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快十一點的時候,丁乙終于聽到一陣“轟隆轟隆”的聲音,像悶雷從空中滾過,她知道是丈夫回來了,在用遙控開車庫門。随後安靜了一會,接着又是一陣轟隆轟隆關車庫門的聲音。

她曾經建議他就把車停外面,但他不肯:“車停外面像什麽話?”

“怎麽不像話?以前不一直停外面嗎?”

“以前是住公寓,自己沒車庫,只好停外面,現在有車庫了,怎麽還停外面?”

“我看好多人都把車停在外面。”

“人家那是把車庫派了別的用場,堆了雜物,只好停外面。我們的車庫又沒堆雜物,幹嗎停外面?”

“因為你開關車庫的聲音總是吵醒我,害我半夜睡不着覺。”

“但是如果我把車停外面,明天開去上班,人家看到我滿車頂的雪,還以為我是個沒房子的人呢。”

“沒房子怎麽了?”

“讓人瞧不起。”

“這有什麽瞧不起的?我們以前不是一直都住公寓嗎?”

“那是以前窮的時候,現在買得起房了,幹嗎要讓人家以為我們窮呢?”

她覺得他在這些方面還跟以前一樣,很在乎別人怎麽看他,有一點好東西就想拿到人前去炫耀,買了房子就忙裝修,裝修好了就老想着請人上家裏來玩,好讓人家知道他買房子了。

她感覺自己已經不太在乎這些了,不像剛結婚那會,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興奮得不得了,也是忙着裝修啊,整理啊,裝飾啊,搞好了就生怕別人不知道,總愛邀請同學朋友上家裏來玩,聽聽別人對自己房子的贊美。

但現在她變懶了,一想到請客就發怵,又要給客人做飯做菜,又要忙着收拾家裏家外,還要花錢,請的大多數是他那邊的人,她不怎麽熟悉,也沒共同話題,再加上還有小溫那樣的未婚女部下,讓她的神經非常緊張,總覺得小溫每次都特意打扮得漂漂亮亮,好像專門來向她示威似的。

而他呢,只要能聽到人家誇獎他家的房子,誇獎他家的飯菜,誇獎他的女兒,他累死累活給人家準備吃的喝的都心甘情願。但他平時給自己的老婆孩子做頓飯,卻是戳都戳不動,逼急了就打電話叫個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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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時刺他幾句:“又叫餐?光是給送餐的小費就夠你滿家嶺的人幾年的鹽錢了。”

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曾經的口頭禪,回答說:“這裏又不是滿家嶺。”

有時還教訓她:“人要會算賬,與其我花時間做家務,還不如請個家傭做,我可以用那個時間去搞科研。”

“你是不是把我當成不花錢的家傭了?”

“我哪有把你當家傭呢?我已經說了,你不想做家務就不做,我們請人來做。”

但她不願意請人,請人哪裏搞得清你愛吃啥不愛吃啥?再說家裏也沒闊到那個地步。

在這房子裏住了一段時間之後,她才慢慢習慣了車庫的聲音,雖然每夜還是會被他開關車庫門的聲音弄醒,但也就是弄個半醒,朦胧之中聽到那轟隆轟隆的聲音,知道他終于回來了,有種安心的感覺,可以放心地睡過去。

但這次她不是半醒,也沒睡過去,因為在等他。

她聽見他上樓的聲音,然後看見他走進了卧室,把車鑰匙放在床頭櫃上,脫了外衣,才注意到她還醒着,有點尴尬地說:“還沒睡?”

她笑了一下:“不是在等你嗎?”

他更尴尬了,搔了搔頭,說:“呃——我去洗個澡。”

她也覺得這事很搞笑,本來那個應該是個水到渠成的事,感情上來了,兩人親熱親熱一陣,自然而然達到非那個不可的地步,于是那個。哪裏像他們這樣,先測排卵,如果沒排,就像新四軍愛惜彈藥一樣不放一槍一炮;如果排了,就打電話叫他回來,然後兩人做功課。

這哪裏是那個?分明是做人!

