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下)

韓國人走了之後,丁乙躲到卧室裏哭了一場,這是什麽運氣啊!千辛萬苦找這麽個丈夫,勤勤懇懇操持這個家,而他卻在外面亂搞。搞了不說,還搞出一身病來。搞出了病不說,還傳染給她,但他自己卻啥事沒有,連罪證都沒落下。

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天理?

雖然她拿不到罪證,但她心裏是明白的,因為她自己從來沒有跟任何別的男人有過性接觸,她居然染上了性病,那只能是從他那裏來的。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找他算賬嗎?她連證據都拿不到,如果他死不認賬,她也沒辦法。他是醫生,肯定知道HPV在男人身上是查不出來的,那他肯定不會認賬,說不定還會倒打一耙,把責任推到她身上,而她怎麽證明自己的清白?

醫院的化驗單是證據,但卻是不利于她的證據。

丁乙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得癌症,在她的印象中,癌症大多有家族史,與性格內向抑郁也有關系,但她家沒一個得癌症的,親戚中也沒有得癌症的,她的性格也不內向抑郁,所以她從來都沒想過自己跟癌症會扯得上邊。

但現在她知道癌症不光有家族史,還可以是傳染上的,不是直接從癌症病人那裏傳染上,而是從亂搞的丈夫身上傳染上。如果她早幾十年知道這事,她會選擇不結婚,就一個人過,也好過被一個亂搞的丈夫傳染上癌症。

想想自己的婚姻,她覺得從中得到的幸福甜蜜不多,給她帶來的煩惱苦悶卻不少,即使不得癌症,都覺得不值,更別說為這麽個不值的婚姻搭上自己的性命了。

她結了這一場婚,唯一的收獲就是有了一個女兒。但如果她當初就知道會有今天,她會不會願意為了一個女兒去結這個婚?

答案肯定是“不會”,不是因為她更愛自己的生命,而是因為一旦她的生命沒有了,女兒也不可能幸福。

別看小溫現在還對丁丁獻點殷勤,那是因為小溫還沒把丁丁的爸弄到手,一旦弄到手了,丁丁算個什麽?只能是一個絆腳石,一個負擔,是丈夫和前妻的孩子,那就是後媽的眼中釘。如果小溫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會厚此薄彼;如果小溫生個兒子的話,連丁丁的爸都會厚此薄彼,兩個人可能聯合起來把丁丁當丫頭使喚。

這個前景令她不寒而栗。

想到女兒,她急忙擦幹眼淚,到浴室洗了把臉,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到女兒房間去,照顧女兒洗澡睡覺。

等女兒睡下後,她返回自己房間,覺得心裏太堵了,不找個人說說,會爆裂開。

但她發現其實沒多少人可以傾訴。

向丈夫傾訴嗎?恐怕會吵起來,吓着了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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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爸爸媽媽傾訴嗎?恐怕會得不償失。爸爸媽媽都老了,又隔得遠,像這樣的事,講半天他們都搞不懂,除了瞎擔心,幫不上別的忙。她早就習慣于對父母報喜不報憂了,像這麽嚴重的壞消息,她肯定不會告訴父母,能瞞多久就瞞多久。

向同學朋友傾訴嗎?她已經不敢了。前段時間她不太明白宮頸抹片的事,曾把自己需要複查的事告訴過幾個同學和朋友,她那時以為這事就像做了乳腺X光拍片要複查一樣,不過就是醫生懷疑她有病罷了。如果她知道抹片檢查異常意味着什麽,她肯定不會告訴別人她需要複查,這不等于是告訴人家她丈夫在外面亂搞了嗎?要麽就是告訴人家她在外面亂搞了,或者兩夫妻都在外面亂搞了。

不管是誰亂搞,都不是件光彩的事。

她的同學本來就因為她拿到J州的面試嫉妒得臉兒發青,可能都在心裏祈禱她倒點黴呢。這下好了,他們如願以償了,造謠的材料更多了:哼,你J州面試又怎麽樣?都是你用肉體換來的,你為了一個面試,跟色教授亂搞,搞出宮頸癌來,滿意了吧?

