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少年心事
揚州的暮冬很冷,又幹燥,可是非常美,唯一不足的就是很短暫,似乎大寒剛過去,臘八就到了。
徐子霖是在一個非常美麗的黃昏走的,衆人都去旗亭送行了。
送完行天色不早,由于人多路途又遠,幾位夫子和學子們駕車而回,桑钰帶着晚英在宿店住一晚,明日再回,林月野不放心他們倆,也跟着他們住了下來。
這天夜裏,林月野又心癢難耐想到桑钰的房間裏去吓唬他,剛走到拐角處,看到晚英光着腳偷偷進了桑钰房間,他微微一愣,盯着漆黑的門口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回去了。
桑钰是被人推醒的,他很迅速地坐起來,以為又是強盜,或者是……林月野,但是當他清醒了之後,他才意外地發現,是晚英。
“求你,別點燈。”黑暗中晚英的聲音非常清澈,然後他鑽進桑钰的被窩,像一只小貓一樣蜷縮在他的懷裏。
于是桑钰緊緊摟着他,感受到自己胸口很沉的顫動。
“公子……”晚英悶聲道,“我心裏難過。”
桑钰輕輕拍着他的背,“我知道。”
晚英說:“為什麽人生那麽難熬呢?”
桑钰說:“不是人生難熬,只是這一段時間而已。”
“不。”晚英在他胸前拼命搖頭,“從江寧哥哥開始恨我,我就覺得日子真的好難過。”
桑钰問:“那你覺得你能熬過去嗎?”
“我不知道。”
“我覺得你能。”
“公子。”晚英擡起頭,“你有過這種很難熬的日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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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钰望着外面的黑夜:“有過。”
“那你是怎麽熬過來的呢?”
桑钰輕輕地笑:“剛開始的确是很難受,過了一段時間就好了。”
“這麽簡單?”
“嗯,很自然的。”
晚英低下頭,撞了一下他的胸膛:“騙人。”
桑钰誠實道:“是真的。”
晚英蹭了蹭他的衣服:“我不信。為什麽我做不到,是因為我的努力不夠嗎?”
“不,”桑钰揉揉他的小腦袋,“你做得很好,你經歷得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正是因為如此,你才會成為現在這樣的你。”
“現在這樣的我有什麽好?”
“正因為是這樣的你,我才願意抱着你給你安慰。”
“公子,”晚英無助地笑笑,“如果你是我母親那該多好。”
桑钰捏了捏他的脖頸:“又說什麽傻話。”
“我母親也像你對我這麽好,也像你一樣溫柔。”他聲音低了下去,“可是她臨死之前都沒能見我一面。”
“晚英……”
“公子你說母親會不會怨我?”
“不,不會。”
晚英揚起困惑的小臉:“為什麽?”
“因為她愛你。”
“公子,我母親死了。”
“……嗯。”
“我很想她。”
桑钰只能更緊地抱住他。
晚英出神地說:“那些最難熬的日子裏,我赤身接受痛虐,承受一切不堪的災難……曾有那麽一段時間,我想過随我母親而去,可是都沒能成功。”他忽然笑了,“若這是我母親的意思,她想要我好好活着,那她也太殘忍了吧?”
桑钰不知說什麽好。
“她不知道自從她走了之後,我吃了很多苦嗎?她怎麽忍心眼睜睜地看着我吃那麽多苦啊?”
桑钰心裏湧起一陣沉悶的鈍痛:“她怎麽忍心。”
“公子我母親死了。”晚英重複。
“可是她希望你好好活着。”
“活着有什麽好?”
“活着就有希望,一切就會慢慢好起來。”
晚英失望地嘆氣:“就沒點兒有意思的事情嗎?”
“有,當然有。”桑钰語氣微妙,“為了讓雨霖原諒你,讓他眼中重新有你的存在。這算嗎?”
