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下) (1)
丁乙買的幾套衣服,都略微有點緊。她是故意這樣買的,為的是強迫自己減肥,衣服已經買了,錢已經花了,那麽為了能穿進去,特別是為了穿得合身,就只好減肥。
這個辦法還真管用,她自從買了那幾件面試的衣服之後,就十分注意飲食和體重,每頓飯都克制點,吃個八分飽就停了。隔兩天就把那兩套西服拿出來試穿一下,看看緊不緊,如果還是緊,就加倍節食。
她本來還想到學校健身房去鍛煉鍛煉,學費裏都包含了體育器材費的,不去用真有點虧。但她去了一次,就把自己給吓回來了,健身房熱鬧得很,每個機器都有人在用,看上去都是常客,用得老練自如,有的邊跑步邊聽音樂,有的邊蹬車邊看電視,看那些人的身材,根本就不用健身,都挺結實的。她真不知道那些人是在健身,還是在表演。
再看看她自己,從來沒用過那些器材,連怎麽開怎麽關都不知道,搞不好會從跑步機上掉下來,跌個嘴啃泥。再說她也沒健身穿的服裝,要去學校健身房健身,還得去買一整套行頭,太麻煩了,還是在家裏做做仰卧起坐吧。
也不知道是她的心理作用,還是熱脹冷縮的原理,反正過了一段時間,她穿那兩套西服就不覺得緊了。有時晚上洗過澡後,一個人關在浴室裏,把那身行頭裏裏外外都披挂上,還化點淡妝,在鏡子前搔首弄姿,感覺精神面貌煥然一新,至少年輕了五歲。
看來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尤其是像她這種生過了孩子的黃臉婆,打扮真的很重要。
對自己外貌的信心增強了,做客訪友的興趣也就上來了,剛好丈夫實驗室的那個韓國人請大家去家裏燒烤,如果是以前,她肯定會推脫不去,但這次不同,丈夫一提,她一口就答應了。
答應之後就忙着置辦行頭,因為去人家裏燒烤不是面試,不能穿西服。這次她沒約魯平,自己一個人跑到購物中心裏去逛,順便觀察一下丈夫的那個前七代同宗的“老鄉”是個什麽模樣。
到了那裏,她先去找那按摩女郎。找了一會,沒找到按摩女郎,卻找到一個按摩大媽。兩排店鋪之間的空地上擺着四把黑色的按摩椅,有個中年女人在那裏照應,大概就是丈夫的那個“老鄉”。
她不動聲色地觀察那女人,應該比她老,四十多了吧,打扮得倒也精神,但眉毛畫得很誇張,像是全部拔掉後用眉筆畫出來的;嘴唇也抹得太紅,像舊社會妓女愛用的那種紅;頭發本來就不多,還梳得緊巴巴的,在腦後挽成一個發髻,越發顯得頭發少;額頭尖塌,還把前額扒得光光的,不留一根劉海,越發顯得倒臉。
總而言之,那女人已經從外貌和打扮上讓她徹底放心了,丈夫應該不會看上這樣的女人,否則只能說他瞎了眼。
她剛走到按摩椅附近,那女人就迎了過來,操着一口蹩腳的英語跟她打招呼。她因為知道那女人是大陸來的,根本就不用英語接腔,直接用漢語問:“你是中國來的吧?”
那女人像遇到了救星共産黨一樣,立即如釋重負地抛棄了英語,改用漢語:“是啊,是啊,你也是中國來的吧?打哪兒來的?”
