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聽戲吃酒

桑钰的馬車一路載着他們往書院而去,到了城中,林月野他們的馬車的車夫一甩馬鞭,車子掉轉了頭,一路煙塵向戲園子的方向疾馳而去。

到了一條街上,這街上共有四個園子,一路車馬擠滿,甚是難走。他們只好下了車徒步過去,将到戲園門口,一陣鑼鼓喧天,只見一片五花雲彩,擺着花老虎花狐貍,也有花兔子,旁邊報子上寫着今日出場的戲班子。

林月野早就聽說揚州戲曲著名,只恨無緣親聞,如今有機會,自然滿心期待,跟着衆人進了園子。立刻有看坐兒的引他們到場中坐了,拿墊子與他們鋪好,又獻上香茶,道一聲“客官好坐”便又去招呼其他人了。

林月野四處張望,兩邊樓上樓下場中都坐滿了人,前面戲臺子上也即将開臺。

那邊樓上戲房門口有幾個小旦,十六七歲的樣子,都生得粉妝玉琢,如秋水芙蕖一般,眼神流轉,直把人的魂兒都勾去了

林月野道:“那是哪個班子的,真是冰雪一樣的容貌,只是不知唱功怎樣。”

徐子霖笑道:“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不久戲開臺,第一場是《西山一窟鬼》。

這原是個話本子,在坊間流傳開了,就經人改寫成了戲文。講的是有一個叫吳洪的福州秀才,到臨安求取功名,但是沒有考中,盤纏也花完了,就找了個西席先生的差兒先做着,等着下一次大比。後來遇到了從前的鄰居王婆,王婆給他說媒,娶一位名叫李樂娘的女子為妻。李樂娘帶着一個丫鬟叫錦兒,還帶着一千貫的私房錢。

相親的時候,吳洪覺得她們太漂亮了,簡直不像人,像下凡的仙女。後來證明她們确實不是人,而是鬼,吳洪回到家鄉,一打聽,才知道王婆也死了有年餘了。癞道人途經此地,吳洪求助,癞道人捉鬼。原來吳洪前生實為道人藥童,但凡心不淨,被罰與鬼消遣,備嘗鬼趣。吳洪遇此一窟鬼,大悟,舍俗出家,雲游天下。

林月野想起臨安有一家茶樓就叫西山一窟鬼,一些文人雅士都愛去那裏。想來茶樓老板叫這個名兒,是覺得能傍個名人名作,生意興隆,二來也是希望警醒讀書人,上樓喝茶時能想起這個故事,不要貪圖富貴美色,悟透人生的一些真谛。

這出戲幾乎是原汁原味的南曲,曲牌的運用頗為靈活自由,表演也不拘一格。開頭有敘述劇情梗概的開場戲,由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開唱,腔調豪壯,氛圍開闊,讓人很快進入意境。演吳洪的男伶上場,一開口字正腔圓,清爽明快,把客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随後各個戲角出場,獨唱、對唱、輪唱乃至合唱,使人應接不暇。最後雲霧漫出,吳洪跟随道人雲游四海,男伶回頭看了一眼臺下衆人,仿佛那就是傷他心神的廣闊人間,那一眼無限幽怨,逐漸消散于茫茫人海。

戲唱完,徐子霖道:“何如?”

林月野嘆道:“真是開了眼界,世間果有如此絕美戲曲,聽了南戲才是不枉風流一世。”

徐子霖道:“正是此理。”

林月野道:“也難怪林水寒先生有男風之好,見這樣瑤臺碧月般的少年,真是叫人不與傾心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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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霖不屑道:“他那樣是玷辱了人家,只是賣藝謀生的少年,又不以色侍人,何以酒色自娛。”

林月野想想他說的也有道理,便不置可否,專心聽戲。

他記着桑钰不高興,但是因為徐子霖不日就要走了,此行遙遠,權作是為他踐行,也不好掃他的興,于是陪着他一直游逛到了傍晚,落日的凄豔光芒灑滿大地,幾個人才盡興而歸。

徐子霖叫他一起去齋堂吃晚飯,林月野委婉地拒絕了:“我回後院和桑钰一起吃吧。”

徐子霖哼道:“你們共患難一回,倒交了心了。”

林月野呵呵呵。

他以為桑钰會在竹林裏彈琴,但是沒有,推開桑钰的房門,他正在桌前坐着,晚英在一旁給他盛飯。

林月野踱着步子走過去坐下,晚英立刻又去給他盛了一碗飯,林月野沖他笑了一下,然後對桑钰說:“怎麽不等我一起吃?”

