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深夜談心

“空的?”桑钰怔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那墓地裏沒有屍體?”

林月野點頭:“對。”

桑钰:“可是……這……”

看着他難得露出困惑的表情,林月野忍不住笑了一下,說:“我今天特地又去了山南鎮,想打聽一下這件事兒。族長沒在,他夫人倒是又來了,還是那副斤斤計較的小家子氣的模樣,還請我給她女兒的牌坊題詞,沒有一點兒傷心的樣子,族長去戲園子聽戲去了,這夫妻倆真是不像死了女兒的人。”

桑钰道:“他們不傷心,也許是因為……那小女子沒死?”

林月野表示贊同:“我也是這麽想的。既然立的是衣冠冢,那麽墓主人可能是找不到屍體了只能以他的衣服代替入葬,可是看那小女子的父母的情況,更像女兒根本就沒死一樣。”

桑钰道:“可是如果那小寡婦真的還在世的話,他們這麽大張旗鼓地給她辦喪事建牌坊,不是在咒她麽?”

林月野:“這還不算什麽,我今天遇見了華木公的徒弟小仙班,他跟我說,那些盜墓賊盜過的所有立了牌坊的女子的墓,都是空的,你說這奇不奇?”

桑钰想了想,然後皺了皺眉,他一露出這種思索的神情,那清雅冷淡的氣質就會消退幾分,反而會讓人感覺到一種流水般的溫順。

林月野看着他愣了一會兒,心裏燥熱起來,想起自己自從來到揚州,準确的說是遇到了面前這人之後,因為他不喜歡,對煙花之地沒有興趣,自己也跟着禁欲了十幾天,搞得自己現在面對一個男人都會起心思。

……不過。

林月野擡起頭又看了桑钰幾眼。

……為什麽他會長得這麽好看呢,神色雖淡,那雙眼睛卻總是水光粼粼的。

“也許都有一個共同的原因……”桑钰道。

……說話聲音也帶着濕潤的水意。

“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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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野回過神來:“……啊?”

桑钰問他:“你想什麽呢?”

“沒,沒什麽。”林月野扯出一抹笑容,心裏莫名地焦慮,“不說這些事兒了,夜也深了,休息吧。”

說完起身走到床邊,鋪開被子,直起腰後才意識到房間裏只有一張床。

林月野轉身看向桑钰,顯然他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于是桑钰說:“你,你先睡吧,我想給語霖寫封信。”

他取出紙筆,在案幾上鋪好,剛準備研墨,突然腹中尖銳地一痛,動作之間又扯到了腹部的傷口,潔白的布上洇出了鮮血,他痛得悶哼一聲,林月野幾步跨過去,一把扶住他的肩膀,道:“是不是傷口又怎麽了?你先別動。”

桑钰腹部雙重痛苦,實在不敢動,任由林月野幫自己解開了腰間纏裹傷口的白布,低頭一看,原本就沒有完全愈合的刀口又裂開了,有血冒出來,一條白布被染紅了一半。

林月野立刻撕了自己的袖子,幾圈纏上他的腰腹,給他止血,又按着他的肩膀讓他就勢在軟榻上躺下來,把小幾移開,俯下身道:“你好好躺着,我去打水。”

桑钰看着他點點頭。林月野轉身出去,桑钰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像只有傷口在火辣辣的疼,剛開始腹內那股蟲蟻噬咬般的痛在林月野剛才的動作裏慢慢消失了。

不過一會兒,林月野就端着一盆水進來了,他在軟榻旁坐下,道:“你忍着點兒,我給你擦洗傷口。”

“嗯。”

林月野小心翼翼撩起他的紅色衣衫,再解開剛才纏的布,血不太流了,傷口有些黏濕,他沾濕了毛巾,輕輕擦了擦他白皙皮膚上的血跡。

碰到傷口時,桑钰眉頭皺緊,林月野盡量放輕動作,道:“疼你就出聲。”

桑钰緊緊抿着嘴唇,搖了搖頭。

林月野一邊擦洗,一邊安撫他:“我盡快。”