現在她才發現,最可怕的不是得了癌症,也不是得了性病,而是得了癌症或性病之後人們的幸災樂禍。你在那裏痛苦萬分,有些人卻在拍手稱快,每一個人的拍手,都會讓你的痛苦成倍增長。

她掙紮着,把喉頭的哽咽壓下去,撥了姐姐的號碼。

但姐姐剛一接,她就哭出聲來,吓得姐姐不斷追問:“妹,你怎麽啦?別哭啊,出了什麽事?快告訴我,是不是J州那邊把你拒了?”

她忍住哭,把檢查結果和韓國人的分析都告訴了姐姐。

姐姐說:“先別這麽着急,你還沒跟Z醫生談呢,怎麽知道韓國人說的對不對?”

“Z醫生也說過‘不典型增生’這個詞,但是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就以為她說的跟癌症沒關。”

“也許就是跟癌症無關呢?韓國人不是也說了嗎,這個只是‘不正常的生長’,不正常的生長多着呢,身上長個痦子都是不正常生長,但哪能都是癌症呢?我覺得美國醫生說話都是直筒筒的,不會瞞着病人,你是癌症,他們就說你是癌症,連瘤子都舍不得說;你只有五年好活了,他們就只告訴你有五年,多一天都舍不得說。他們不像國內的醫生,會避重就輕,瞞着病人,只把病情告訴病人家屬。所以我說啊,如果Z醫生沒說你是癌症,那就說明你不是癌症。”

“但她也沒說我不是癌症,她說要做宮頸錐形切除術才能确定。”

“那不就是沒确定嗎?別自己吓自己了,得了癌症總會有些症狀的,你什麽症狀都沒有,不可能是癌症,別傻乎乎的把自己急出病來。”

“我還是有症狀的,有時那個過後,有出血現象。”

“那個之後出血不一定就是癌症,宮頸糜爛的人也會出血的,有的人排卵期間都會有點出血。總而言之,先別着急,着急也沒用啊,還是等明天打個電話給Z醫生,約個時間跟她見面,看看她怎麽說。”

“姐,我別的不擔心,就是擔心我的女兒。你要答應我,萬一我有什麽事,你幫我照顧丁丁,我不能讓她落到小溫那種女人手裏。”

姐姐嗔道:“瞎說些什麽呀!哪裏就到了托孤的地步?就算是癌症,也不是治不好的,女性的那些癌症,現在都不是什麽不治之症,多少得了乳腺癌宮頸癌的女人,動手術切除了,就一點事沒有了。”

乳腺癌切了就沒事的例子,她還知道一兩個,但宮頸癌切了沒事的,她還沒聽說過,她只聽說過幾個宮頸癌死了的例子,一個是著名影星梅豔芳,另一個就是色教授的妻子。

但梅豔芳的經歷令她心寒,人家是明星,富婆,醫療條件肯定不是一般的好,連那樣的人得了宮頸癌都是死路一條,而且死得那麽快,何況她這樣既沒工作又沒收入的窮光蛋?

色教授的妻子成天待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麽會得宮頸癌的呢?肯定是色教授在外面亂搞,染上HPV,然後傳給了妻子。你看色教授現在活得多滋潤,跑北京去玩玩,回來跟女學生套套近乎,而他那可憐的妻子,卻很有可能因為他搞回來的病毒得癌症死了。

她直覺這就是她的下場,她一輩子冰清玉潔,從來沒跟別的男人有過性關系,結婚之前守身如玉,一心一意要把自己完整地留給自己的丈夫,結婚之後還是守身如玉,連跟男人打情罵俏的事都沒幹過,十幾年來盡心盡意照顧丈夫和女兒,結果卻落得這麽個下場,你說愛情婚姻有什麽意思?

等她死了,丈夫可以放心大膽去追小溫之類的年輕女孩,對她們獻殷勤,說說自己過世老婆的壞話,比如“得宮頸癌的都是亂搞的女人”之類。

想到這些,她胸口發緊發痛,又嘤嘤地哭起來。

姐姐說:“妹,別這樣,你肯定沒事的,癌症不會是這個樣子的,我見過的癌症病人,那都是虛脫得變了形了,你這樣活蹦亂跳的,哪裏像是有癌症?等明天跟Z醫生一談,發現韓國人是在瞎說,那你今天不白急了?”