“D省的。”
“哦,那我們還是老鄉呢。”
“我聽你口音不像是D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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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老家是D省的。”
她知道那女人連老家都可能不是D省,肯定是在套近乎拉生意。果然,說着說着,那女人就向她推薦按摩椅,說可以免費試用五分鐘。
她謝絕了:“不了,我要到前面去看看。”
她走了一段,回頭一看,發現那個女人正在向一個男顧客拉生意。再走一段,回頭再看,那男人已經坐到按摩椅上去了。看來真是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如果讓她去幹那種活,她肯定一天都活不出來,但人家也沒餓死,還活得那麽滋潤。
她在購物中心裏逛了大半天,給全家每人買了一套參加韓國人燒烤聚會的衣服。
女兒還小,基本都是她買什麽女兒就穿什麽,但有幾個朋友已經在抱怨自己的孩子大了,父母買的衣服都瞧不上了。她估計丁丁過幾年也會瞧不上她的審美觀,她現在得抓緊時間享受給孩子買衣服的樂趣。
丈夫的衣服一向是她包辦,任由她擺布,如果她哪次洗了衣服沒熨,他就穿着皺巴巴的衣服去上班。如果她把兩只不同顏色的襪子卷在一起,他就一樣穿一只去上班。俗話說“丈夫是妻子的臉”,他不在乎自己穿什麽樣,她還在乎呢,所以總是把他的衣服拾掇得熨帖挺括。
但他們夫妻倆畢竟有兩三年不在一起,那兩三年裏,她就沒法包辦他的衣服。她剛來美國的時候,檢查他的衣服,驚奇地發現還挺像樣的,上下裏外成龍配套,顏色也沒那麽老土,至少沒搞出大紅大綠的領帶,大紫大藍的襯衣來。
她曾經就這一點拷問過他:“你這些衣服都是誰幫你買的?”
“不是你幫我買的嗎?”
“我剛來美國,怎麽會是我幫你買的?”
“你在國內幫我買了,我帶出來的呀。”
有些衣服的确是她以前在國內為他買的,一看就能看出來,那時國內的西服總好像做得不那麽地道,不是大垮垮的,就是寬短寬短的,肩膀那裏總像多了一截,腰背那裏又總像少收了一點,不貼身。
有些西服領帶肯定不是她在國內買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國貨,有些牌子還很高檔。她說:“我給你買的,我都認得出來,還有一些肯定不是我買的。”
“那就是我自己買的。”
她簡直想象不出他到商店買衣服的樣子:“你自己買的?我不相信,說不定是哪個女人幫你買的。”
“哪個女人願意給我買衣服?”
“我不是女人嗎?”
“你是我媳婦嘛。”
“我說的女人幫你買衣服,不一定就是說女人花錢買了送你,可能是你自己掏錢,她幫你挑的,承認不承認?”
“沒有的事,你要我承認什麽?”
她挑出一件“阿瑪尼”西服:“這件就肯定不是我買的。”
“那就是我買的。”
“這是名牌西服,你怎麽買得起?”
他拿起那件西服左看右看:“這是名牌西服?”
“當然啦。”
“多貴?”
“總要上千吧。”
“上千?美元?”
“當然是美元啦,如果是人民幣,那可能要上萬了。”
他連連搖頭:“肯定沒這麽貴,我哪買得起這麽貴的衣服?”
“但這衣服挂在你櫃子裏是個事實。”
他一臉迷惑。
她追問道:“是不是哪個有錢女人送給你的?”
“從來沒有女人送我東西,除了你之外。這真不是你買的?”
“你還追問起我來了?我已經說了,這肯定不是我買的。”
他搔着後腦說:“那就怪了,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我肯定沒買過這麽貴的衣服。上千美元一件衣服,我穿了去死呀?”
他表情那麽誠懇,她也有點相信他了,但櫃子裏有這麽一件名牌西服也是事實。
那事在她心裏疙瘩了很久,最後終于揭開了疑團:是他的法國導師送給他的,有次要去開個什麽會,導師覺得他沒有穿得出去的衣服,就把自己的舊衣服送了幾套給他。
她釋然了:“我說怎麽看着有點舊呢,原來是導師送的,你怎麽不早說呢?”
“我都忘記這事了。”
“那你怎麽突然又想起來了?”
“我在實驗室裏一說,他們都幫我想,那個法國小子就想起這事來了。”
她大吃一驚:“你在實驗室裏說這事?”
“怎麽啦?”
“這都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你怎麽能拿到實驗室去說?”
