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上山伐樹

林月野早晨睜開眼睛,感覺屋內有一種奇異的光,四周寂靜非常,伸手摸了摸被窩,桑钰果然又沒了蹤影。

林月野揉了揉太陽穴,昨晚跟桑钰單獨睡一間,看他還是一副清冷的樣子,還以為那天晚上在野外跟自己訴衷腸的人不是他,所以鬧了他好久,現在起來感覺很是空虛疲倦,桑钰卻早就起來了,哪來的精神啊?

他穿衣走到窗戶邊,突然精神一震,視線裏一片模糊的純白。一夜大雪,冷冷的溫柔覆蓋了天地與郊野,這樣絕美的景色,使人心情都變得清雅了。

推門來到小廳裏,葉淨也是剛醒,正在疊被子,見他出來,道:“夜裏下雪了,還去伐木嗎?”

林月野道:“去,已經耽誤好幾天了,不能再磨蹭了。”

這時,桑钰進來了,看樣子他是去廚房給老婆婆幫忙做早飯去了,不過他看起來好像有一點傷心的樣子,林月野走過去對他說:“待會兒我就去舍情山上伐木,回來給你做一架新的古琴,你……”

桑钰道:“我不去了,你和葉淨去吧。反正我也幫不上什麽忙。”

葉淨在一旁擡眼看了看他,沒說什麽,林月野道:“本來我也沒打算讓你去,你腳傷還沒好呢。不過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葉淨又惹你生氣了,別跟他一般見識。”

葉淨:“我什麽都沒說!”桑钰道:“不關他的事,我只是想在這兒多陪陪阿婆。”

林月野:“阿婆?你……”他仔細看了看桑钰的神情,“……你是不是想起自己的家人了?”

桑钰看着他,眼睛裏愁愁的,然後點了點頭。

林月野心莫名一顫,似乎桑钰從昨天見到阿婆時就很親近她,想必是阿婆讓他想起了自己的長輩,剛才做早飯時可能阿婆的某一句話無意間牽動了他的心腸。想念家人這種事向來都是一陣風一樣襲來,沒有任何理由與征兆,最容易觸景生情,或睹物思人,睹人思人。

林月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吧,那你就就在這兒多陪陪阿婆,跟她說說話。等着我回來。”

桑钰:“嗯。”

吃過早飯,林月野向老婆婆借了斧頭與鋸子,收拾好行裝與葉淨一起上山了。

未幾時來到山腳下,漫山白雪覆蓋,林月野将手搭在額間,眯眼朝山頂望去:“不知還會不會遇到那個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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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淨道:“上去不就知道了。”

林月野卻并不答話,他轉頭在四周瞧了瞧,果然瞧見距離他們不遠處,有一座守林人的小屋。

初來此地時他們是從另一側山道上去的,前天晚上他找桑钰又太過心急,故而兩次上山都沒有注意到還有守林人。

兩人來到小屋前,敲了敲門,不一會兒,一個老者從裏面出來,見到他們倆,道:“二位,有什麽事嗎?”

林月野道:“老伯,冒昧一問,這舍情山是您在守着嗎?”

老者道:“是啊,我是守林人。怎麽?”

林月野道:“不是小蒲村的範圍?”

守林人“哼”了一聲,道:“跟他們有什麽關系?他們要上山打獵或是伐木的話,還得經過我的同意呢!”

林月野松了口氣,用了商量的語氣:“老伯,我們是從外地來的,想上山伐些廣梓木,不知您能不能……”

“外地來的?”守林人打量他們幾眼,“也不是不可以……”

到人家的地盤索取東西,自然是要給點兒回饋的,林月野立刻道:“錢不會少。”

誰知老伯聞言倒像是被冒犯了似的,瞪着他道:“什麽錢不錢的,我老頭子哪會在乎那個東西!”