“我也不光是為癌症的事着急,我是覺得自己太冤枉了,太不值了,一輩子就這麽一個男人,卻被他弄成宮頸癌,而他倒一點事沒有,等我死了,他可以快快活活跟他的情人過日子,這世道太不公平了!”

“妹,快別想這些負面的東西了,現在要緊的是保持積極開朗的心情,還別說現在沒确診,就算确診了,都不要老想這些不愉快的事,心理因素很重要的,你不為自己想,就算是為了丁丁,也要堅強起來,同疾病鬥争啊!”

姐姐安慰了一陣,她主動結束了談話,不想耽誤姐姐休息,而且談也談不出什麽結果來。

奇怪的是,丈夫那天很晚都沒回來,好像知道了她會家法伺候一樣。十二點過了她打電話去他實驗室,是他親自接的電話。

她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正忙着呢。”

“其他人呢?”

“都走了。”

“怎麽是你自己在幹?幹嗎不叫人家幹?”

“人家幹不出來。”

“你不是說小溫很能幹的嗎?她也幹不出來?”

他不吭聲了。

她知道他是心疼小溫,怕把小溫累着了,但他一點也不怕把自己的老婆累着了,她越想越氣,勒令道:“我要你現在就回來!”

“跟你說了,我現在走不開,你那排卵做人的事先放放吧。”

“誰在跟你說排卵做人的事啊?”

“那你在說什麽事?”

“我早就對你說了複查的事,難道你沒聽見?”

他敷衍了事地說:“你先複查着吧,想到哪裏去複查,就到哪裏去複查,保險都包的,不包也不要緊,我掏。但我不是搞這行的,幫不上你什麽忙,你還是到醫院找婦科醫生吧。”

她生氣地說:“我的病是你搞出來的,我不找你找誰?”

“什麽病是我搞出來的?”

“HPV!”

“什麽HPV?”

“你是學醫的,連HPV都不知道?”

他好像被冒犯了,自我辯護說:“我學醫是在中國學的,是用中文學的,又過去這麽久了,你突然冒這麽一個外文詞出來,我怎麽知道你在說什麽?難道你那個專業的事,你都知道,都記得?”

她把HPV的傳播方式和危害說了一下,問:“我要你現在對我說明白,你到底是在哪裏搞上HPV的。”

“我沒在哪裏搞上HPV。”

“你沒HPV,我怎麽會有呢?”

“我正想問你呢!”他“砰”地挂了電話。

她氣得發抖,想再打電話過去質問他,但電話鈴響了,她拿起一聽,是姐姐,不由得吃驚地問:“這麽晚了,你還沒睡?”

“還沒。我上網查了一下,發現‘宮頸原位癌’并不等于‘宮頸癌’。‘宮頸原位癌’只是癌前病變,如果治療及時,可以徹底治愈。你說的那個梅豔芳,她是得的宮頸癌,不是宮頸原位癌,而她因為想生孩子,沒及時接受手術治療,所以才惡化了。”

“謝謝你,這麽晚了,還在幫我查資料。”

“還有啊,HPV也不全是通過性活動傳染的,有時共用病毒污染物也可以傳染,還有的通過皮膚的潰瘍破口之類的,都可以傳染。你先別把賬算到小滿身上,先想想有沒有別的可能。”

她鼻子發酸,眼淚又下來了。還是姐姐了解她,知道她此刻是既沒心情也沒膽量去網上查這些,就連夜幫着查了,而且連夜打電話來寬慰她,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像姐姐這樣關心她,而且關心到位。

她謝了姐姐,推說要睡覺了,跟姐姐結束了談話,好讓姐姐早點休息。

但她挂了電話之後并沒休息,而是上網去搜尋這方面的信息。有了姐姐的一番話墊底,她膽子大了一些,估計不會搜出比韓國人說的更可怕的東西來,說不定還可以搜出一些安慰人的東西。