他支吾着:“你沒說不能說麽。”
她少不得又囑咐他一通,叫他別把什麽事都拿到實驗室去說,他答應了,但她知道他過幾天又會忘記,或者說,他不知道哪些事屬于“什麽事”,他在這種事情上很教條主義,你說不能把西服的事拿到實驗室去說,他就只知道不能把西服的事拿到實驗室去說,但他過幾天會把襯衣的事拿到實驗室去說,因為襯衣不是西服。除非你有神通,能預見所有不能說的事,提前囑咐一番,否則他肯定會說漏嘴。
去韓國人家吃燒烤的那一天,她把三個人的新衣服都拿出來,逼着大家穿上,結果發現女兒和丈夫的衣服都很合身,穿上很漂亮。而她的那件,就沒女兒和丈夫的好看,還有些小毛病,袖子好像太長了,領子也不對稱,折騰了好一陣,還是無法令人滿意,但已經沒時間了,只好匆匆化了點淡妝,用卷發器把頭發稍稍卷了點大波浪出來,就算完事了。
等她全部收拾好,走出房門的時候,女兒和丈夫都愣了。
女兒說:“媽媽,你太漂亮了!我也想化點妝。”
丈夫則看着她傻笑。
她開心地說:“怎麽樣,你老婆打扮一下,還是不老不醜吧?”
“呵呵,本來就不老不醜嘛。”
“記住了,你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女人,她們都是化了妝的。而你每天在家裏看到的我,是沒化妝的。你不能拿她們化了妝的臉跟我這張沒化妝的臉比。如果你讓她們把妝卸了,肯定比我醜。”
他只呵呵呵地笑。
女兒纏着她:“媽媽,我也要化妝。”
“你別化,化妝品對皮膚不好,別把你這麽好看的小臉蛋搞壞了。”
“那你怎麽要化?”
“媽媽老了,臉色沒你好,出去做客要化一下,免得你爸爸覺得媽媽丢了他的人。”
爸爸說:“丁丁,媽媽是不是在瞎說?”
丁丁為難了,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她替女兒解圍說:“走,我們做客去了,再不走要遲到了。”
韓國人住的是公寓,房子不算很好,但收拾得特別幹淨。聽說韓國女人都有潔癖,回到家就跪在地上擦地板。這個韓國人也不例外,房間裏鋪的是地毯,沒地板可擦,就把竈臺啊,冰箱啊,洗手間啊什麽的,擦得锃明發亮。
燒烤本來是在韓國人樓房後的空地上進行的,那裏有公寓共用的燒烤架,但那天天氣不好,外面有點冷,遂決定轉移到室內,只留兩個人在外面燒烤,烤好後就拿到屋子裏來開餐。
丁乙本來想自告奮勇去燒烤,但她穿的那件衣服有點薄,待在外面不擋風,又怕把衣服弄髒了,把頭發弄亂了,結果被丈夫捷足先登,沖鋒陷陣到樓房後燒烤去了。
韓國人自己沒去燒烤,屋裏屋外兩邊跑,當總指揮。
小溫倒是跑到燒烤架邊去了,但很快又跑回屋裏來,大概也怕冷。
她不時走到韓國人後窗那裏,看丈夫和實驗室裏的那個法國人站在冷風裏燒烤,兩人都不時用餐巾紙擦鼻子擦眼睛,不知道是煙火熏的,還是冷風吹的。
她不好意思老站在那裏看,總是看一眼又回到客廳去跟其他人交談。有一次她剛走到後窗那裏,就聽韓國人在身後用英語說:“我聽說你們想再生個孩子?”
她一愣,用英語問:“你聽誰說的?”
“當然是滿博士說的。”
她恨不得拿根針把他嘴巴縫起來。
韓國人用英語說:“如果你們想提高命中率,就應該在排卵前期那個,而不是等到排卵之後再那個。”
她想起韓國人是婦産科醫生,也許只是出于醫生的本能,在好為人師吧,于是用英語問:“為什麽是排卵之前呢?”
韓國人用英語叽裏咕嚕講了一大通,很專業的感覺,但她只聽懂了個大概,總結起來就是精子和卵子是在輸卵管裏結合的,精子從男性身體到女性的輸卵管,中間要經過好些個部位,需要一定的時間,而卵子從卵巢排出,很快就到達輸卵管了,精子在輸卵管可以存活四十八小時左右,而卵子在輸卵管只能存活十二到十六小時。如果等到排卵之後再那個,就有點晚了,等精子千辛萬苦到達輸卵管的時候,卵子說不定已經死了。
她覺得韓國人說得有道理,便誠懇地回答說:“謝謝你,我會照你說的試試。”
韓國人又說:“那個溫,她總是千方百計接近你的丈夫,你可要小心點。”
她替丈夫擋駕:“他們只是工作上的接觸。”
“才不是呢,她總是跟他說愛情和婚姻的事,還說生孩子的事,我就是從她和他的談話裏知道你們想生第二個孩子的。剛才她又跑到外面去,想跟你丈夫一起燒烤,難道那是工作上的接觸?”