全部擦洗完,又給桑钰纏上了新的白布,林月野看了眼盆裏血紅的水,道:“去床上躺着睡覺。”說完出去倒水了。

回來後發現桑钰又将小幾移到了榻上,正伏案寫字。

林月野:“……”

走到他身邊,無奈道:“你是不是怕我半夜又騷擾你所以不肯去睡覺?放心,我睡在這榻上,保證不靠近你一步。”

桑钰淡淡看他一眼:“我只是想給語霖寫封信。”

林月野剛要說話,他又補充一句:“寫完我就去睡。”

“……”林月野嘆氣,“好吧。我陪着你,別寫太長時間。”

“……嗯。”

屋裏很安靜,只聽得到桑钰有些重的呼吸聲,林月野拿本書來看,翻了幾頁,又去倒水給他喝,趁空看了眼他寫的信,發現其字體用的是簪花小楷,非常秀美安寧。

屋內重新安靜下來,誰都沒有再說話。

待到紅燭将盡,桑钰擡眼看了看他,轉了轉手腕,喚道:“夏……”

林月野擡起頭:“嗯?”

桑钰愣了愣,眼底清明了些,道:“……林沐。”

林月野道:“怎麽了?”

桑钰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你看窗外。”

林月野轉過臉。

桑钰:“下雪了。”

第二日早晨打開窗戶,滿目盈白。

桑钰晨起冒了寒,再加上昨晚堅持寫信有些着涼,吃過早飯後鼻塞聲重,懶怠動彈,又頭暈咳嗽,只得重回床上躺着了。

林月野給他掖了掖被角,道:“昨晚我就該強迫你去睡覺。”

桑钰要說什麽,張了張嘴又是一陣咳嗽,林月野趕緊給他倒了杯水,看他喝下,給他順了順背,道:“你好生休息。別再做什麽費心勞神的事兒了。”

桑钰勉強說了個“好”,嗓音沙啞得要命。

林月野看他安安靜靜睡覺了,才放心出來,下樓跟店小二囑咐道:“我出去一下,你幫我照看好譚公子,別讓他下來。”

“哎,好嘞。”店小二答應道。

出了客棧,林月野到大雜院裏去看那些孩子,見他們都在院子裏追逐打鬧,踩着滿地白雪,小鼻頭都凍得紅彤彤的。

穆蕖首先看見他,走過來,仰頭看他:“你今天來得有些晚。”

林月野道:“你們譚钰哥哥早上又生病了,我囑咐了他幾句,所以來晚了。”

“譚钰哥哥生病了?”

林月野:“沒事兒,別擔心,就是有點兒着涼而已。”然後他看了看其他孩子,“你們這些孩子就知道玩兒,下雪天變得那麽冷,也不知道換上厚衣裳。”

孩子們嘻嘻哈哈,兩個婆子從裏屋出來,沖林月野笑道:“還是林公子想得周到,早上我們也想叫他們換上冬衣的,只是他們一見雪就興奮得跟什麽似的,全都跑出來了,攔都攔不住。”

南方很少下雪,這些孩子看見雪就像看見了珍稀的寶貝一樣,滿院子不停地跑,兩個婆子好說歹說才把他們趕進了屋裏去換衣服。

林月野嫌天冷,就沒有叫他們學武,而是讓穆蕖拿過一本書,教他們念詩。

“林沐哥哥,你識字嗎?”

林月野:“……”你們是不是就覺得我是個只會耍槍弄棒的武夫?

穆蕖坐在他旁邊沖其他孩子道:“都別說話,好好聽林沐哥哥講。”

林月野笑着看她一眼,然後教他們念了一首杜甫的《絕句》:

江碧鳥逾白,

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過,

何日是歸年?

孩子們咿咿呀呀搖頭晃腦地背詩,在一片混亂的聲音中,林月野發現穆蕖的眼神越來越低垂,有了些傷心的表情。

林月野不動聲色地靠近她,然後她将小腦袋耷在了他的臂彎裏。

林月野問:“是不是想起了什麽?”