她搜尋了一會,從一個中文網頁上看到一篇文章,說HPV有可能通過接觸污染物而傳染上,比如公廁的馬桶坐墊、共用浴巾等。

她聯想到丈夫剛才的态度,覺得他很可能是沒出過軌,所以才會有那麽足的底氣,那麽大的火氣。現在她也不覺得丈夫的态度可惡了,甚至喜歡上了他的态度,如果他出過軌,應該沒本事裝得那麽無辜。

于是她的腦子高速運轉,像一臺高功能吹風機,把前三百年後八百年的雞毛蒜皮的事全吹得飄起來了。

第一、滿家嶺的神器。誰知道是不是有人用過的?誰又知道嶺上的爺拿它幹過什麽?如果嶺上的爺自己有HPV,那神器不是很容易就帶上了HPV病毒嗎?而且那神器放在滿家嶺那麽長時間,牆洞裏也放過,神龛上也放過,天知道還在哪裏放過,染上病毒的機會簡直太多了,然後又用在她身上,雖然用開水消過毒,但是開水能殺死病毒嗎?就算能,難道丈夫真的用開水淋過了嗎?

第二、外國神器。是購物中心裏那個女人介紹去買的,誰知道是家什麽破店?她第一眼看到那個“神器”的時候,就是開了封的,她以為是丈夫打開的,但也可能是別人打開的,甚至別人用過了的,然後又用在她身上。那次也是叫丈夫去消毒,誰知道他是怎麽消毒的?

第三、小溫到她家裏來洗過衣服,完全可以把病毒留在洗衣機裏,然後她又把衣服放進去洗,那病毒不就沾在她的衣物上了嗎?這個最令她膽寒,因為女兒的衣服也是放洗衣機裏洗的,可別把女兒也傳染上了。

第四、以前住公寓的時候,都是到公用的洗衣機上去洗衣服,那些老墨啊老黑啊,聽說很多都是吸毒亂搞,會不會是從那裏傳來的?

她還想了很多條,比如丈夫那個法國導師送給丈夫的舊衣服,她剛來美國時買的人家的舊床,學校的抽水馬桶等等。

她準備見醫生的時候,把這些東西都提出來說說,看醫生說哪種情況最可能。只要能證明她的HPV不是丈夫亂搞帶來的,她就有勇氣面對宮頸上皮內瘤變甚至癌症。

第二天,丁乙給兩個婦科醫生打電話,預約見面時間。

Z醫生在兩個醫院上班,忙得很,很難逮住,電話只能打到前臺。她只好讓前臺給她約個最早的時間,結果最早也得等到下周。

金博士好一點,只在一個醫院上班,又是研究員,清閑多了,約到了兩天後。

她好不容易挨到了跟金博士見面的那天,提前半小時就跑了過去,但結果讓她很失望。

關于化驗報告,金博士的說法跟韓國人一模一樣,還沒韓國人說的好懂,滿口名詞術語,也不解釋,也不畫圖,如果不是韓國人在前面給她掃過盲,而她自己這幾天又挂在網上查相關資料,她可能都聽不懂金博士在說什麽。

她最關心的是HPV病毒的來源,便急切地把自己想到的那些原因一條一條提出來問,但都被金醫生否決了:“不可能,HPV病毒離開人體很難存活,通過物體傳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急了:“但我只有過一個性伴侶啊!”

“只需要一個性伴侶就可以傳染上。”

“即便是這一個性伴侶,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并不多……”她也顧不得怕醜了,把自己的性史詳細描繪了一番。

但金博士只一句話:“這個只需要一次性活動就可以染上。”

“那你的意思這只能是我丈夫傳給我的了?”

金博士聳聳肩,不置可否。

她憤怒地說:“我要把他殺了!”