她氣得兩眼發綠,但不知道能說什麽。
韓國人表功說:“我一看到溫這樣做,就會出面阻攔,你看我剛才就把她叫走了。”
她忍不住說:“哦,剛才是你把她叫走的?我還以為是她自己怕冷,跑掉了呢。”
“不是她自己跑掉的,是我叫她進來幫我調酒。”
她想說聲謝謝,但說不出口。
韓國人繼續用英語說:“我平時也盯着溫,如果溫在實驗室待到很晚,我也在那裏待到很晚,讓她沒機會對你丈夫做什麽。”
她很感激韓國人,但她不明白韓國人為什麽要幫她。
不知道因為什麽,丁乙跟韓國人才談了這麽幾句,就覺得彼此的距離大大拉近了,甚至覺得韓國人的長相都可愛了很多。
最難得的是這個韓國人的英語也說得挺好的,搶耳一聽,根本聽不出是韓國人。當然,如果說多了,還是會露出韓國尾巴來,畢竟不是本族語,想天衣無縫地表達自己的意思,還是有困難的,有時就會結結巴巴找不到合适的詞。
她自己是學英語出身,在國內讀書時就很注重口語,出國後更是勤學苦練,但也沒達到母語的流利程度,經常會有找不到正确說法的時候,所以她特別清楚韓國人的英語說到這個地步不簡單。
她把自己的敬佩之情向韓國人表達了一下,韓國人謙虛地說:“哪裏呀,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嗎?光是考牌,我就花了好幾萬。”
“為什麽要花錢?”
“參加各種培訓啊,輔導啊,買資料啊,不然哪那麽好過?”
“但你這些錢花得值啊!聽說你把這三年研究員做完,就能當專科醫生,年薪有好幾十萬,那不一下就賺回來了嗎?”
“要看在哪裏工作了,如果是自己開業,幾十萬應該有。但我沒那麽好運的,我是J-1簽證(美國移民局發給外國人來美學習、進修或從事研究工作等簽證種類之一),有服務期要求的,得回國服務兩年。”
她第一次聽說韓國人也有J-1簽證,還有回國服務的要求,她原以為J-1和服務期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搞法呢,原來韓國人也不能幸免。她關心地問:“那你怎麽辦呢?”
“想辦法啰。”
她安慰了幾句,就從這個不愉快的話題上轉開:“我只知道你姓萬,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韓國人說了自己的名字,聽上去像是“瘦羊”,她猜不出是哪兩個字,一直到韓國人找來紙筆,寫出自己名字的漢字,她才發現不是什麽“瘦羊”,而是挺嬌嫩的一個名字,叫做“素妍”。
萬素妍跟她聊了一會,就去張羅開飯的事。她向窗外望了一下,發現丈夫和那個法國人已經不在燒烤架那裏了,大概是大功告成,回到了房間裏。
她也回到客廳,看見菜都擺上了桌,大家正在拿盤子拿碗,準備開動。
丁丁不知什麽時候跟小溫混在了一起,兩人都拿着一次性紙餐具,站在裝燒烤的大盤子附近,而她丈夫則正在往燒烤上刷一種深紅色的醬,然後往大家盤子裏夾燒烤。
她心裏一陣不快,小溫這是幹啥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三人是一家呢。她快步走過去,問女兒:“丁丁,想吃什麽呀?”
“燒烤。”
“叫爸爸給你夾兩塊瘦點的。”
小溫跟她打招呼:“丁大姐,你剛才上哪兒去了?丁丁在找你呢。”
“我在裏面那間屋子裏。”
丈夫給丁丁盤子裏夾了兩塊燒烤,又往小溫盤子裏夾了兩塊燒烤。小溫拿到了燒烤,就往一邊走,丁丁也捧着盤子跟着小溫走,丁乙連忙叫住:“丁丁,上哪去?跟媽媽在一塊。”
丁丁乖巧地站住,捧着盤子等媽媽。
輪到丁乙了,丈夫公事公辦地往她盤子裏夾了兩塊燒烤,但沒說話。
她主動說:“剛才在外面很冷吧?”