俗話說“做人難”,還真沒說錯,她就遇上了做人難的問題。

她當年生完丁丁不久就意外懷孕了一次,但國內不讓生二胎,只好去做了流産,然後就一直上着環,怕再出意外。到美國來之前,她才去醫院把環取掉了,沒再采取任何避孕措施,準備懷上了就生。

但來美國幾年了,她也沒懷上孩子。眼看年齡越來越大,再不生就太晚了,只好采取測排卵的方式來幫助懷孕。

她周圍很多華人夫婦都生了第二胎,而且都像神手一樣,有女兒的生兒子,有兒子的生女兒,全都是金童玉女,兒女雙全。雖然有些父母的年齡大了,抱着孩子在外邊玩,常有人以為抱的是孫子或孫女,但總算是圓了一兒一女的夢,湊成了個“好”字。

她剛來美國的時候,還顧不上生孩子的事,一心一意要讀個學位,因為她姐姐告誡過她,千萬要自己讀個學位,在美國站穩腳跟,不要滿足于做丈夫的家屬,他是博士,科研能力也很強,今後肯定能幹一番事業出來。如果你就國內那個學歷,安心做個家庭婦女,兩人的差距會越來越大,婚姻很容易出問題。

她運氣不錯,丈夫有一份工資,可以養活全家,她不用去餐館打工幫補家用,所以她一天工都沒打,而是專心複習托福GRE。剛好她以前就是學英語的,這兩門考試難不倒她,只是改專業費了一點事,補了不少課,終于被F大的生物統計專業錄取為碩士生了。

那幾年修課很累很忙,沒太多心思想懷孕的事,打算懷上了就生,沒懷上就算了。現在她的課修完了,只剩下論文,而他申請到一大筆科研經費,當上了科研項目領頭人,兩人才把生孩子的事列上了議事日程。

其實她想到在她這個年紀,還得從頭帶小孩,一把屎一把尿的,有點怵頭,總怕自己力不從心。但那些在美國趕着生二胎的華人,都說現在孩子好帶,又不用洗尿布,又不用打奶糊,屋子裏有空調,地上有地毯,孩子吃啊拉啊玩啊爬啊,都簡單。

她最怕的就是孩子生病。丁丁小時候愛生病,真是把她生怕了,一上幼兒園就感冒,只好放家裏照看,好不容易病好了,往幼兒園一送,又感冒了,有時是被別的孩子傳染的,有時是睡午覺出了汗,沒人幫着擦幹,背上的衣服是濕的,一下就感冒了。

華人朋友聽她說了擔心孩子生病的事後,都寬她的心,說美國生的孩子不怎麽生病,可能是因為空氣好,污染不嚴重,孩子也就不易患上呼吸道感染類的疾病,再說美國的室內都有空調,常年保持恒溫,不會忽冷忽熱,孩子就不容易感冒。

但她還有個擔心,就是如果現在懷孕的話,她畢業找工作就泡湯了,挺着大肚的,到哪裏去找工作?誰會招個孕婦?如果是上班之後才懷孕,那老板不能把她怎麽樣:你不能歧視孕婦啊,只能怪你自己點子低。但如果挺着個大肚子去找工作,人家就會找個借口不要你了。

他總是勸她待在家裏:“幹嗎想着找工作呢?我又不是養不活你。”

“如果我靠你養活,你不是想怎麽下作我就怎麽下作我?”

“你現在不是靠我養活的嗎?我下作你了嗎?”

她沒話說了。的确,她來美國後的這幾年,都是靠他養活的,他也沒下作她,但她心裏總有點疙疙瘩瘩的。俗話說,“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不管他有沒有刻意下作她,她本人還是有點小心翼翼的,生怕他冒出一句“現在你端的是我的碗,你還想不服我管”?

有時她想,如果他真的來下作她,她能怎麽辦?唯一的辦法就是回國去,因為她還沒拿到碩士學位,在美國找不到工作,連自己都養不活,更不用說交學費了,除了回國,沒別的辦法。

但回國也不那麽美妙啊,三十五六的人了,又是女的,沒混個美國學歷,回國有誰要?連A大都回不去了,她走的時候就辦了辭職,不辭不讓辦護照,現在想去A大,就不是“回”的問題,而是“進”的問題。

聽A大的同事說,現在A大引進海歸,首先就要看你有沒有博士學位,還要看你有沒有科研經費,最好你能帶點科研經費到A大去,或者你是美國名校的博士畢業,否則根本不接受。

她對同事感嘆:“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出國了,像我這樣的,要在美國混個名校的博士學位,這輩子都不用想了。不出國至少還在A大有個教席,出了國連A大都進不去了。”