葉淨道:“那您……”

守林人順了順胡須,朝舍情山望了望,道:“這山上危險重重,時常有野獸出沒,還有野人,最可怕的是,那野人能馴服那些野獸……”

林月野就是抱着“找到野人女子,把事情搞清楚”的決定來的,聽到這話不懼反喜,對守林人道:“多謝老伯提醒,我們會小心的。”

守林人見他們目光堅定,便也不再阻攔,揮了揮手道:“算了,你們去吧,小心點兒應該能避開。”

于是林月野和葉淨便一步一步朝舍情山走去了。舍情山在這一側人為開辟了一條整齊的山道,兩人走到半途,林月野止步道:“不用再到山頂了,我看這半山腰的木頭賣相就挺不錯的,就這兒吧。”

周圍古木參天,樹幹上鋪着厚厚的積雪,稀疏的陽光從縫隙間漏下來,林月野圍在幾棵樹的旁邊打轉,道:“我得砍幾棵紋理好看的木頭,這樣做出來的琴音色才好。”

葉淨摸了摸他靠着的一棵樹,道:“這株就挺好的,你過來看看。”

林月野提着斧頭走過去,盯着那棵樹看了半天,道:“我也看不出什麽好來,真應該把桑钰帶出來,他懂這個。”

葉淨嘲諷道:“你不是心疼他腳上有傷嗎,還是別勞煩他大駕了。”

“……”林月野深呼吸,轉到別的地方選樹去了,心中默念:沖動不好,氣大傷身,我脾氣特別好。

過了一會兒,他又轉回來,對着葉淨剛才指給他看的樹輕輕踹了一腳,道:“算了,既然你說它好,我就信你一次。就砍它吧。這棵樹砍了給桑钰做古琴,再随便砍一棵帶回去給穆雨。”

葉淨道:“穆雨是誰?”

林月野道:“債主。回去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哦還是算了,給你父母知道了,你就完了。”

葉淨道:“什麽意思?”

林月野道:“穆雨姑娘是一個藝妓,你父母能同意你去那種地方?”

“……”葉淨神情扭曲了一下,随後舉起斧頭,“別廢話了,幹活吧。”

林月野讓他也吃了癟,心中暢快哈哈大笑。

兩個人合力砍伐一棵樹,先是将周圍有礙砍伐的草木和枯藤清除,留出安全躲避的範圍,林月野道:“我砍這邊,你砍那邊,準備繩子了沒有?”

葉淨道:“腰間別着呢。”

林月野道:“把繩子系在樹枝上,待會兒拉繩子讓樹幹往左邊倒。”

葉淨依言将繩子甩上頭頂的一根比較粗壯的樹枝,繞了好幾圈打了個死結,然後把繩子另一頭牢牢栓在手上,林月野又道:“用斧子從下往上斜着砍,注意與我砍的位置留個高度差。”

葉淨道:“你于砍樹此道倒是頗通。”

林月野第一斧頭已經砍了下去,聽他這樣說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略懂罷了。”

從前也有個人讓他奔波在山林間,千挑萬選一棵上好的木材,只為做一架古琴。

葉淨看他幾眼,也不再多話,專心伐起樹來。

砍在樹幹上的“篤篤”聲持續不斷,不過半個多時辰,只聽林中一聲沉悶的聲響,樹木應聲倒地,霎時雪霧飛揚。

葉淨縱身一步向後躍去,同時松開腕間的繩子,繩子如細蛇一般“刺溜”一下向樹底竄去,把那根綁着的樹枝繞了好幾圈。

林月野踱步走到倒地的樹幹旁邊,滿意道:“不錯。葉淨,你用鋸子把多餘的枝幹鋸掉,我去再找一棵樹砍了。”

葉淨從身後掏出鋸子,剛要動手,突然大叫一聲,警惕道:“什麽人!”

林月野吓了一跳:“喊什麽,見鬼了你?”

葉淨盯着他身後,道:“好像有野人!”

林月野心中一喜,心道:真是想什麽來什麽。他拍了拍葉淨的肩膀:“鎮定。這野人出現得甚合我心意。”

葉淨道:“你瘋了?不怕它襲擊你?”