“嗯。”
她覺得他的回應很冷淡,好像生怕有人看見他們在說話一樣。她壓着心裏的不滿,關心地說:“早知道這麽冷,真該多穿點的。”
這次他連個“嗯”都沒有了,專注地給下一個客人夾燒烤。
她覺得受了奇恥大辱,差點發火,看在滿屋子客人的份上才按捺住。他這什麽意思?是專門做給小溫看的嗎?是不是想在小溫面前跟自己的老婆撇清?聽說那些出軌男人都是這樣效忠自己的小三的。
她四處打量了一下,連小溫的影子都沒看見,大概去了另一個房間。她稍微平息了一下怒火,但發現萬素妍就站在跟前,她又起了疑心,難道他是做給萬素妍看的?難道萬素妍剛才那番說詞都是編出來哄她的?是在調虎離山,好讓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小溫身上?
那頓飯,她完全沒吃出滋味。聽說韓國燒烤是最有名的,但她沒覺得,不知道是因為燒烤是丈夫和法國人負責烤的,還是因為她的注意力都在小溫和萬素妍身上。
還好她沒看見丈夫跟那兩個女人過從甚密,他大多數時間是在跟幾個老外說話,說的都是實驗室裏的事。他的英語聽上去很流利,像是很地道的英語。但發音很糟糕,滿家嶺味很濃,有幾個音完全沒發對。
她覺得那幾個聽丈夫說話的老外臉上都有一種同情的面容,她感到很難受,恨不得把他叫回家去,好好糾正一下他的發音。但她知道他那發音跟他的很多習慣一樣,都是基因裏帶來的,天生就是滿家嶺風格,沒法改變的。
她不忍聽下去了,起身走到另一個房間去,那裏女客居多,說的都是孩子之類的話題。
小溫不知什麽時候也跟來了,用漢語問她:“剛才那個韓國人是不是在對你說我的壞話?”
她警惕地望望四周,發現沒有聽得懂漢語的人,才用漢語小聲回答說:“沒有啊,你怎麽這樣問?”
“哼,如果她不是在說我的壞話,我把溫字的三點水全都拿掉。”
她還是第一次聽人發這麽獨特的誓,不由得笑起來:“你把溫字的三點水拿掉,那成什麽字了?”
小溫沒回答她的問題,忿忿地說:“最煩那個韓國女人了,每天都盯着滿博士,專門找他的茬。幹嗎呀,又不是一輩子待在這個實驗室,幹一年就走的,真是多事。”
她警惕地問:“她到底是找你的茬還是找丁丁她爸的茬?”
“這不是一回事嗎?”
她相當惱火:“你是你,他是他,怎麽是一回事呢?”
小溫急忙解釋說:“丁大姐,你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是韓國人主要矛頭是對準丁丁她爸的,但她想借我來搞倒他。”
“你真是把我說糊塗了,她想搞倒丁丁她爸,怎麽要借你做武器?”
“唉,科研方面的事,說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把話說了放在這裏,如果哪天滿博士倒黴了,那肯定是韓國人搞的。”
“她為什麽這麽恨我丈夫?”
“你知道她為什麽離婚嗎?”
“聽說是因為她丈夫找了第三者。”
“對呀,這不就擺明了嗎?”
“擺明什麽了?”
“她自己的丈夫欺騙她,她就痛恨所有的男人。”
她覺得這個理由很牽強附會,但她不想跟小溫擡杠,只半開玩笑半威脅地說:“呵呵,我不管你們實驗室裏的事,你自己當心點,別把韓國人惹毛了,如果丁丁爸倒了黴,你也沒好處。”
她本來是順口說說,結果發現小溫好像很介意:“我一個博士後,到哪裏工作都行。但滿博士就不同,如果他丢了這個科研項目負責人的位置,想到別處當就沒那麽容易了。”
“他也可以當博士後嘛。”
小溫急了:“他都已經做到現在了,怎麽能回頭去做?他自尊心這麽強的人,那不是要他的命嗎?”
她心裏很不舒服,聽小溫這口氣,好像比她這個做老婆的還了解和關心她丈夫,真是“愛着你的愛,痛着你的痛”啊!
小溫接着說:“丁大姐,韓國人真的是一心想找滿博士的茬,你要管管才行。”
“我怎麽管?”