同事說:“算了,你別後悔了。像我們這樣沒出國的,想待在A大,一樣得有博士學位,不然的話,今天搞聘任,明天搞聘任,指不定哪天就把你給聘掉了,緊張得很,也不是人過的日子。”

國內的退路沒有了,她更恐慌了,完全沒了以前在國內時的那股豪情,那時擔心的只是感情問題,怕他不愛她,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她也不會垮掉,無非就是吹掉或者離婚。

現在好像已經不再是感情問題,而是活命的問題了。

她姐姐總是安慰她:“別把事情想得太可怕了,小滿不是那樣的人。就算你們倆離婚了,他也得養活你。”

“他還得養活我?他最多養活孩子吧?”

“誰說的?美國有法律的,離婚之後,有能力的那方必須贍養沒能力的那方。”

“還有這樣的事?”

“當然有,我以前的導師就是這樣,老早就離婚了,而且再娶了,但直到現在都得付他前妻贍養費,等于養着兩個老婆。”

“要養到什麽時候?”

“呵呵,可能要養到前妻死的那天,或者前妻再婚那天,或者前妻找到工作那天。”

“那他前妻就一直不找工作?”

“她幹嗎要找工作呢?有人養着不好?”

“她也不再婚?”

“幹嗎要再婚呢?再婚了就拿不到贍養費了。”

“但是一個人過多孤獨啊!”

“她不用一個人過嘛,她可以有男朋友,只要不結婚就行。”

她感嘆說:“美國的女人真是太幸福了,美國的法律把女人保護得太好了。”

“美國法律也不光是保護女人的,如果妻子比丈夫有錢,離了婚也得付前夫贍養費。你看那些名演員,經常是付一大筆錢給配偶,買個自由身。”

照這麽說,她這輩子是不愁吃喝了,只要丈夫能掙到錢,他就得養活她,不管是結婚還是離婚,都是如此,搞不好離了婚比現在拿的錢還多,因為現在他可以想給多少就給多少,夫妻之間沒什麽規定。但如果離了婚,那就不同了,就得公事公辦,法院判他給多少,他就得給多少,一個子兒都不能少。

但那樣的生活有什麽意思呢?自己養不活自己,死乞白賴地靠他養着,問他拿一次錢,就得看他一次臉色,那還叫生活?

在國內時,她一直覺得自己經濟上很獨立,很強大,在錢上絕對不依賴于他,那時考慮的,都是要不要計較他家窮的問題,而不是自己窮。裝修房子辦婚禮,都是她這方出錢多,他的那點錢,根本就存在銀行沒動。

她從來沒想到會有今天,一分錢都賺不到了,全靠他掙錢養家,好像命運故意讓她體會一下他當年的心情似的。

他洗完澡,沒穿衣服,腰裏圍着個浴巾走進卧室來。

她躺在床頭看他。四十歲的人了,沒長胖,還是那麽精幹。雖然她現在看多了美國帥哥發達的肌肉,覺得他有點太瘦了,但仍然覺得他很耐看,比那些中年發胖的男人強多了。

他的臉也沒老,還是那樣子,沒發泡,眼皮不腫,眼圈不黑,頭發也沒見稀少。剛洗過澡,頭發用浴巾擦過,半幹半濕的,還是那麽烏黑發亮。而這個書呆子,居然一點都不近視,如果不是有點老花,看書上的小字需要戴老花鏡,他簡直一點都沒老。

丈夫比自己長得好,這個丁乙老早就知道,而且是她的一塊心病。

按說男女性別不同,對“長得好”的要求是不同的,應該沒辦法比較兩夫妻誰長得更好,但我們還是經常聽人說某男比他妻子長得好,或者某女比她丈夫長得好,意思是某男的長相在男性當中的排名比其妻在女性當中的排名靠前,或者某女的長相在女性當中的排名比其夫在男性當中的排名要靠前。