林月野道:“野人會,但人不會。”

葉淨尚在全神戒備中,林月野已将腰間的紫玉簫抽了出來,那邊的樹叢中突然一陣異響,卻不見人影,林月野嘴角微揚,将玉簫豎在唇邊,一曲婉轉柔腸的《雉朝飛》飄揚在林間。

《詩經》中曾以雉之朝飛作為愛情生活的象征,琴曲繼承了這一主題,并流傳着兩個不同的故事。一個故事是說:衛女殉情而死,她的褓母在墓前哀傷地奏起她生前撫弄的琴,忽見兩只雉鳥成雙飄飛而去。另一個故事說:牧犢子終年放牧打柴,直至暮年仍是孤身一人,他見雉鳥都是成雙成隊地愉快飛翔,非常羨慕,愈加感到自己的孤獨凄涼,傷心地唱道:“雉朝飛兮鳴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獨傷兮未有室,時将暮兮可奈何?”

而無論是哪一個故事,都是哀傷凄婉之極,令人聞之動容,曲調亦是逸韻幽致,含恨無限。

林月野邊吹奏邊往林中開闊處移動,避開了枝桠交錯,蕭聲也越發得悲涼凄豔,葉淨慢慢懂得了他是要把那野人引出來,也按着劍柄警惕地看着四周。

曲調發出一聲高亢的轉折,林間撲騰起一群飛鳥,林月野眼神突然淩厲,向葉淨示意,下一刻野人便從樹叢後躍了出來。

葉淨瞬間拔劍出鞘,野人吼叫着狂奔過來,本是沖着林月野的,奔到半途,卻突然調轉了方向,轉而向葉淨撲過去。

它體形壯大,像一座小山一樣壓過來,葉淨見躲不過,便向後下腰,腳底生風,劍尖在雪地上一撐,直接從野人腿胯之下滑了過去。

那野人視線裏沒了人,氣憤得捶胸頓足,一下子轉過身,又朝葉淨襲擊過去,林月野在一邊依然不緊不慢地吹着簫,野人聽到曲調似乎怔愣了一下,葉淨看準機會,一下子抓住了野人的手臂,左手手肘重重搗在了野人的腰窩處。

野人痛得嚎叫,葉淨絲毫不敢懈怠,回身握劍照着它的腹部砍了一劍,野人見血就會發狂,果然受此一劍,身上的褐毛全都炸了,眼中充滿了血絲,怒吼一聲就猛撲向葉淨。葉淨背部被重重砸了一下,感覺半個腦袋都發麻,猝不及防跪在地上,努力了幾下都沒能起來。林月野緊緊盯着野人,嘴邊絲毫不松懈,它聽着哀婉的簫樂,動作稍有遲疑,赤紅的眼睛朝林月野看了過去,隐有掙紮痛苦之色。

葉淨目光凝注,猛地沖過去抱住了那野人的小腿,野人沉浸在簫樂中沒有反應過來,感覺到腿上的重量,大吼大叫,想把葉淨甩掉。葉淨借着這股勁兒直起腰,半跪在地上,一拳搗在野人的膝彎處,野人吃痛,更是猛烈地甩動腿腳,葉淨死死抱着它右腿,一下子把野人折倒在地。

他翻身而起,一腳踢在野人肚子上,野人痛得臉都扭曲了,毛發上滾滿了雪,在地上滾來滾去,葉淨不會傷它性命,卻也防着它再次襲擊自己,用身體的重量壓着它,同時把劍抵在其頸間。

林月野邊吹簫邊朝他們倆走近,樂曲漸漸低婉哀愁,那野人起初還劇烈掙紮,聽見這樂曲動作慢慢遲鈍無力,最後像放棄了一般,停住不動了。葉淨看着它,竟感覺從它血紅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壓抑的痛楚,林月野也停止了吹奏,俯下身來,那野人盯着他手裏的紫玉簫,兩行清淚從眼眶裏滴落到雪地上。

林月野心頭一震,他對葉淨道:“好了,起來吧。”

葉淨松開了對野人的壓制,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道:“力氣很大,但确實是個人。”

林月野蹲下去,伸出手在野人的臉上摸了摸,把長長的褐毛撥開,毛下面隐藏着還算秀氣的五官,他道:“還是個女人。”

女野人像一件壞掉了的衣服一樣,毫無生氣地癱在地上,嘴裏喘着粗氣,林月野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猛地一縮,林月野微微使勁,她竟全身都顫抖了起來。

