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廟中求簽
傍晚桑钰從睡夢中昏昏沉沉醒來,窗外依然下着薄雪,落雪如塵,天空雲痕重重,他望着窗外靜靜看了一會兒,感覺還是頭腦混沌。
躺了那麽長時間口幹舌燥,掀被子下床,走到桌邊找水喝,一陣冷風吹進來,桑钰打了個寒顫,又搖搖晃晃地去關窗戶。
林月野進來的時候,還以為看見了天人。
桑钰一身潔白中衣立在窗前,未束起的長發随風飄飛,映着外面蒼茫的雪色,淡遠的神情也有了溫柔的感覺。
見慣了他一身紅衣高華昳麗的樣子,乍看到他這副溫和簡潔的模樣,林月野的心好像被羽毛輕輕騷了一下,又癢又慌,雙眼無法從他身上移開,如此不設防的桑钰看起來仿佛一闕溫婉的詩詞。
感覺到身後有人,桑钰轉過臉來,驚訝了一下,道:“你回來了。你……做什麽去了?怎麽到現在才回來?”
林月野難得小小糾結了一下,從穆雨那裏知道了情蠱的事,再面對桑钰樂師,真是說不出的別扭與尴尬。他假裝輕松地走過去,從背上取下兩樣東西,擺在桌子上,沖桑钰一笑:“你看看這是什麽?”
桑钰湊過去,桌子上赫然擺着一柄紫玉簫,和一架古琴。
桑钰睜大眼睛,看看那柄紫玉簫,手伸出去輕輕放在古琴的琴弦上,然後擡頭看向林月野:“你又去了彤雲樓?”
林月野道:“對啊。總得有個了結,某種方面上确實是我毀了她的一生,我對不起她。我準備給穆雨贖身。”
桑钰:“哦。”
林月野:“你就這個反應?”
桑钰盯着桌子:“我比較在意我的琴有沒有損壞。”
于是他低頭撫摸琴弦,給古琴調音,林月野看着他道:“我走的這半天你有沒有好一些?”
桑钰道:“我睡了一覺,剛醒你就回來了。”他晃晃腦袋,“可還是有些頭疼。”
林月野道:“那你也不知道披件衣服,別再凍着了。”說着走過去将床頭的紅衣拿過來披在桑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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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钰淡淡一笑:“琴沒有壞。我給你彈首曲子。”
林月野怔了一怔:“好。”
他在桌邊坐下來,靜靜地注視着桑钰彈琴的側影。
桑钰的手靈動地輕撫那些琴弦,彎曲撥動,仿佛有了生命力。寬大的衣袍随風翻飛,飛到了林月野臉上。
林月野其實不太懂得怎樣的一首曲子算是動聽,或是說怎樣的琴音算是美麗的,他只知道,随着桑钰的彈奏,他仿佛看到了樂神凝結在人間的模樣。
琴聲停了,桑钰道:“好聽嗎?”
林月野剛想誇獎他幾句,突然眼神一暗,發現桑钰的腹部在流血。
桑钰皺一皺眉:“……痛。”
林月野命令他:“去床上躺着。”
桑钰掀開肚皮平躺在床上,林月野給他換藥。
纏上嶄新的白布,林月野擡起頭,看見桑钰眼中如水的溫柔,雖然知道這都是體內的情蠱作祟,可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心動了一下。
屋子裏靜極了,聽得見外面簌簌的落雪,清朗的月色像一支箭一樣擊中了桑钰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他說:“我們什麽時候回書院?”
林月野道:“如果你想,我明天就送你回去。”
桑钰道:“那你呢?”
林月野道:“我啊,我還有事兒要辦。”
桑钰道:“什麽事?”林月野道:“我要給穆雨贖身,可她不願。我又覺得對不起她,她便讓我幫她尋一種古木作箜篌。”
桑钰想了想,道:“可是廣梓木?”
林月野道:“你知道?”
桑钰道:“廣梓木是制作箜篌上好的木材。只是這種樹木生長在楚地,多在深山幽谷中,那裏的人不好相與,怕是……”
林月野道:“我倒忘了,你是樂師,最清楚這些。”
桑钰道:“我與你同去吧?”
