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驀然回首

林月野一口茶噴了出來。

桑钰淡然道:“我記得那案子的主使叫林沐。是你吧?”

林月野不确定地點點頭:“……是我。”

桑钰道:“你只比我虛長兩歲,我還在辛苦參加科考的時候,你卻已經是主考官了。雖是同齡,仕途卻早先于我,所以我對你印象深刻。”

林月野:“……這樣啊。”

桑钰瞥了他一眼:“剛才你想到哪裏去了?”

“哈哈哈我沒想什麽啊!”

他傾身過去,伸手摸了摸桑钰的頭,關切道:“剛才貿然闖進來吓着你了,撞得痛不痛?”

桑钰微一側頭,錯開了他的手,道:“無事。”

林月野不在乎地收回手,“既然你知道我是當年那案子的主使,那麽我想知道你是如何認出我的,以前我們有在哪裏見過嗎?”

桑钰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頓:“你不記得了?”

林月野驚異:“我們當真見過?”

“是。”他盯着林月野的眼睛,“不,應該是我見過你,你沒有見過我。”

林月野:“……”什麽意思?

林月野:“能不能說得清楚點兒?”

桑钰執杯飲了一口茶:“我不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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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野嘆了口氣,“不說就不說吧。那我問你個別的事兒,當時我獲罪入獄之後,京城裏有什麽傳言嗎?”

桑钰道:“能有什麽傳言,不就是那些——少年入仕,風流意氣,行事只憑一腔熱血,穩重尚缺,睿智不足。反反複複就那些,沒什麽新意。”

林月野道:“就這些?還有別的嗎?”

桑钰略想了想:“還有一事你在牢獄中可能不知道……本來你是可以不被流放的,聖上的原旨是撤了你的原職,貶到一個小縣做縣令,好像是幾個皇子內争暗鬥,故意牽扯你進去,再加上那些言官見風使舵,惹得聖上大怒,就……”

林月野:“……原來是這樣。”然後自嘲地笑笑,“我被流放至檀州途中,解差不知是受了誰的指使,幾次三番刁難我,幾乎喪命……現在想想,我自從入了翰林院,真是無時無刻不在得罪人。”

桑钰道:“你那是‘真名士自風流’,世間能做到你那般的,沒有幾個。”

林月野微微一愣,禁不住笑了:“你這是在……贊我?”

桑钰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嗯。”

他笑意更深:“那你呢,你能做到我那般嗎?”

西門樂師頭垂得更低了些。

林月野見他這副模樣,心中憐惜之意頓起,輕聲道:“人生于世,總有桎梏,沒有誰能活得真正潇灑恣意。我那樣,不也付出了代價嗎?”

桑钰道:“也是……聽聞你被流放到檀州兩年,就死了。”

林月野:“……喂喂!”我剛才可是在安慰你啊!

桑钰看他一眼道:“十年後,我就遇見了你。”

林月野:“……”

桑钰道:“我剛剛到樂正書院時,見到江寧那孩子,覺得他有些像你。”

林月野:“啊?”

桑钰:“我是指長相。”

林月野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怎麽不覺得像?”

桑钰又飲了一口茶:“雨霖他……”

話未說完,一口茶直接咳了出來。腹中突然如同有千萬只蟻蟲在瘋狂地噬咬,牽連着周身血液都在翻湧,疼痛更甚。

林月野吓了一跳,連忙過去扶着他,道:“是不是又腹痛了?”

桑钰趴伏在安幾上,臉色蒼白,痛得冷汗直流,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林月野想把他扶到床上去,卻拽不動他,情急之下,拉過他右臂,彎腰打橫一撈,直接将他抱了起來,幾步走到床邊,放在了床上。

桑钰勉強睜開眼睛,虛弱道:“你別……”

林月野按住他:“別說話。”

褪靴上床,跪着跨坐在桑钰身上,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熱烘烘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腹。

桑钰悶哼道:“痛……”

林月野輕聲安慰:“好好好,忍着點啊,一會兒就不疼了。”

說完,後挪一步,将手放在桑钰的膝彎處,四指并攏于膝蓋上,用拇指按壓其小腿內側的穴位。

林月野邊幫他揉按,邊仔細觀察他神情。

幸好,桑钰的眉頭緩緩舒展開開來,呼吸放輕,但眼睛仍然緊緊閉着。

這是林月野從前的先生交給他的一種治腹痛的辦法,現在倒派上了用場。

此時,桑钰睜開了眼睛,林月野騰出右手摸了摸他的腹部,問道:“好些了嗎?”