穆蕖點了點頭:“想起我姐姐了。我已經很長很長時間沒有見過她了。”

林月野裝作疑惑的樣子道:“你姐姐到哪裏去了?”

她沉默了一下,然後說:“我不知道。她走的時候我才四五歲,也沒有和我告別。”

“那你父母呢?”

“父親是和姐姐一起走的,母親和哥哥……在戰争中走失了。”

她說的戰争應該是指五年前的那場金人南侵。

林月野道:“好孩子,別想了。雖然你見不到親人了,但是他們一定也在某個地方挂念着你。也許你以後還會再見到他們的。”

穆蕖擡起頭:“真的?”

林月野肯定道:“真的,不騙你。”

走出大雜院,天又陰得沉了,那雪洋洋灑灑地落下來,綿綿不絕。

林月野四處看了看,自語道:“如此好雪,若不找個酒樓喝盅酒賞雪,當真是辜負了。”

于是他雇了匹馬,一刻鐘後,出現在了彤雲樓的大堂裏。

這裏依然繁華笙歌,歡笑不絕,他粗略掃視兩眼,看到了隐蔽的西南角那個纖麗的身影。

立刻就有袅娜的女子過來招呼他,兩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柔媚道:“公子是初次來我們這兒吧?”

林月野微微一笑:“叫你們這兒的穆雨姑娘過來。”

女子一愣,随即道:“公子,穆雨姑娘被別的客人叫去了……不如讓奴家……”

林月野道:“是嗎?那邊那個正在敬酒的是誰?你叫她來。”

女子見他一直盯着西南角穆雨所在的地方,咬了咬嘴唇,不甘心地朝西南角走去。

不一會兒,穆雨過來了,看見他,眸色一閃,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妩媚動人:“公子今兒怎麽有興致來我們這兒啊?”

林月野笑道:“還能為什麽,想念穆雨姑娘的箜篌了呗。”

穆雨走近一步,将手放在他的胸口,輕輕繞了兩圈:“奴家的箜篌在房裏,不如……公子跟奴家到樓上,奴家好好伺候伺候公子?”

林月野亦笑:“如此求之不得。”

穆雨的閨房很是素淨,不像其他風塵女子那般裝扮得銜花帶柳。窗下擺着一個琴桌,上面一把古琴,對窗的牆上挂着一幅山水畫。

林月野進去後,慢慢踱步至那幅畫前,道:“有個規矩,正對着窗子的牆上是挂不得畫的,沒人告訴你麽?”

穆雨一怔,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一時有些惱怒,:“我一個樂伎,素來只知道如何取悅恩客,如何知道你們這些文人的規矩?”

林月野道:“這話可就岔了,規矩是人定的,難道只許我們這些人遵守,其他市井紅塵的俗客就能撇開嗎?沒這個道理。”

穆雨不耐煩地揮揮手,在琴桌前坐下,:“你別跟我在這兒咬文嚼字的,我只問公子,若是一個人偶然一個錯處,卻毀了旁人一生,該當如何?”

林月野也在桌邊坐下,随手倒了杯茶,道:“這要看此人是有心害人還是無心之過?”

穆雨輕笑,素手撥了一下琴弦,不成曲調,卻讓林月野心中一驚,腹內又傳來令他頭皮發麻的劇痛。

穆雨望着他道:“有區別嗎?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終究毀了人家的人生,這個錯是抹不掉的。”

“若是無害人之心,存的卻是幫人之心呢?”

“那為何害了人家?”

“弄巧成拙。”

“哼。強詞奪理。”穆雨冷笑,“你不過是想推卸責任罷了。”

林月野道:“随你怎麽想。——我來這裏是想取回我的東西。”

穆雨盯着他,勾魂攝魄地一笑:“那公子盡管來取。”

說罷指下行雲流水般彈奏起來,纏綿缱绻的曲調飄飛而出,聽來如桃花落水,風拂竹林,悠揚又婉轉。

不過林月野沒有心思來欣賞這動聽的曲子,因為當穆雨撥動第一根琴弦時,一陣撕扯肝腸的疼痛重重席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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