麽可能呢?我們也用了神器,怎麽沒生兒子?說明你們那裏的人把生下來的女嬰整死了。”
“沒有。”
“你怎麽知道沒有?你又沒天天在滿家嶺守着,你能擔保他們沒整死女嬰?”
“那你也沒天天在滿家嶺守着。”
“我還用得着天天守在那裏?只要看看嶺上的爺叫你對我們的孩子幹什麽,我就知道他是個什麽貨色了。你一個受過大學教育的醫生,都這麽聽嶺上的爺的話,你那些山裏的鄉親敢不聽他的?”
他沒反駁。
她威脅說:“你們滿家嶺的人殘害人命,即便外面不知道,那些被你們整死的孩子是知道的,他們的冤魂會一輩子追着你們,讓你們永世不得安生。”
“冤死的人才有冤魂。”
“難道那些孩子不是冤死的人?她們做了什麽,應該得到這樣的下場?”
“沒哭出第一聲的就不算人。”
她驚呆了:“什麽?這是你們滿家嶺的規矩?是不是孩子一生下來,不等她哭出來就按到尿盆子裏溺死了?”
“我不知道。”
“那你怎麽說沒哭出第一聲的就不算人?”
“嶺上的人都這麽說。”
“那是他們在自欺欺人!他們害了人命,怕冤魂來找他們算賬,就編出這套謊話來欺騙自己,免得晚上睡不着覺。你是學醫的,難道你不知道孩子在娘肚子裏長到幾個月就有了心跳?有了心跳還不算人?”
他咕嚕說:“我沒整死誰。”
“你沒整死誰,是因為我制止了你,識破了你,不然孩子不被你整死了?”
“還沒生出來,不算孩子。”
“虧你還是學醫的,虧你還在研究DNA,難道你不知道什麽叫生命?誰說沒生出來就不算孩子?她是你我造出來的生命,從造出來的那一刻起,就是我們的孩子,是我們的骨血。你這個做父親的,對得起你自己的孩子嗎?”
他抱着頭,用手指掐自己的太陽穴。
她從進門起,就想上廁所,結果被他的雞湯分散了注意力。現在已經忍無可忍了,于是丢下他,跑廁所裏去了。等她從廁所回到廚房,發現他已經不在那裏了,那鍋雞湯也不見了,只剩一個空鍋子扔在水池裏。
她正在納悶,他回來了。她問:“雞呢?”
“扔垃圾堆了。”
“你這麽快跑去扔了幹什麽?怕我拿去化驗?”
“不是,因為我怕你喝了會出事。”
她發現他對孩子狠得下心,但對她還是下不了狠心的,昨晚他也是聽說把她弄疼了才住的手。
他把她拉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握着她的手說:“寶伢子,你說過你愛我的,那你這次可不可以聽我一句,不要這個孩子?”
她氣得甩開他的手:“你只記得我說過我愛你,你怎麽不記得我還說過,我最恨重男輕女的人?”
“我沒有重男輕女啊!我只是想要一個兒子!”
她懶得跟他搞詞義辨析了,命令道:“你今天給我說個所以然出來,你到底為什麽非要兒子不可?”
“沒兒子滿家就絕後了。”
“怎麽又是這一句?我不是老早就給你說過了嗎,女兒也是後,只要你有孩子,你滿家就不會絕後。”
“但是女兒會嫁到別人家去。”
“這都什麽時候的老黃歷了?我是女兒,我嫁到別人家去了嗎?”
“你是我們滿家的媳婦。”
“你還不是我們丁家的女婿。”
“這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這不都一回事嗎?兩個人結了婚,就成立了一個新家,既是滿家的,也是丁家的。”
“但是女兒的名字不能寫進族譜。”
“誰稀罕寫進族譜誰去寫,我們的女兒不稀罕寫進族譜。你那個族譜,除了你們滿家嶺的人看看以外,還有誰看?我懷疑你們滿家嶺的人都不看,他們好多都不上學,看得懂嗎?我們的女兒将來有出息,名字寫進吉尼斯世界紀錄裏去,寫到世界一流的刊物上去。”
這個“世界一流刊物”好像激起了他的興趣,他自誇說:“我跟我導師合寫了一篇文章,投到世界一流刊物去了,看看能不能發表。”
她因勢利導:“就是啊,有這麽聰明的爸爸,還愁女兒不聰明?将來父女倆的名字都寫在世界一流刊物上,全世界都知道,誰在乎寫不寫進你們滿家嶺那個族譜裏去?你們滿家嶺的族譜能拿到出版社去出版嗎?能拿到美國去發表嗎?”
“寶伢子”為“世界一流刊物”興奮了一陣,又轉回生男生女的問題上去了:“但是如果我們生兒子的話,是不是比女兒還聰明一些呢?”