剛談戀愛那會,她采取的策略是不帶他去參加她同學朋友的聚會,免得別人議論他比她長得好,也免得她的同學朋友起了搶奪之心。

相比之下,她那時寧願去他那邊玩,因為他那邊的女性就是那些小護士,而她們因為從早到晚跟他在一起,對他知根知底的,知道他家是農村的,還知道他這人死板沒情趣,打眼一看覺得很不錯,處長了就覺得沒什麽意思,所以一般不會來搶奪他。

一直到結婚之後,她才慢慢放松了這個政策,一是因為他已經成了她的丈夫,丈夫被搶比男朋友被搶的機會還是少多了;二是因為她很快就有了一個漂亮女兒,不帶出去炫耀一下,于心不甘哪。

于是她又開始參加同學朋友的聚會,那時人們的贊揚已經從她丈夫身上轉到了她女兒身上,當然免不了一箭雙雕,說說“女兒漂亮像爸爸”之類。

好在她那時的心胸寬多了,可能是因為女兒在她心中的位置超過了丈夫,聽見人家說她女兒漂亮可愛,她就很滿足,哪怕別人點明女兒像爸爸,她也無所謂,像爸爸又怎麽樣呢?反正女兒是我的女兒,女兒的爸爸就是我的丈夫,他們再漂亮也是我的,不是你的。

生孩子留給她的唯一遺憾就是人長胖了,比以前重了十多斤。而這十多斤,好像都堆在最不容易減肥也最影響穿衣的地方。

比如上臂,怎麽減?做俯卧撐?頂多把肥肉減掉,但跟着就長出肌肉來了,上臂還是那麽粗,對于女性來說,上臂的肌肉也未必比肥肉好看。就因為這該死的上臂,她就與無袖的衣服徹底絕緣了。

還有腰圍,硬是多出那麽一層來,雖然還不像戴了一個游泳圈在腰間,但也比生孩子前多了不少,以前是一尺七的小蠻腰,現在都二尺一了,整整多了四寸!怎麽減都減不掉,仰卧起坐也練了,按摩減肥也試了,就是減不下去。

還有屁股兩邊靠近腰側的部位,無緣無故地一邊長那麽一塊出來,那可是各種鍛煉的死角,跑步跑不到它頭上,仰卧起坐坐不到它頭上,俯卧撐撐不到它頭上,什麽都奈何不了它。最糟糕的是,兩邊的形狀還不一樣,一邊高,一邊低,搞得她再也不敢把裙子放在上衣外面穿,也不大敢穿貼身的連衣裙。

到美國來了之後,她對自己身材的感覺好了不少,因為美國的胖女人多,像她這個重量級的,都得劃在瘦子行列,大多數美國女人到了她這個年紀都發胖了,她們那個胖可不是一般的胖,整個就是像吹起來的氣球,胖得邪乎。

但當她開始修課的時候,她對自己身材的郁悶又上來了,因為她要轉專業,得補修很多本科生的課,生物方面的,統計方面的,電腦方面的,等等,都得補。

本科階段的美國女孩,可能是美國女性中最漂亮的一群,中學的女孩子有的還沒褪掉嬰兒肥,研究生以上的,又已經開始發胖,只有本科女孩子,褪掉了嬰兒肥,又沒發胖,非常漂亮。高胸細腰長腿,金發碧眼,粉腮長睫毛,上面穿個小背心,下面穿條牛仔短褲,腳下是白線襪白球鞋,朝氣蓬勃,青春無敵,連她一個女的都愛看,更不用說男人了。

有次她把幾個同學帶到家裏來做項目,男的女的都有。大白天的,丈夫上班去了,女兒上學去了,家裏沒別人,很适合做項目。

讨論好了,留一個人在電腦上做幻燈片,其他人就在她的帶領下包餃子。

餃子煮好之後,每人盛上一盤,正吃得帶勁,丈夫回來了,是回來拿東西的。

一群人都有點心虛,像那些父母出去旅游便在家裏開聚會的小毛孩一樣,對父母的突然返家,都吓了一跳。

但丈夫做得很得體,不僅對一群人表示歡迎,還留下來跟他們一起吃餃子。

那天晚上,她也是很晚沒睡,一直等到他從實驗室回來,才逮住機會問他:“今天來的幾個美國女孩漂亮吧?”

這幾乎是每次家裏來過女客人後她都會提的問題,而他每次的答案差不多都是“鴿子大衣”之類的答非所問,但這次不同,他很認真地說:“嗯,很漂亮。”

她吃醋了,誘供說:“哪一個最漂亮?”