林月野道:“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女野人呆呆地看着他,喉嚨裏發出嗚咽聲,林月野撫摸着她背上的長毛,安撫道:“你別怕,沒事的沒事的,我會幫你……我知道你很痛苦,相信我,別怕……”

女野人的眼睛裏好像出現了一種可以稱得上是神情的東西,雖然很微弱,葉淨也跟着蹲下來,驚異道:“她似乎能聽懂你說的話。”

林月野道:“你把她扶起來。”

葉淨探過身去,試着碰了碰女野人,見她沒什麽反抗的動作,松了一口氣,這才一手托住她的脊背,将她拽了起來。

三個人面對面坐着,圍成了一個圈,女野人目光呆滞地望着林月野手中的紫玉簫,一動不動。

林月野晃了晃玉簫,野人的目光閃了閃,他道:“你認得這個?”

女野人身子前傾,似乎是想要抓住什麽,林月野輕巧地避開了,葉淨一把箍住了野人的肩膀,把她拽了回去,然後,他們聽見她喉嚨裏發出破碎的咆哮聲。

林月野微微一笑,道:“是什麽人送你的嗎?”見她不停地往前掙,他帶了輕浮的語氣,“父母送的,還是……曾經的情郎?”

聽到這一句話,女野人驟然大力掙脫了葉淨的桎梏,猛撲向林月野,把紫玉簫搶了過去,抱在懷裏細細摩挲。

葉淨被她推倒了,起來想幫林月野把紫玉簫奪回來,林月野向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動。過了一會兒,女野人低頭看着手中的玉簫,目光如炬,突然一下子丢開了。

林月野将玉簫撿起來,收回腰間,葉淨疑惑地看着他,他沖野人伸出手,野人忙不疊地往後縮,喉嚨裏發出沙啞的嗚鳴:“不……是……”

葉淨睜大了眼睛:“她能說話?!”

林月野道:“是人怎麽不能說話。”

只是這女野人在山林上生活了太久,有了野獸的特征,久不與人來往,要說話也是及其艱難,嗓音如破鑼一般,只能發出幾個音節。

林月野道:“不是?這當然不是你的。若你果真有一柄與我類似的玉簫,那就說明……你以前是中原人。”

他這話不是疑問,而是一句肯定,女野人聽了目光更是閃躲,葉淨道:“你怎麽知道她是中原人,而非本地人?”

林月野道:“這裏民風如此落後閉塞,男人粗俗,女人更是根本連識字的機會都沒有,更遑論認得玉簫這種高雅的樂器。你看方才我吹奏那首《雉朝飛》時,她幾乎是瞬間就被引了出來,這說明她不僅是認得玉簫,更聽懂了樂曲所表達的意思。”

葉淨恍然大悟:“《雉朝飛》是講述愛人情義纏綿的曲子,她被這首曲子引出來,看來是心裏有一段很是苦痛的情傷。”

“也未必。”林月野沉思,他看向野人,“姑娘,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才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你相信我,現在我想問你幾個問題,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好嗎?”

女野人驚惶地看着他,半晌,才遲疑地點了點頭。

林月野道:“我猜你是中原人,那麽,你又是如何來到楚地的呢?”

女野人眼神明顯閃過一絲抗拒與掙紮,仿佛不願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只是不住地搖頭,其實林月野也猜到了是什麽原因。既然她是中原人,又頗通樂音,想必也不算什麽小門小戶的人家的女兒。若是大戶人家的名門閨秀,婚姻大事必定是要尋求門當戶對,結果卻來到了這麽一個窮鄉僻壤的地方,若非對情郎鐘意,心甘情願追随,那就只有一個解釋了,她是被人強迫擄至此地的。

林月野道:“是被強人所害?”

女野人蜷縮起身子,雙手緊緊抱住膝蓋,林月野微笑,摸了摸她胳膊上的長毛,道:“既來則安,那你又是為何躲到這山上避世這麽多年的呢?”

女野人擡起頭看他,渾濁的眼珠轉了轉,突然無限哀怨,兩頰的褐毛無精神地耷拉下去,她張了張嘴,似是急欲傾訴,發出來的聲音喑啞粗噶:“……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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