桑钰道:“我怎麽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

桑钰惱羞成怒:“我為什麽要等你?”

林月野笑道:“我發現咱們倆出去一趟回來,你對我是越發沒有禮數了。”

“你……”

林月野道:“你看,我剛來書院那幾天,你見了我還客客氣氣的,跟我說話也是有來有往的,再看現在,尤其是這幾天,說什麽都不聽,還動不動就跟我生氣,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

“我……”桑钰怒瞪着他,“我沒有聽你的話?這些天你讓我做什麽我沒做?”他突然認真起來,“你要去楚地我跟着你去,我幫你救那個被拐賣的女子,你和葉淨去砍伐廣梓木,我陪着阿婆,你們去看祭祀不讓我去我也沒去,回來住客棧你要跟我一間房我拒絕你了嗎?”

第一次聽桑钰說這麽多話,晚英在一旁突然笑了出來。

林月野也忍着笑:“晚英你笑什麽?”

晚英道:“我只是覺得公子和林公子關系真好啊。”

桑钰猛地轉頭看他:“你怎麽還不去給學子們送飯?”

“啊?我一會兒就去。”

桑钰道:“現在就去。”

“哦。”

晚英笑着跑出去了,林月野道:“把氣撒在晚英身上?”

桑钰道:“……我沒有。”

林月野道:“那你把他支出去,是想和我獨處嗎?”

桑钰:“出去。”

晚英在廚房裝好了飯盒,拎着去齋堂給學子們送飯,還沒到門口就聽到裏面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

晚英無奈,這群少年們每次吃飯都跟過節似的,因為不和夫子們一起用,也就肆無忌憚,所以玩兒得很瘋,你吃我的,我搶你的,偷偷喝點兒酒,打賭劃拳,高興了行酒令,晚英每回送完飯就跑,就怕被他們捉住鬧個沒完。

晚英捂着耳朵進去,衆少年一見他來了,立刻把他圍住,搶着逗他,“小英子你怎麽這個時候才來?”“今天你可不準走了,陪我們玩玩兒。”“先罰你一大杯!哈哈哈!”“哈哈哈……”又去翻他拎來的幾個食盒,“有沒有又發明什麽新菜啊?”“我要的瓦塊魚做了沒有……”

晚英被他們纏住不得脫身,無奈道:“小哥哥們別鬧了,如果讓先生們看見了就不好了。”

“這有什麽關系!先生們都在另一個齋堂裏,他們看不見的。”

徐言道:“哎呀你怕什麽,放心和我們一起玩兒,有什麽事兒我們給你擔着!是不是啊?”

衆少年應道:“是啊!一起玩兒啊哈哈哈!”

看來是躲不過去了,晚英嘆了口氣,索性随他們坐下,擡頭一看,江寧就坐在他對面,頓覺尴尬萬分,想要起身換一席坐,少年們卻攔着他不讓他起來。

一個少年道:“你吃飯了嗎?”

晚英道:“還沒吃。”

少年道:“你太瘦了,應該多吃點兒。”

徐言道:“咱們來行酒令吧。”

江寧道:“飲酒嗎?”

徐言想了想,道:“當然要飲。誰都不能推脫。”

于是衆人行起酒令來。在座的各位屬泠兒最小,就讓他起令,江寧道:“說個簡單的。”

泠兒道:“……那就聯句吧。”

徐言道:“古體還是近體?”

泠兒道:“古體佶屈聱牙,又恐失了平仄,就用近體吧。”

論長幼江寧先來,他掃視一圈,念道:“畫堂終日開良宴,”

一個少年接道:“扇底窺郎留半面。拾得瑤光一片明,”

衆人齊說道:“接得很妙,第三句一開,使人便有生發了。”

另一個少年道:“雪花飛上瓊枝豔。玉樹歌清曉莺亂,”

大家聽了,都點頭稱贊。下面應是晚英,徐言道:“他于此道不通,我替他說吧。”略躊躇了一會,也即念道:“日日春風吹不散。散花天女好新奇,”說完飲酒一杯。

應到泠兒,也不思索,即吟道:“剪彩為花撒天半。遲遲長晝當初夏,”衆人都道好。

到最後一句了,由江寧來作結,他只略思索了一下,随即念道:“绮席花筵日易夜。”

衆人都道結得妙,使通篇有力,衆人各敬他一杯酒。

從旁邊其他席上傳來一陣陣笑聲,徐言轉頭看了看他們,然後說:“難得放一天假不用上課,咱們玩兒些豪放的,不如來劃拳吧。”

一個少年聽了躍躍欲試:“怎麽說?”