林月野道:“這回你怎麽不多待會兒?這麽急着走。”
桑钰猶豫了一下,道:“我也想多待幾天,可是……身體實在是不舒服。不只是傷口痛,我這幾天也不知道怎麽了,一想起來晚英那孩子,怕他在書院裏受委屈,胸腔裏就像有絲線在割我的五髒六腑,……還有心。”
林月野不知道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仿佛是怕他不相信,桑钰又道:“真的,前幾次無緣無故的腹痛,都是因為這個。不只是晚英,我想起語霖或是子路,也都會腹痛。”
“……”林月野很想說,不只是他們,除了我你想誰都會腹痛,但是這話他說不出口。
桑钰道:“我覺得可能是我真的想念他們了?說不定……咳咳咳……”
話沒說完就咳了起來,他早上受了風寒,剛才又勞神給林月野彈琴,和他說了那麽多話,難免有些體力不支,咳得臉頰彤紅,雙眸泛水,只覺頭暈腦脹。
林月野連忙端起茶杯倒水,看着他喝下去,右手輕輕拍着他的背。
“好些了嗎?”
“……嗯。”
林月野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突然道:“我去廟裏給你求個簽來吧。”
桑钰:“……嗯?”
林月野甩了甩袖子:“你這一次出來,頗有些多災多難。你看這些天,你出了多少事兒?被我連累遭穆雨綁架,被砍了一劍,時不時腹痛難忍,早上又着了涼,我覺得有必要給你去廟裏祈個福,祛祛晦氣。”
桑钰:“可是……”
林月野笑了笑:“我現在就去廟裏。”
桑钰不知道該說什麽,又有些感動的樣子,想了一會兒,認真道:“我也去。”
林月野:“去幹嘛?”
桑钰道:“我是說你若真要到西楚去尋那廣梓木,那我也去。”
林月野:“別,你去了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麽,到時候再弄一身傷回來,怎麽辦?”
桑钰堅定道:“沒事兒,我會小心。”
林月野哄他:“聽話,我一個人去就行,在這兒等着我。”
桑钰轉頭看了看窗外,再轉過來時眼裏有了些期盼的神色,“我來到這已經七八年了,我想出去看看……”
林月野:“……”
可能是人生病了難免脆弱,林月野從他的話裏聽出了祈求的意思,語聲很軟,似乎還有些委屈。
林月野被他打敗了,低頭嘆了口氣,道:“好吧一起去。哼,有我保護你,我看誰敢傷你!一定讓你毫發無損地回來。”
“……嗯。”
外面雪下大了,兩人穿戴好出門,下樓來到客棧大堂,大堂裏到處都是來吃晚飯的人,一股飯菜的香味撲面而來。
林月野走到櫃臺前跟掌櫃的寒暄幾句,說要出去一下,小二給客人上完菜回來,沖林月野招呼道:“林公子又要出去啊?”
林月野道:“是啊。”
小二道:“那譚公子……”
林月野側開身子,露出身後一身紅衣的桑钰樂師,“在這兒呢。”
“……”小二哈哈大笑,“這是譚公子啊?怎麽穿這麽厚,您要不說,我還以為是個大號的紅葉粽子呢。”
林月野和桑钰:“……”
因為怕他再生病凍着,林月野給桑钰圍了裏三層外三層,本來桑钰不願意,但是人在病中沒有多少力氣與精神反抗,在林月野的威逼利誘下,又給他戴了一頂厚厚的氈帽。
走出客棧大堂,一股朔風吹來,寒冷異常。
林月野給他緊了緊衣領,桑钰不自在地歪了歪頭,兩人一齊朝城外的青山寺走去。
上了石板小路,路上又彙集了其他小鎮的去暮拜的一些老頭老太太們,他們都穿着黑布袍子,一臉鄭重的表情。
其中也包括鄭六公。
鄭六公慈祥地笑笑:“你們也去青山寺暮拜?”