“嗯,這件事總算比希望更有趣一點。”他慢慢閉上眼睛,“公子,我困了。”
他終于蜷縮着身子睡着了,桑钰靠坐在床頭,看着外面黎明将至前灰白的天空,幾乎能聽見時間與命運走過的腳步聲。
新的一年是在一場又一場的大雪中到來的。那幾天天氣冷得不像話,每天早上起床對于學子們來說就變成了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牽月樓的重建在大年初七開始,學子們放假回家了,書院裏只剩整天轟隆隆的聲音,在這件事上,理所當然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徐言了。
他固執得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不鎖門,但是卻不出來,誰勸他都不聽。
林月野和桑钰進來的時候,正碰上他憤怒地把一把板凳扔過來。
江寧在他旁邊無奈地說:“這件事已經是定局了,你這樣做除了只能折磨你自己,真的一點意義都沒有。”
晚英也跟着附和:“對啊子路,你想開一點。”
“哼。”
江寧道:“你要懂事一點。重建牽月樓是徐學監都已經默許了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添亂了好不好?”
“那是哥哥他糊塗!山長不知道用什麽卑鄙的手段強迫他接受,”徐言用眼睛“唰唰”射出兩把刀子,“但是即使哥哥同意了我也不同意!”
江寧無奈地笑笑:“我們也不求你能接受,至少你別自己折磨自己,你出來吃點飯好不好?”
徐言別過臉:“你們別再勸我了。”
江寧和晚英默契地對望一眼,然後晚英尴尬地移開眼睛,低聲道:“他不願意出來吃,我去給他做點東西端過來。”
江寧也有些不自然,眼睛都不知道要放哪裏:“……好。”
晚英默默退出來,撞上林月野和桑钰,沖他們倆投來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桑钰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
晚英笑道:“不辛苦。”
他最近又恢複成了靜默內斂的樣子,臉上卻多了些笑容,讓桑钰覺得那天晚上脆弱傷心的晚英只是自己的幻覺。
江寧也回過身來,神色無奈地看着他們,林月野走上前去,道:“你也回去吧,我們來跟他說。”
屋子裏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徐言道:“你們說什麽我都不會聽的。”
林月野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道:“這裏沒有別人,子路你說實話,你真的見過你母親記得她長什麽樣子嗎?”
徐言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了一絲落寞的表情,然後又固執道:“就算我沒見過我也不允許別人動她的東西。”
桑钰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腦袋:“你母親只活在你的想象裏,也許你自己都沒發現,你費心維護的只是一個虛無缥缈的幻影罷了,她根本就不存在。”
“不許你這麽說!”徐言猛地擡起頭。
“子路。”林月野看着他,“人不能為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而被牽絆住,咱們總得往前看。我知道你母親對你來說很重要,但是只要她一直活在你心裏,不一定非得留着什麽東西對不對?”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牽月樓是唯一一個能讓我緬懷她的地方,”徐言抱着膝蓋,聲音很低,“現在連這個地方也要消失了,我……我真的有些難以接受。”
“好孩子。”桑钰伸手把他抱進懷裏,“我知道你思念你的母親,但是你記不記得我們?我們對你的好,能不能及得上你想象中的母親一分?”
徐言靠在桑钰胸前,神情極度怨恨,他沒有回答桑钰的問題,只是一直重複着:“憑什麽?憑什麽?”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其實早在半個月前,他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很偶然,就是在那次滂沱的秋雨中,徐子霖在禮殿與山長争執,他貿然闖進去之前,聽見了“母親是金人”的噩耗,還有兄長羞怒的沉默。
說不清當時是什麽感覺,心像是被重錘猛地砸了一下,那算是屈辱嗎?總之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血液裏已經有了反叛的因子。
他總算明白了為什麽街上那些小流氓老是找自己的麻煩,為什麽剛剛離開的林先生對自己忽冷忽熱,甚至明白了為什麽自己沒有關于母親的一點記憶——那當然是徐子霖怕他受傷害而對他的記憶做了手腳。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這個當事人被蒙在鼓裏,你們都是身家清白被金人侵略的弱勢離人,只有我是侵人家國離人骨肉的野蠻金族後代,好啊,真是好,糊糊塗塗活到十幾歲,終于發現了自己與他人的不同之處,他面無表情地想,這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不過在同窗們過了元宵回書院後,從徐言身上依然只感覺到天真傻氣的一路莽撞,并未察覺到他幾乎是一夜過後眼底的寒涼。
牽月樓的重建無疑是一件大工程,學子們正月十六複學回來,每天都是在推土砌牆的嘈雜聲中被虐醒的。
過了年就開春了,正是最适合讀書的時候。
可是林月野每天給他們上課,卻聽得他們怨聲載道,每個人眼睛下面都有一團烏青,捧着書本誦讀的聲音簡直就是大悲咒一樣的效果。
林月野敲敲少年們的腦袋:“我說你們啊,十幾歲的年紀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瞧瞧你們這一臉的怨婦相,我都沒心情給你們上課了。”
前排的一個少年道:“林公子你不知道我們每天有多痛苦啊!聽着轟隆隆的聲音,晚上根本就睡不着,早上天不亮就被吵醒了!”