丁乙一聽,頭都大了,這人怎麽回事?明明已經沉醉在“世界一流刊物”裏了,怎麽可以一眨眼又倒退回滿家嶺去呢?這速度也太快了點吧。
她耐住性子說:“誰說的?你不是研究DNA的嗎?難道你不知道遺傳的重要?只要是你的孩子,男的女的都聰明。”
這話他聽着很受用,謙虛說:“其實你也很聰明。”
“我當然聰明啦,如果我不聰明,我們的孩子能聰明得了?聽說孩子聰明不聰明,主要是媽媽決定的。”
他咕嚕說:“我沒聽說過。”
她開玩笑說:“所以你得慶幸娶的是我。如果你娶的是梅伢子,那你的孩子就沒這麽聰明了。”
他沉默了一陣,大概是在思考自己有可能娶的女人中誰最聰明的事。
她以為他會列舉一個比她聰明的候選人出來,比如他的大學同學之類,但他沒有,思緒又飄進滿家嶺去了:“要是能生兩個就好了,一兒一女。”
她生怕他又回到“如果只能生一個,那就要生兒子”的老套上去,趕緊說:“想生兩個也有辦法,我們到美國去生。”
“美國能生兩個?”
“別說生兩個,生兩打都沒問題。”
“我們能到美國去?”
“你可以辦出國啊。”
“我?醫生能出國?”
“怎麽不能?”她馬上給他講了幾個醫生出國的故事,有的是真的,有的是編的,盡量往他的情況上編。
他似乎很受鼓舞,但又擔心地說:“但是我英語不好。”
“你英語怎麽不好?那麽難的專業資料你都看得懂,還給英語刊物寫過信,比我這個學英語的都強。”
“但是我口語不好。”
“口語不好怕什麽?你是去搞科研,又不是去演電影,出國根本不要口語的。”
“真的?那太好了。但是——如果我們在美國超生了,回來會不會受罰呢?”
這個她有點拿不準,信口說:“我們還回來幹什麽?就待在美國得了。”
這下他又動搖了:“就待美國?待一輩子?那我爹媽怎麽辦?”
“把你爹媽接到美國去。”
“但你不是說只有直系親屬才能去美國嗎?”
“我沒說只有直系親屬才能去美國,我說的是如果不是直系親屬的話,辦探親太慢了,但不是不能辦。”
“我爹媽連到A市來都水土不服,他們怎麽能去美國?”
“也許他們只是不服A市的水土,剛好就服美國的水土呢?”她講了一些不服中國水土但服美國水土的例子,都是編的,純屬僞造數據,但她僞造得臉不變色心不跳,因為她還沒聽說過有誰到了美國不服那裏水土的。
兩個人讨論了一會出國的事,看得出他很感興趣,她也越說越想出國,越說越有信心,仿佛一只腳已經跨出了國門一樣。
最後,他下決心說:“我一定要去美國。滿家溝有個人去了日本,走的時候,請全溝的人吃飯,擺了幾十桌酒席,現在他們滿家溝的人總拿這事壓我們滿家嶺的人,說我們滿家嶺沒人出國,我一定要為我們滿家嶺争光。”
她發現他的“愛嶺情結”真是牢固,幹啥事都想着滿家嶺,總想讓滿家嶺走在世界前列,至少是超過近鄰滿家溝,她懷疑他想開醫院也是為了趕上或超過滿家溝。滿家溝肯定有醫院,而滿家嶺的人,為了表明自己不巴結滿家溝,可能有病都不去那裏治,寧願去縣城,或者病死。
這讓她感慨萬分,不知道嶺上的爺們是如何進行愛嶺主義教育的,怎麽就能培養出這麽一批死心塌地愛嶺的人士來呢?
她見出國的種子基本在“寶伢子”的腦子裏紮下根了,就略帶威脅地說:“就這麽說定了,我們到美國去生兒子。如果你逼着我把這個孩子做掉,或者變着法子把這個孩子整掉,我會跟你離婚,恨你一輩子。”
“我再也不提打掉孩子的事了。”
那晚兩人破天荒在一個床上睡覺,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得特別香。
她覺得他并不是個壞人,他很愛她,很珍惜她以及他們的婚姻,當然是以他的方式。他唯一的問題就是還沒有完全擺脫滿家嶺的那一套風俗習慣。
不能說這些人殘忍,只能說他們愚昧。
經過這次談話,她覺得他不會再想把孩子弄掉的事了,因為已經想好了生兒子的辦法,即便是滿家嶺的人,也不是完全拒絕生女兒,以前沒計劃生育政策的時候,他家不是生了一大群女兒嗎?只是因為有了計劃生育政策,不讓多生了,所以滿家嶺的人才會對女孩下黑手。
她決定不把這事告訴姐姐,怕姐姐會勸她離婚。她覺得姐姐肯定會這樣勸,因為姐姐已經說過了,如果她還沒結婚的話,肯定會反對她跟“寶伢子”在一起,說明那時的“寶伢子”,就令姐姐很不滿意,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姐姐還會讓她繼續跟“寶伢子”在一起?