“你讓滿博士把她辭掉。”
她想這個小溫也太殘忍了點吧?人家韓國人不滿意小溫,也就是盯緊一點,而小溫竟然想借她的手把韓國人除掉,太黑心了。
她委婉拒絕說:“我聽說韓國人是哪個研究員協會介紹來的,根本不在你們實驗室拿錢,怎麽能辭掉?”
“怎麽不能辭掉呢?協會介紹人來,滿博士不要,不就行了嗎?”
“但你們實驗室不是已經要了她嗎?怎麽可以半路又不要呢?”
“就說她工作幹得不好,不想要她了。”
“那不是毀了她的前程?”
“哼,你怕毀她的前程,就不怕她毀了你丈夫的前程?”
“我看不出她怎麽能毀掉我丈夫的前程。”
小溫懶得跟她多說了:“算了,只當我沒說過。”
她看着小溫離去的背影,覺得好笑,明明是兩個女人在争風吃醋,偏要整得像是實驗室權術一樣,還搞得那麽嚴肅,好像是生死存亡的大問題似的。她想不出為什麽萬素妍要找她丈夫的茬,要說萬素妍不喜歡小溫,那她相信,說萬素妍喜歡她丈夫,她也相信,但如果要說萬素妍想找她丈夫的茬,她打死都不相信。
她覺得丈夫實驗室裏有兩個單身女人,真是不好過,尤其是這兩個女人都對丈夫有那麽點意思,那她們就會自相殘殺。萬素妍緊盯着小溫,不讓小溫單獨跟丈夫在一起,等于是幫她站崗;而小溫這麽仇恨韓國人,肯定也會竭盡全力杜絕韓國人跟丈夫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也等于是在幫她站崗。
那成語怎麽說來着?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啊!
參加完韓國人搞的燒烤聚會,丁乙就開車回家。她家有兩輛車,一輛是二手車,丈夫在開;另一輛是新車,她在開。今天出來做客,開的是新車。
在她來美國之前,丈夫就買了輛二手車。但丈夫舍不得花太多時間學車,只學到能開去上班就算了,從來沒上過高速公路,沒去過中國城,可以說除了工作單位,哪兒都沒去過。
她帶着女兒來美國的時候,丈夫還是請朋友開車去接的機,後來丈夫帶她們母女倆去購物,去看女兒的學校,都是開得戰戰兢兢的,動辄走錯了路,有次還差點跟人撞了。
她看着覺得他窩囊極了,這哪像男人?連個車都開不好,看來還得自己親自出馬。
她提出想學開車,他連教都不敢教,也沒時間教,找了個朋友來教她開車。但朋友也只能出時間出人,不能把自己的車拿來她學開,所以那時都是朋友先開車來他們住的地方,然後開他們的車送丈夫去上班,再返回來用他們的車教她開車。
家裏有個窩囊丈夫的好處,就是妻子有大把開車的機會。如果丈夫不窩囊,那就會把開車的事全包了,妻子永遠也別想開高速,頂多拿個駕照,然後就只在城鎮裏開開,凡是出遠門上高速的事,都被丈夫壟斷了。
她學開車學得很快,一個星期就拿到了駕照,後來家裏就多半是她開車,先送女兒去學校,再送丈夫去上班,晚上還得接丈夫回家。她還自己摸索着,開到中國城去買菜,一來二去的,就成了當地華人中數一數二的女車手。
後來她向丈夫提出再買一輛車,免得每天都要等到很晚了去接他。
他同意了。
她又提出要買新車,分期付款,但他不同意:“買新車幹嗎?舊車不是一樣開嗎?”
她要買新車的主要原因,是她覺得開一輛十年車齡的舊車送女兒上學很丢人。那些不坐校車的孩子,家裏都是有點錢也有點閑的,家長開的車都比較好,還有能力讓家裏空閑一個人不上班。
她因為在讀書,不用朝九晚五趕去上班,所以還比較有閑。但她家那輛舊車就顯得太寒酸了,她一直很想買輛新車,但怕他不同意,所以一直沒敢提。
結果有一天,她送孩子上學,正在路中央開着呢,車就熄了火,怎麽打也打不起來,她只好給911打電話。那天是警車把孩子送到學校去上課的,警車又把她送回家,還把丈夫送去上班,并且把他們的車拖去修理。
這事強有力地證明買新車的必要性,于是丈夫同意買輛新車。
新車買了之後,就一直是她在開,丈夫還是開他那輛舊車去上班。如果出門做客,或者外出旅行,就開新車,自然是她開,因為他沒開過新車,不會開,他學的時候就是用那輛舊車學的,而他這個教條主義者也就只會開那輛舊車。
從韓國人家裏出來,已經晚上八九點了,他還想去實驗室:“你路上拐一下,把我送到實驗室去吧。”
她不同意:“現在還去實驗室?”