“對啊對啊,”泠兒勉強撐起精神,“我昨天都快四更了才睡着,不到卯時就醒了,往外邊一看,月亮還挂在樹梢上呢!那麽短的時間我就打了個瞌睡……”
另一個少年大手一揮:“你那算什麽!我昨天根本就是一夜沒睡,我的天哪,那鑿牆牆倒的動靜,‘轟隆’一聲,就跟悶雷一樣,太可怕了,我就聽着那聲兒瞪着眼睛到天亮。”
有人開頭,講堂裏頓時喧鬧起來,怨氣沖天,每個人都争着控訴那些工匠不讓人睡覺慘絕人寰,一個賽一個的激動憤恨,同席之間抱頭痛哭,互比誰這段時間睡得更少。
江寧有氣無力道:“為什麽那些工匠能忙活一整夜,難道他們過的不是人的時間嗎?”
他同席揪着頭發道:“他們那麽多人,可以輪班倒啊,當然日以繼夜,而且就算熬了一夜的工,第二天總會有人來頂替,讓他去睡一會兒,睡完了再去頂替其他人,工就永遠不會停。”
泠兒抓狂道:“啊啊啊啊啊我要瘋了,他們是好了,可我們晚上不睡白天又不能補,經常還有早修……天哪我要睡覺啊啊啊啊啊!”
“這牽月樓什麽時候能建好?半年?一年?我真怕再這樣下去我會猝死……”
“林公子你行行好,我們的早修可不可以取消啊?”
林月野坐在上首,悠然道:“不能。”
衆人異口同聲:“為什麽——?!”
林月野道:“行了你們就消停會兒吧,同樣是人,你們看我,沒一點影響,我還沒你們年輕,整天還不是精精神神的來講學,怎麽你們就那麽多事兒?”
江寧道:“你住在後院,離得那麽遠,當然沒影響,我們的齋舍幾乎就在牽月樓邊兒上。”
泠兒道:“你還隔着一排屋子,一個湖還有一片竹林,我也好想搬到後院去住啊……說不定還能讓桑钰彈琴哄我睡。”
林月野:“……”
“還是晚英好,跟着桑钰住在後院,一點聽不見前邊的聲音。”
“好羨慕他啊,晚上他來送飯的時候,我要問問他願不願意收留我在他那兒睡一晚……”
江寧面無表情:“……”
林月野道:“好了都安靜點兒,都是住在一起的,你們看子路,他說什麽了?怎麽人家就沒有影響?”
泠兒轉過頭去:“師兄你晚上能睡着?”
徐言道:“能啊。我要參加院試了,每天都複習到很晚,特別累,回去倒頭就睡。再大的動靜都吵不醒我。”
衆人都贊嘆:“哇……”
江寧苦惱:“我也要複習,怎麽我就睡不着,難道我不夠用功?”
“說到院試,”林月野對徐言道,“子路,你兄長臨走前還叮囑我,你看看什麽時候有空,我幫你輔導一下。”
徐言淡淡地笑笑:“我今天晚上就沒事,吃過晚飯我去後院找你吧。”
林月野想起晚上要去彤雲樓,便道:“你先去桑钰樂師那裏等我,我有事兒要晚一些過去。”
徐言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