她覺得姐姐沒法理解為什麽發生了這麽可怕的事,她還不離開“寶伢子”,因為姐姐在愛情方面很順利,進大學不久,就被才貌出衆的姐夫盯上了,讀研究生的姐夫跨過好幾個院系跑來追求讀本科的姐姐。兩人的戀愛很順利,雙方家庭和廣大人民群衆都高度贊成姐姐姐夫的愛情和婚姻,姐夫剛畢業不久,就出了國,姐姐也很快跟了出去。
而她在愛情上,就沒姐姐這麽幸運了,一直都沒遇上一個才貌出衆的男人,可能是因為專業的問題,她讀大學時班上女生多,男生少,出色的幾乎沒有,也沒人跨院跨系來追她。一直到參加工作了,才遇上一個勉強說得過去的小靳,名校畢業,但長相實在不咋地,追得也不緊。
然後就是這個“寶伢子”,才貌都算出衆,但愛情方面怎麽就那麽不開竅呢?她這一路,受苦受累,根本沒享受過被人追的浪漫,還得為生男生女煩心,真是越想越虧。
但她知道,在她今生能遇到的人當中,“寶伢子”就算才貌最出衆最愛她的一個了,如果她跟他離婚,肯定找不到更好的人了。
怎麽說呢,這就是命運,同樣一個家庭出來的人,她就沒法跟姐姐比。
她想瞞着姐姐,但姐姐還忍不住呢,很快就打電話來詢問:“小滿從滿家嶺回來,沒什麽異常吧?”
她突然覺得姐姐的口氣很刺耳,好像給“寶伢子”判了死刑,認定他會做出什麽異常舉動似的,而他偏偏又不争氣,的确是有異常舉動,這讓她很生氣,不知道是在生他稀泥糊不上牆的氣,還是在生姐姐太精明一猜就中的氣。
她撒謊說:“沒有。”
“他那嶺上的爺沒教他幾個花招?”
“沒有。”
“他是不是并不知道你懷的是女兒?”
“可能吧。”
“那你可要做好思想準備,防備他一旦知道了會想辦法弄掉孩子,你最好搬到爸媽那邊去住,就說離你上班的地方近一些。”
她沒想到瞞來瞞去,姐姐還是動員她去爸媽那裏住,只好自己打自己嘴巴,坦白說:“其實,他已經知道我懷的是女兒了。”
“哦?那他沒……”
她像打機關槍一樣,一口氣把他回滿家嶺之後發生的事都講了出來。
姐姐沉默了一會,說:“你剛才不告訴我,是不是怕我勸你離婚?”
她不好意思地承認了。
姐姐說:“我怎麽會勸你離婚呢?他又不是個壞人,他各方面都很不錯,也很愛你,就是有點重男輕女的思想,但中國的男人,有幾個不重男輕女?你姐夫不一樣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嗎?”
她大吃一驚:“姐夫也重男輕女啊?”
“怎麽不?他和他家裏人都喜歡兒子,只不過他人在美國,壓力要小一些,因為美國人不介意這些。再說也沒計劃生育政策,他當然用不着想那些鬼點子。”
她聽到這些,心情好多了,看來也不是只有自己的運氣不好,只怪中國男人太封建太落後了。
姐姐囑咐說:“這事就別告訴爸媽了,他們知道了,只會着急,也改變不了什麽,搞不好反而把事情弄壞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
“但你自己還是要防着點,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我知道。”
跟姐姐通過電話,她心情好極了,感覺這世界上總算有了一個理解她的人。爸媽很愛她,但不一定理解她,同事同學什麽的,就更不用說了。她從來不對同事同學說“寶伢子”的不是,因為說了沒好處,只有壞處,那些人不是幸災樂禍,就是亂給她提建議,只有姐姐不會幸災樂禍,還能給她有用的建議。
她想起小時候,兩姐妹還經常鬧點小矛盾,有段時間,她甚至盼望爸媽沒生這個姐姐,那她就能獨占爸媽的感情了。還有段時間,她恨不得姐姐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不要跟她在同一個學校,免得姐姐的光彩把她給遮沒了。
但現在,她從內心慶幸爸媽給她生了這個姐姐,讓她人生中有了這唯一一個鐵杆知心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