他居然能答出個一二來:“那個很會喝酒的最漂亮。”

她知道他說的是妮娜,個子高高的,乳溝深深的,腰肢細細的,屁股翹翹的,四肢修長,金色的頭發,經常在腦後随便挽成一個疙瘩,用支鉛筆對穿過,就成了一個好看的發髻。

她見他的觀點跟自己一樣,知道他這次是真看明白了,不由得酸水直冒:“你看得還挺清楚的呢。”

“坐一張桌子邊吃飯還看不清楚?”

“那以前我們家請客的時候,你怎麽沒看這麽清楚?問你誰漂亮你都答不出來。”

他想了一陣:“我不記得了。”

“你喜歡美國女孩?”

“你不喜歡?”

“我一個女的,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

“那你請她們來家裏做什麽?”

“做項目啊。”

“哦。”

“你以為我請她們來幹什麽的?介紹給你的?”

他一轉念:“她們可以到我實驗室來做義工。”

她氣昏了:“她們是學生物統計的,到你實驗室做什麽義工?”

“怎麽不可以做?我的實驗室不就是做生物方面研究的嗎?我們做出來的數據都需要人處理,她們在我那裏做義工,我可以給她們出證明,寫推薦信,對她們今後畢業找工作有好處。”

她更生氣了:“既然在你的實驗室做了義工對今後畢業找工作有好處,你怎麽沒叫我去你的實驗室做義工呢?”

他愣了一下,說:“你還有什麽必要去我那裏做義工呢?”

“為什麽我就沒必要?”

“你是我媳婦嘛。”

“是你媳婦怎麽啦?老了?長得不漂亮?”

“根本不是這個原因。”

“那是什麽原因?”

“我這不是在幫你跟同學搞好關系嗎?”

“那你怎麽沒想着讓那幾個男生去你那裏做義工?”

“你想跟男生搞好關系?”

她沒想到被他鑽了個空子,又好氣又好笑,遂放過男生:“為什麽你不叫我去你那裏做義工?是不是看我看厭了,想換個新面孔看看?”

“又在瞎說。”

“那你說是為什麽?”

“我看你忙嘛。”

這可太讓她心酸了:“我為什麽忙?不都是因為你成天泡在實驗室裏不回家嗎?”

“我……”

“現在倒好,我把你不做的家務做了,反而成了你不要我去你實驗室做義工的借口!”

他無奈地說:“你要做就去做啰。”

她犟上了:“既然你不歡迎我去做,我去幹什麽?”

“那就不去啰。”

“這說明你根本就不希望我去你那裏做義工。”

“我是不希望你去做,如果你又上課又做義工,誰照顧丁丁?”

“那倒也是,你把我困在家照顧丁丁,你找幾個漂亮的美國女孩去你實驗室做義工,你裏裏外外都照顧到了。”

“我哪裏找了漂亮的美國女孩去我實驗室了?”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

“那不是在跟你商量嗎?你同意就問她們一下,不同意就算了。”

“啊?你讓我來做惡人?”

他不吭聲了。

她最終也沒去他那裏做義工,一是女兒在家她走不開,再一個她也不喜歡跟他一起泡實驗室,他這個人,在家裏沒什麽情趣,在實驗室更沒情趣,她還怕別人說他徇私舞弊,照顧自己的老婆,又怕別人說她把老公盯這麽緊。

她的那幾個美國女同學當然也沒去他的實驗室做義工,因為她根本沒對她們提這事,也沒再邀請班上的女同學上家裏來,要做項目了,就去別人家,或者找個空教室做。

她跟那幫美國孩子一起上課,反倒沒有年齡的壓力,因為他們對年齡好像不那麽敏感,看不出她的年齡,也不打聽,有時見到她跟女兒在一起,都以為是她的妹妹,真把她開心死了。

但在華人圈子裏,就不同了。你多大年紀,人家都看得出來。即便看不出來,問也要問出來。明明是差不多年紀的人,也管她叫“大姐”;有些年輕的,都上大學了,也管她叫“阿姨”;還有幾個從國內出來讀研究生的人,都管她叫“阿姨”,搞得她義憤填膺:叫什麽阿姨啊!我才三十多歲,你們也都二十好幾了,我生得出你們這麽大的孩子來嗎?