她以為這樣說了,金博士一定會說“先別殺,也不一定是你丈夫傳給你的”,但金博士什麽也沒說。

她絕望了,不再指望金博士能證實丈夫的清白。

金博士沒跟她約下次見面時間,建議她仍然找Z醫生診治。她沒反對,因為她對金博士的感覺不好,又考慮到金博士跟韓國人的關系,她覺得還是找Z醫生比較好。

後面幾天更難挨,每天都度日如年,寫論文也沒心思,找工作也沒心思,唯一不敢怠慢的就是照顧女兒,雖然心急如焚,也要在女兒面前裝出一切正常的樣子。

至于丈夫,從那天他摔電話開始,兩個人就沒再講話,每天晚上都是她睡着了他才回來,早上她去送孩子,他就溜掉了。周末也不例外,她和孩子還沒起床,就聽到他開車庫門關車庫門的聲音,然後就是一天不見人影,直到半夜三更才回家。

她知道他在躲她,她也不想跟他碰面,因為她現在還沒确鑿的證據證明HPV是他搞回來的,也沒确鑿的證據證明HPV不是他搞回來的,兩人碰面肯定會吵起來,但又吵不出結果,不如不碰面。

他們之間的唯一交流,就是他還在吃她做的飯,而她還在用他掙的錢。

到了跟Z醫生見面的時間,她仍然是早早地就去了,明知去早了也沒什麽用,但不去也是坐立不安,還不如去醫院坐着等,心裏反而安定一些。

終于聽到護士在點她的名,她走進Z醫生的診室,一開始照例是量身高、體重、血壓、體溫之類,結果發現她比上次輕了整整八磅,連為她量體重的胖護士都為之驚訝:“哇,不到一個月,減了八磅,你是怎麽做到的?”

她苦笑着說:“沒什麽訣竅,就是着急。”

量完身高體重之後,又等了一會,才見到Z醫生。

Z醫生對她病情的分析跟那兩個研究員一模一樣,而她這幾天成天在網上惡補這方面的知識,中文的英文的相關文章囫囵吞棗讀了不少,自我感覺已經速成了一個宮頸癌學位,幾乎到了Z醫生還在說上文,她就已經知道下文的地步,而且是雙語的。

她問:“我還請聖瑪麗醫院的金博士給我做了檢查,但她那邊的化驗結果是CINⅡ,你這邊是CINⅢ,為什麽會不一樣?”

Z醫生好像沒因為她找別的醫生而生氣,很耐心地解釋說:“是這樣的,現在的病理化驗報告采取的是新的劃分法,以前的CINⅡ、CINⅢ和宮頸原位癌都劃在高度鱗狀上皮內病變裏。有的醫生覺得這種劃分法很籠統,或者出于習慣,寫病歷的時候會用‘非典型增生’或‘宮頸上皮內瘤變’這樣的術語。”

“但是我在網上看到CINⅢ就是‘宮頸原位癌’了,那麽我到底是二級還是三級呢?”

“這個區別沒多大意義,都屬于高度鱗狀上皮內病變,都是一樣的治療方法。”

她從網上看到的解說跟Z醫生一樣,她只是用這個方法考察一下Z醫生水平如何,既然Z醫生通過了她的考核,她也就不再糾纏“二級”“三級”的問題,轉而探讨HPV:“有沒有可能是從別的渠道感染的?比如使用了公用洗衣機啊、坐了公共廁所的馬桶啊之類的?”

Z醫生搖搖頭:“基本不可能,HPV病毒離開人體之後存活時間很短,只能是性傳染,不一定是性交,但至少要有性器官的接觸。”

“但是我在網上看到說HPV也可以通過接觸污染物而感染。”

Z醫生聳聳肩,未置可否。

她又不厭其煩地把“中國神器”、“外國神器”的事講了一遍,然後滿懷希望地問:“會不會是從那上面傳染來的?”

Z醫生還是那個答案:“不可能,因為這種病毒在體外只能存活很短時間。”

她把自己想到的原因都說了一遍,但全部被Z醫生否定了。

Z醫生安慰說:“不用緊張,很多人都感染過HPV的,大多數人都沒事,即使發展成非典型增生,也沒什麽,做個宮頸錐形切片就好了。”

她覺得Z醫生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可能美國根本沒有像她這樣一生只有過一個性伴侶的人,所以沒誰會斤斤計較于“HPV是哪裏來的”這個問題,這點她能理解,如果她也有過幾個性伴侶,哪怕只有兩個,她也不會糾纏于這個問題,因為她無法知道到底是哪一個傳給她的,糾纏了又有什麽用呢?