林月野道:“我們去祈福,總感覺最近諸事不順,去求個吉簽回來。”
桑钰被包裹得只剩下小半張臉,聲音也很小:“嗯。”
鄭六公道:“一起。”
到了青山寺,遠遠望去,這青瓦白牆的寺廟建在山上,周圍一片青郁的深林掩映,故由此得名“青山寺”,此時山上覆蓋着皚皚白雪。
寺裏響起了鐘聲,緊接着是木魚聲,夾雜着和尚們的誦經聲。
林月野和桑钰跟着信衆還有香客拾級而上,百級臺階上積着白雪,踩上去容易打滑,林月野扶着桑钰,笑道:“抓緊我,別摔了。”
桑钰:“嗯。”
林月野看了看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雪還在下,映着朗然月色,被風吹得如梨花亂舞,他說:“這雪再下一夜,就有三四寸厚了。積雪難化,等這些事都完了回到書院,咱們可以約上子霖子路他們一起去郊外的梅林賞雪。”
桑钰道:“我不去。”
林月野道:“為什麽?……對了聽說你和子霖不和,可是因為這個?”
桑钰低着頭:“算是吧。”
“你們……”林月野看他一副悶悶的樣子好像不太高興,也就不再追問,“你不想說就算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踏過最後一級青石臺階,來到了山門前,山門兩旁是兩尊鬼神力士模樣的金剛,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站在門邊,手持佛珠迎接香客。
林月野和桑钰跟着衆人進去,寺院裏幹淨整潔,有幾個小和尚在清掃積雪,林月野一邊往裏走一邊四處張望,突然聽桑钰在一旁開口問道:“……你和他很好嗎?”
林月野:“啊?……誰?”
桑钰:“徐子霖。”
“哦你說他。”林月野閑閑伸了個懶腰,“挺好的啊。他孤高自潔,坦白為懷,又頗有才情,也算半個知己。”
路過天王殿,桑钰一直淡淡聽着,但是聽到“知己”二字時,臉色明顯沉了一下,不過天色很暗,林月野沒有發覺,又說:“其實他與咱們是一路人,你們倆若是能和……”
桑钰冷冷道:“我不喜歡他。”
“……”林月野識趣地閉了嘴。
轉眼間兩人已經進了大雄寶殿,入眼是重重經幡之後的三尊寶相莊嚴的釋迦牟尼佛像,臺前供桌上一盤又一盤供果,兩邊燃着長明燈,地下鋪着三個蒲團,有三兩婦人跪在地上虔誠地禱告。
要等前面的香客禱告完,他們才能過去求簽,林月野百無聊賴地看着四周,隐約聽到外面有悠揚的誦經聲,而且不是一個人,聽着好像是很多和尚在誦經。
桑钰道:“吵死了。”
林月野:“……”
他從沒見過桑钰露出這麽明顯的抵觸情緒,可能是還在為剛才他說的話而生氣,林月野不得不安慰他:“你放心,雖然子霖也算是我的好友,但是他還是不及你跟我好。”說完又補充一句,“再說了我游歷四方結交了那麽多朋友,難道你都要挨個生氣一遍嗎?”
桑钰道:“我沒生氣。”
林月野湊過去在他面前笑:“那你剛才……”
桑钰眼風“嗖”地一掃:“我為什麽要生你的氣?”
林月野感覺脊背一寒,趕忙撤回來,道:“好好好,我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桑钰越想越氣,忍不住又開口叫他:“林沐。”
林月野:“在!”
“……”桑钰看着他,“我問你,若是我和徐子霖有了意見分歧,你幫誰?”
林月野沒有一絲猶豫果斷道:“當然是你。”
桑钰:“你可以認真考慮一下。”
林月野道:“不用考慮了,就是你。”
桑钰看着他堅定的眼神,緊繃的神色漸漸有了些緩和,他垂了垂眼睫,突然覺得自己剛才很不對勁,為什麽要在乎林月野的态度?他低聲道:“為何幫我?”
林月野道:“當然是幫你,徐子霖再好也就只是兄弟好友而已,你就不一樣了,你可是我的……”他突然住了嘴,尴尬地笑笑。
見他又不說了,桑钰腹中又絲絲縷縷地疼痛起來,于是他淡淡道:“算了,當我沒問。”
林月野捂着嘴驚疑不定,也無暇顧及桑钰的情緒,因為他感覺剛才自己沒說完的話後面是想說“媳婦兒”?!
這可真是太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