還是美國人簡單,彼此之間不怎麽拉親戚關系,不管你多大一把年紀,他們都用名字稱呼你。她在國內是學英語的,那時就有個英語名字,叫戴安娜,出來後還是用這個英文名字。同學當中沒誰叫她“大姐”或者“阿姨”,都是叫她戴安娜,讓她感覺很好,好像又回到了當年讀大學時的心态。

她正在那裏胡思亂想,突然看到丈夫進來了,沒穿衣服,只在腰間裹了個浴巾。

她對他努努嘴:“把門闩上。”

他立即轉身把門闩上,然後走到床前,貌似不在乎地揭開浴巾,露出赤裸的軀體,但還沒等她看全,他就飛快地鑽進了她的被子。

他在被子裏摸索着脫她的衣服,略帶抱怨地說:“怎麽還穿着衣服呢?”

“我哪知道你今天會回來?”

“我天天都回來了。”

“但你哪天不是搞到半夜三更才回來?”

“你今天打電話了嘛,我肯定會早回來。”

“你這還算早?”

他沒再說話,脫掉了她的睡衣和內褲,把手伸到她兩腿間:“沒什麽水嘛,不是說排卵期水很多嗎?你沒測錯吧?”

她有點不快:“測錯了又怎麽樣?難道不排卵就不能那個?”

“不是你說的嗎,少做幾次才容易生男孩。”

“我還說過要有高潮才容易生男孩呢。”

他不吭聲了,大概在想着怎樣做才能生男孩。

撫摸了一陣,他說:“可惜沒把神器帶到美國來。”

“你還在想着神器的事?”

他有點失去耐心了:“怎麽你的高潮這麽難來?”

她正在興頭上,心情本來是很好的,也不想打岔,但他這句話實在太刺耳了,讓她沒法不計較:“什麽叫我的高潮這麽難來?你的意思是別人的高潮不難來?”

丁乙知道那個的時候不該扯閑篇,但這也怪不了她,是他先扯的。

他咕嚕說:“別人的高潮我怎麽知道?”

“肯定是你弄過別人啰,不然哪來的對比?”

“別瞎說了,我們滿家嶺的人不興出軌。”

“你現在哪裏還是滿家嶺的人?早就把滿家嶺的東西忘掉了。”

“才沒忘呢,我走到哪裏都是滿家嶺人。”

她本來想提提“鹽錢”的事,說你現在就不拿鹽錢衡量一切了,但她又怕這樣一說會提醒了他,搞得他又用鹽錢來衡量一切,那就麻煩了。

她只提醒他另一件事:“那對因為偷情被大爺捆起來推到懸崖下去的男女,不是你們滿家嶺的人?”

他不屑地說:“他們不是滿家嶺的人,是滿家嶺的敗類!”

“這不都是個名稱問題嗎?敗類也是人。”

“我不是滿家嶺的敗類。”

“那誰知道?”

“我們滿家嶺的列祖列宗都知道。”

“他們都睜着眼睛看着你?”

“當然啦。”

“你那兩年一個人在法國,難道就沒出過軌?”

他斬釘截鐵地回答說:“沒有。”

“兩年哦,不是一天兩天哦,你沒出軌,是怎麽解決你的生理問題的?”

“我沒生理問題。”

“瞎說,正當年的男人,怎麽會沒有生理問題?”

“是沒有麽,我各方面都正常。”

她沒想到又被他鑽了個空子,遂嚴格定義說:“我不是說有問題的問題,我說的是生理需要。”

“我沒有生理需要。”

“啊?你連生理需要都沒有了?”