問題是她只有一個性伴侶,這事就變得很重要了,她必須弄明白丈夫到底出過軌沒有,不然她沒法跟丈夫過下去。

她把這個意思對Z醫生說了,Z醫生貌似能夠理解,很坦率地說沒遇到過追查HPV來源的人,自己也沒做這方面的研究。

她又想起一事:“我丈夫以前有過一個女朋友,他們有過性關系,會不會是他的女朋友傳給他的呢?”

“有可能。”

一旦從“神器”等外在因素回到丈夫身上,她馬上想起丈夫還回過國的,不由得咬牙切齒地說:“他前段時間回了一趟國的,去看他父親,我聽說現在中國有很多的性工作者,不知道他是不是從那裏搞來的HPV?”

“有可能。”

她打內心痛恨起Z醫生來,這人怎麽這麽沒原則?剛開始是什麽都不可能,現在又成了什麽都有可能,那麽到底是可能還是不可能?

她沒再追問,知道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Z醫生也不确定到底是怎麽回事。作為婦科醫生,Z醫生關心的是如何診斷,如何治療。至于病人到底是從哪裏感染上HPV的,離婚不離婚,殺人不殺人,與醫生的診斷和治療一點關系都沒有。

也許這事應該去問流行病學家,但即便是流行病學家,也不可能明确指出某一個病人的HPV是怎麽來的,他們頂多能說出HPV有哪些傳播渠道,大多數人的HPV是怎麽傳染上的,但具體到她丁乙,他們也只能聳肩。

她認命了,不再糾纏于HPV的來源問題,只問了宮頸環切術和宮頸錐切術的區別,決定就做宮頸錐切術。全麻就全麻吧,麻翻了更好,免得知道疼。萬一麻翻過去再也醒不來了,那也只能說是命啊,就讓她一勞永逸地去了吧。

Z醫生給她講了一下手術的基本步驟,還是邊畫示意圖邊講解,最後說:切下來的部分,會送去化驗,化驗結果有三種可能:

第一正常,什麽事都沒有,抹片檢查不準确,但以後也要定期做宮頸抹片,因為你有HPV;

第二是非典型增生,那麽做了宮頸錐切術,就等于切除了病竈,以後也是定期做宮頸抹片檢查,連做幾次沒問題的話,可以減少檢查次數。

第三是宮頸癌,那就需要一鍋端,切除宮頸、子宮和卵巢。

Z醫生說最大的可能是非典型增生,但也不排除其他兩種可能。

她的心又吊了起來,因為還可能是宮頸癌,這是她這幾天自我排除了的,看來樂觀得太早了。

聽Z醫生的口氣,切除宮頸、子宮和卵巢就好像擤個鼻子那麽簡單,鼻子裏有鼻涕了,捏住鼻子一擤,啪一下扔出去就行了。但那是她的宮頸、子宮和卵巢,她不可能像Z醫生一樣不當回事。她擔心地問:“我聽說卵巢是分泌雌激素的,如果把卵巢切掉,那不就到了更年期了嗎?”

Z醫生輕描淡寫地說:“反正卵巢總有一天會停止工作的。”

“但我還不到四十啊!”

“早到更年期沒壞處啊,更年期到得晚的,得乳腺癌卵巢癌的可能性大大增高,如果把卵巢子宮拿掉,就永遠都不會得卵巢癌子宮癌了,得乳腺癌的幾率也大大降低,有什麽不好呢?”

她忿忿地想:你還不如把我五髒六腑全都切掉,那就什麽癌都不會有了。

Z醫生說宮頸錐切術只是個門診手術,真正的手術時間頂多半小時,前面準備工作需要一點時間,術後等待她從麻醉狀态下醒來需要一點時間,前前後後大概三四個小時吧。手術時不需要人陪伴,但手術後需要有人開車送她回家,因為她打了麻藥,不能開車,還需要有人陪伴她幾小時,怕出現術後意外,所以她得先弄清楚,哪天有人開車接她陪伴她,就把手術定在哪天。

她只好給丈夫打電話,劈頭蓋腦地問:“你下個星期哪天有空?”