桑钰神智清明了些:“……不痛了。”待看清他是以何種姿勢為自己止痛,登時大窘。

林月野看他好了,停止了揉壓,翻身下床,站在床邊看着他道:“無緣無故地為何會腹痛?莫不是那女人給你吃了什麽東西?”想起穆雨說過有什麽“情蠱”要用人來試驗,不會是就給桑钰樂師吃了吧?

桑钰搖搖頭:“沒有。她并沒有給我吃什麽東西。”

林月野道:“果真沒有?”

桑钰道:“沒有。”

林月野松了口氣:“沒有就好。你睡會兒吧。我半夜來找你,勞你說了那麽多話,實是不該。”

桑钰點了點頭,腹痛發作一回,他只覺全身松泛,困意層層湧上來,側了下身子,合上眼睛便睡了。

第二天辰時,桑钰醒了,起身洗漱,穿上紅衫,轉身下樓。

林月野正在樓下大堂吃完飯,見他下來,笑道:“起了?快來吃早飯。”

桑钰走到他旁邊,斂衣坐下。

林月野吩咐小二再盛一碗粥來,又遞給他一個包子,道:“昨夜睡得如何?”

桑钰道:“甚好。”

林月野道:“我那膝彎穴位按壓法,不僅可以止腹痛,還可助睡眠。果然不錯。”

桑钰矜持地咬了一小口包子,“你昨晚……是何時從我房中出去的?我還以為……”

林月野湊過來:“以為什麽?”

桑钰肅然道:“無甚。”

林月野道:“我看你睡熟了就出去了,還是從窗戶下去的。關于你昨晚腹痛,我想過……”

恰逢店小二送粥過來,聽見兩人對話,震驚道:“什麽?這位公子您又去了譚公子房裏?哎呦您不早說,我就給二位準備一間房了。”

桑钰知道他又誤會了,甭着臉不說話。

林月野打着哈哈道:“無妨。你準備一間房也沒用,我昨晚進了他屋裏又被他趕出來了。”

桑钰:“誰趕你了。”

林月野沖小二笑道:“看看,不承認,準是還生氣呢。”

小二頗有一副過來人的架勢:“兩位昨晚又吵架了?譚公子那麽好的人,一定是公子你的錯,你就低頭認個錯,大丈夫能屈能伸啊。”

林月野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二你懂得挺多啊!”

桑钰冷眼看着他調笑店小二,一語不發。

小二得意道:“客官您別看我沒娶過親,但是這市井紅塵中的事沒有我不懂的。您和譚公子這種情況……有一句話,叫夫妻沒有隔夜仇您聽過吧?”

林月野笑着直接從凳子上翻了下去。

桑钰果斷拂袖而去。

鬧了一早上,兩人總算沒有把正經事給忘了,從客棧出來,就徑直朝□□的大院走去。

孩子們的作息也被桑钰訓練得很好,每天卯時起,起床後先圍着院子跑一圈,然後吃早飯,吃過早飯再誦讀一個時辰,随後的時間就可以自行安排了。

他們進去時,孩子們正在搖頭晃腦地念詩。

林月野道:“你打算在這待幾天?”

桑钰想了想:“一個月過來一次,每次住十天吧。”

林月野道:“你的錢夠嗎?”

桑钰怔愣,道:“怎會不夠?”

林月野道:“不夠的話我可以給你。”

“……”桑钰不知想起了什麽,突然狠狠瞪了他一眼,摔了袖子走了。

林月野茫然:我說錯什麽了嗎?

孩子們念完詩,紛紛撲過來,抱住桑钰的大腿,嚷嚷道:“哥哥,哥哥,你上個月教給我們的詩我背會了,我背給你聽好不好?”

“哥哥,我想吃你做的玫瑰酒釀了,你中午做給我吃吧?”