“我的生理需要就是吃飯睡覺。”

“別把自己說得跟木頭似的。”

“真的嘛,那兩年又要學法語,又要學專業,還要做實驗,寫論文,哪有時間想那些東西。”

“那個不是想不想的問題,是身體的需求,自然就會産生。”

他想了一下,說:“那時真沒什麽身體需求,只想能夠睡一會。”

她不知道男人是不是真能忙到那個地步,但她從自己的情況來看,至少女人是可以忙到那個地步的。她剛生孩子的那幾年,就老覺得很忙很忙,只想有誰能幫她照看一下孩子,她好睡一覺,對那個沒有一點興趣,每次他要,她都覺得麻煩,但不做又怕他出軌,只好草草應付。

他那時幫不上她什麽忙,一個是他自己就很忙,再一個他照顧孩子不行,寵是很寵,但都是無原則的寵,做事也比較粗手大腳,叫他給孩子做飯、喂飯、穿衣、洗澡、換尿布什麽的,他都會搞出點問題來,她花在糾正他錯誤上的時間,比她自己親自動手還多,所以幹脆不要他幫忙了,全部自己搞定,他一般就是等她把孩子都打點好了之後,帶出去玩一會。

而她就趁那點時間收拾屋子,洗碗洗衣服吸塵拖地。這一切還沒做完呢,他已經帶着孩子收兵回巢了,因為他又得去實驗室忙活了。而她就忙着給孩子洗澡啊,換衣服啊,講故事啊,哄睡覺啊,忙得不亦樂乎。

孩子睡了,她還得抽時間備會兒課,常常是還沒備多少呢,就疲倦得睡着了。

那時他來麻煩她那個的頻率也不算高,她不知道別的男人每周做多少次,沒法橫向比較,只是縱向地比比,感覺他比剛結婚時做的次數少,有時一周一次,有時一周兩次,全看當時的情況。有時他太忙,一周一次愛都不做也有過;有時她太累,半夜被他弄醒很不爽,不肯做,他也只好算了。

後來他就去法國了,是中法聯合培養項目,經過考試選拔的,聽說全國只選了十幾個人。

她太震驚了,下巴都快驚掉了,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還學了幾句法語,居然能到法國去讀博士,而且不是他本專業的博士,是生化方面的博士,真是徹底把她鎮了。

他出國,她沒別的意見,唯一的擔心就是怕兩地分居,婚姻會出問題。聽說法國女人最風騷最浪漫了,她看的那些外國小說,只要是寫風騷浪漫的女人的,大多是法國女人,什麽《包法利夫人》啊,《羊脂球》啊,《茶花女》啊,不都是法國女人的故事嗎?

她把她的擔心對他說了,他不以為然:“我連法國話都不會說,到哪裏去找法國女人?”

“你不會說法國話?那你怎麽考上聯合培養的?”

“我說的是不考法國話。我不會說,但我看得懂資料。”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會說法國話,你就要去找法國女人了?”

“我哪裏這樣說了?”

“但你剛才不是說‘我連法國話都不會說’?”

他完全不懂得這之間的推理,愣愣地說:“我是不會說法國話嘛。”

她原以為他一去法國,就能把她們娘兒倆辦過去探親,但結果卻不是這麽回事,一是他沒那個經濟能力,另一個他也沒那個時間,總是很忙很忙,忙得連寫信的時間都沒有,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打個電話回來,跟她和孩子講幾句。

她父母有點着急:“你們老這樣兩地分居不好啊,會影響夫妻關系的。”

她很不耐煩:“我自己的事自己不知道?你們催有什麽用?”

父母都不敢催了,媽媽說:“其實這樣還好些,他這麽忙,又沒多少錢,你又不懂法語,你們娘兒倆去了那裏,還不是受苦受累?搞不好還把國內的工作搞丢了,還不如就待在國內,生活還安逸些。”

她姐姐聽她說了這事後,安慰她說:“他肯定很忙,你想啊,他的法語也不是很好,又不是搞他以前的專業,等于是一切都要從頭來,說不定連課都聽不懂,他不拼命學習,怎麽跟得上?”

“姐,你說他會不會是變了心,看上別的人了?”

“我都說了,他現在肯定忙得跟鬼似的,哪有時間去看上別人?”

“但如果別人看上他了呢?聽說法國女人都是又浪漫又風騷的。”

姐姐朗聲笑道:“法國女人又浪漫又風騷,怎麽會看上你的小滿呢?他在國內還算個美男子,鼻子有點高,眼睛有點凹,在一群塌鼻子中國男人中很出衆。但到了法國,他那鼻子眼睛不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嗎?放心吧,他不會跑的,你只但願他學習別太累,別把身體累垮就行。”

按照原定的聯合培養計劃,他應該在法國待兩年半,完成博士課程後就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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