“我天天都得上班。”

“但是我下個星期要動手術,你得開車接我回家,還得陪我幾個小時。”

他有點摸頭不是腦:“動什麽手術?”

“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嗎?做那個‘漏鬥’。”

“你複查的結果出來了?”

“非典型增生。”

他并沒有恍然大悟地說“哦,是非典型增生啊”,但也沒問非典型增生是什麽,只說:“不動手術不行嗎?”

“不動手術怎麽知道是不是癌?”

他不吭聲了。

她不耐煩地問:“你到底哪天有空啊?快說了我好回複醫生,都等着呢。”

“星期五吧。”

定了手術時間,Z醫生又告訴她:“我會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手術室那邊的人,他們會跟你聯系,安排你做一個術前準備。”

她從醫院回到家,越想越玄乎,術前準備、手術、全麻、家屬陪伴幾個小時,那不是個小手術呢,而術後病理化驗的結果有可能是完全正常,那幹嗎要做這個手術?Z醫生起什麽作用?難道真的跟丈夫說的那樣,美國的醫生沒有一點實戰經驗,一切依賴于化驗?像這樣的醫生,她都會做了,不就是抹片啊、陰道鏡啊、切片啊這幾件事嗎?有了化驗報告,誰不會做診斷?

她忍不住又給韓國人打電話,征詢韓國人的意見。

韓國人聽了她跟兩個醫生見面的情況,建議說:“如果你還準備生孩子,可能做宮頸環切術比較好。”

她灰心喪氣地說:“生什麽孩子啊,我跟他現在連話都不說。”

“為什麽?”

“他懷疑我,我懷疑他。”

“懷疑什麽?”

“HPV啊。”

韓國人不響了,好一會兒才說:“那就做宮頸錐切術吧,徹底一些。”

“但Z醫生說切出來有可能一點問題都沒有,完全正常,那我不是白白被切了一刀嗎?”

“但是不切怎麽知道有沒有問題呢?”

“美國醫生就這麽沒用?離了化驗就什麽都不能診斷?”

韓國人忙不疊地替美國醫生辯護:“不能這樣說,我覺得美國醫生在這個領域還是比較先進的,我在韓國做過醫生,有比較有鑒別。”

她想起韓國人正在向着“美國醫生”的目标奮進,當然聽不得誰說美國醫生的壞話。她沒再争下去,做手術就做手術吧,最壞的結果就是切掉一塊之後卻發現一點事沒有,但那又怎麽樣?無非就是對生孩子不利,反正HPV的事讓她對丈夫很心寒,也沒有跟他一起再生個孩子的熱情了,留着一個宮頸也沒用處,切了少個心病。

第二天早上,她送了孩子回來,發現丈夫還沒走,正在廚房往午餐盒裏裝飯菜,一看見她,就像見了鬼一樣,急忙蓋上飯盒往外走。

她叫住他:“別走!我要跟你談談。”

“我很忙。”

“哪裏就忙到這種地步了?難道你比人家總統還忙?”

“談什麽?”

“談HPV。”

“HPV有什麽好談的?”

“當然有好談的,我想弄清楚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這只有你最清楚。”

她被丈夫的寡廉鮮恥氣昏了:“你,你還怪到我頭上來了?我從來沒出過軌,我的HPV只能是從你那裏來的!”

“我也從來沒出過軌,你的HPV只能是你跟別人亂搞弄出來的。”

“你胡說!”

“你才胡說。”

“你沒出過軌,但你至少還有過一個女朋友。”

“我除了你沒有過別的女朋友。”

“瞎說!你在我前面不是還有一個什麽醫學院畢業的?”

他雙眉一揚:“我什麽時候有過醫學院的女朋友?我都說了,我沒通過她的考驗。”

“不是那個,是另一個,離過婚的那個。”

他愣了,好一陣才說:“那個呀?忘都忘記了。”

“誰知道還有多少個被你忘記了?”

“沒有,就這一個。但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而且我們也沒幾次。”

她很內行地說:“這個病毒,只要一次就可以感染上,而且可以在多年後才發作。”

“誰說的?”

“幾個醫生都是這麽說的。”

他不響了,好一會才咕嚕說:“真是出了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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