“哥哥,我的辮子松了……”

“譚哥哥……”

林月野慢悠悠踱步過來,沖桑钰揶揄道:“譚公子,你還會給人紮辮子呢?”

那個要桑钰給她紮辮子的小姑娘道:“大哥哥你不知道,譚哥哥只要來了,每天都會給我紮辮子,他紮的辮子可好看了呢!”

林月野“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桑钰充耳不聞,只和那些纏着他的孩子輕聲說話。

昨天那個叫林月野“叔叔”的男孩又帶着他妹妹沖了過來,一下子撲到他面前,手腳并用地往他身上爬。

林月野:“……你再拽,我的褲子就要被你拽掉了。”

男孩大叫:“林沐哥哥,我的手破了!要你吹吹……”

手剛遞到他嘴邊,小女孩拽了拽林月野的袍子角,男孩還在費力把手往上伸。

林月野自動忽視掉男孩伸過來的手,低頭看向腿邊的小女孩:“怎麽了?”

小女孩搖搖頭,仍是執着地拽着他的衣角。

林月野愛憐之心頓起,彎腰抱起她,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是不是哥哥欺負你了?”

小女孩把臉埋進他胸口,男孩繼續嚷嚷道:“我也要哥哥抱!我也要抱!!”

林月野道:“乖,別鬧。”

男孩:“……我就是要哥哥抱!哥哥偏心!”

林月野不耐煩:“滾一邊兒玩去。一大老爺們抱什麽抱!”

男孩:“……”

桑钰走過來,道:“莫要兇孩子。”

林月野道:“小女孩柔弱,撒撒嬌惹人憐愛,男孩子那麽嬌氣幹嘛?”

桑钰要說什麽,男孩默默滾過來,抱住他的腿:“譚哥哥,林沐哥哥兇我……”

桑钰抱起他,輕聲道:“沒事,譚哥哥抱你。”

男孩得到了安慰,在桑钰懷裏偷偷朝他妹妹辦了個鬼臉,小女孩看他一眼,又縮進了林月野懷裏。

辰時已過半,孩子們把詩集放回屋裏,在院子裏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玩兒。

桑钰站在院子中間,對他們說道:“孩子們,今後就是這位先生教你們練武。他叫林沐,大家見過林先生。”

孩子們異口同聲道:“見過林先生——”

林沐笑眯眯地站在桑钰身邊,道:“我給你們耍一段怎麽樣?”

“好——”

桑钰退回到孩子們中間。

林月野随手拾起一根木棍,身形鬥轉,揮動木棍如執長劍在手,舞得虎虎生風。木棍長挑橫擋,衣袍随之滾動翻飛,一幫孩子看得眼睛都直了。

一套招式舞畢,林月野穩穩落在地面上,胳膊一甩,木棍飛出去,正正插在牆邊土地上。

孩子們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大聲歡呼鼓掌。

林月野道:“功力阻塞。待我修養好了,再讓你們好好開開眼界。”

桑钰過來,道:“今天你們就休息一天,明天開始跟着林先生學武功。”

孩子們答應着,又各玩各的去了。

林月野脫掉了藍色的外袍,扔給桑钰,桑钰道:“穿上。”

林月野道:“幫我拿一會兒。”舒展舒展筋骨,“我帶着他們練武,你教他們詩文?”

桑钰道:“嗯。”

林月野道:“我的劍還在彤雲樓那女子手裏,一時半會兒拿不回來。下午沒事陪我去劍鋪看看。”

桑钰面無表情道:“下午我要給他們上課。”

“耽誤一會兒又有什麽關系。”

“有。”

林月野皺了皺眉:“那你跟他們說一聲,明天多講一些不行嗎?”

桑钰道:“人不能失信。為人師表。”

“啧。”林月野從他手中拿過外袍,重新穿上,“我說你啊,對那些孩子就溫聲細語,怎麽面對我就那麽冷淡呢?”

他揚了揚眉:“這麽一個小要求都不能答應。你忘了昨晚……”

桑钰道:“我陪你去。”

林月野賤兮兮地湊過來:“早答應不就得了?偏要扭捏一下……又……”

桑钰轉身就走。

林月野望着他的背影補完後半句:“……又不是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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