“好多事要做。”
“要去你自己開車去吧,如果我現在把你送去,待會還得去接你。”
“待會不用接,我可以叫小溫送我回家。”
丁乙一聽“小溫”兩個字就煩了:“小溫今晚也會去實驗室?”
“應該會去。”
“難怪你這麽急急忙忙往實驗室跑呢,趕着去和小溫約會吧?”
“我跟她約什麽會?”
“你們今天一天都沒機會在一起,熬壞了吧?”
“當着孩子你瞎說些什麽呀。”
“我這是瞎說嗎?你當我是瞎子,什麽都看不見?連你們實驗室的韓國人都看出來了。”
“她看出什麽了?”
“看出你跟小溫兩個人有一手。”
“她瞎說。”
“一個人說,你可以說是瞎說,如果大家都這麽說,還能是瞎說?”
“誰都這麽說?”
她噎住了,感覺上是大家都在這麽說,但真要舉例了,又似乎只韓國人一個人在這麽說。她強詞奪理地說:“連小溫自己都這麽說。”
“她說什麽?”
“她說韓國人想利用她來整你。”
他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你們女的就愛瞎說。”
“那你怎麽不把她們開了?留着幹什麽?留着好瞎說你?”
“你以為開人這麽簡單?說開誰就開誰?”
“你是老板,你想開誰還不簡單?”
“總要有個理由吧?無緣無故開人,不怕人家告你?人事部門那裏也通不過吧?”
“你沒理由開她們?難道她們兩個都幹得很好嗎?”
“我這個科研基金能拿到第二期的錢,就是因為小溫把我們想要的結果做出來了,不然的話,我這個停掉了,其他科研項目的錢又還沒批下來,那才麻煩呢。”
她吃了一驚,想不到小溫這麽厲害,起的作用這麽關鍵。
照這麽說,小溫還是她的恩人呢,如果小溫沒把丈夫需要的結果做出來,丈夫就拿不到第二期的基金,那不就失業了嗎?她相信丈夫要找個博士後的工作還是找得到的,但那多窩囊啊,人又累,錢又少,她家的房子馬上就供不起了,她家的新車也供不起了,她的學費也交不上了,那不是徹底完蛋了嗎?
她咕嚕說:“看不出來,小溫還這麽能幹。”
丈夫吹噓說:“我錄用她的時候就看出來了。”
她聽得酸水直冒:“她做出來的這個挺了不起嗎?”
“當然啦,這是個重大突破,在我們這個領域是首次。”
她不懂他們實驗室在做什麽,但“首次”她還是聽得懂的,頓時覺得小溫成了丈夫的寶貝,而自己已經敗下陣去,如果她現在讓丈夫在她和小溫之間選一個,丈夫肯定會選小溫。她有什麽用?只會做飯洗衣帶孩子,但小溫可以幫丈夫攻克技術難關,丈夫就能繼續做科研項目負責人,工資就比博士後多幾倍,那些錢拿來雇個人做飯洗衣帶孩子綽綽有餘,要她幹嗎?
她一向都覺得小溫對她是個威脅,因為小溫比她年輕,雖然說不上比她漂亮,但至少是比她瘦,瘦的人就很占便宜啊,顯年輕,好打扮。現在她更覺得小溫是個威脅了,因為小溫還這麽會做實驗,這不是德智體全面發展了嗎?那她還有什麽地方勝過小溫?
總聽說靈魂伴侶這一詞,據說那是情侶的最高境界,但現在看來還抵不過實驗室伴侶,光是靈魂相伴有什麽用?都是虛無缥缈的東西,你怎麽知道他靈魂在哪,是什麽樣的?搞不好你連自己的靈魂在哪都不知道,還談什麽靈魂伴侶?
實驗室伴侶!一個能想出高明的點子,能申請到科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