徐言道:“三回為準。第一回輸了,唱一支歌兒,第二回輸了,講個笑話,第三回輸了,嘿嘿,以茶代酒敬一個皮杯。”

泠兒忙道:“前兩樣勉強,最後一個敬皮杯我可是萬萬不敢碰。我不玩兒。”

徐言道:“不許賴。你既這麽說,頭一個就是你先來。”少年便斟了三滿杯,放在他面前道:“泠兒來吧!”

泠兒嘟嘟哝哝道:“欺負我小,我知道你們一定會使壞。”便伸出手來,與徐言豁一拳就輸了。

少年笑道:“請唱。”

泠兒道:“我真的不會唱,我情願多吃一杯酒。”徐言道:“說好了罰唱就要唱的。”泠兒飲了一杯酒,求晚英代唱。

江寧道:“代唱了罰十杯酒。”

泠兒便不敢讓晚英代唱了,對他作了一個輯,道:“好師兄,你松一松,除了唱歌兒你再罰我個別的什麽都行。”衆人見他果真是不會,便不再逼他,罰他滿飲三大杯。

再豁第二杯,徐言輸了,徐言便道:“縣太爺好酒,只要一天不喝就心慌。有一天,縣太爺正在飲酒,突然有人擊鼓告狀,打擾了縣太爺的酒興。他怒氣沖沖地升堂問案,坐在臺上,拍着驚堂木指着前來告狀者直喊:給我打! 給我打!衙役一把把告狀人按在地上,問:老爺,要打多少?縣太爺眯着眼,伸出指頭說:不多不少,給我打三斤!哈哈哈!”衆人齊聲說好。

泠兒道:“這個笑話實在說得有趣。”便也斟了一杯酒,送到徐言嘴邊,說道:“也賞師兄你一杯吧。”

第三回還是徐言輸了,旁邊的少年一霍而起,摩拳擦掌,端起茶杯滿飲一口,湊近徐言,衆人拍掌起哄,徐言捂着嘴連連退避。

少年“嘿嘿”笑着欺身而上,徐言擡手去擋:“好師兄,高擡貴手,我願自己飲三大杯領罰。”

另一個少年道:“這可是你自己定的規矩,第三回猜拳輸了,敬一個皮杯,如何又食言?”

徐言讨饒道:“我知錯了,求師兄饒我這一回吧。”

泠兒道:“不行!剛才我也說了我不會唱歌,你還不依不饒的,就得罰你受師兄一個皮杯。”

“來吧來吧,都是男的你扭捏什麽。”

徐言“啊啊啊”叫着驚恐爬開,一邊躲一邊喊:“這是我要留給我将來的媳婦的,怎能便宜你這賴皮!”

衆人嘻嘻哈哈鬧成一片。

江寧笑道:“算了吧,這是清園裏那些小倌兒玩兒的,不登大雅之堂,咱們讀書子弟還是少沾染為好。”

少年道:“哼,先饒過你這一回,下次可沒這麽容易逃過去了!”

徐言爬得氣喘籲籲,停下來千恩萬謝道:“謝師兄不殺之恩……”說完拿起杯子喝一口水潤潤嗓子,剛咽下去就一口噴了出來,原來少年在他身上沒占到便宜,便把他手邊的一杯茶換成了酒,見他上當,哈哈大笑。

徐言道:“……不玩兒了不玩兒了,我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泠兒看了看旁邊一直默默不語的晚英:“晚英今天怎麽一句話不說?”

少年道:“他就跟息夫人似的,豈止今天,哪天他也不多話。”

徐言一拍腦袋:“我又想出一個主意,既然晚英不多話,那我們就以他說的話為令,他跟誰說一句,誰就飲一杯酒。怎樣?”

另一個少年笑道:“這令倒是很新。”

于是衆人說定,以晚英說的話行酒令。可是晚英只是低頭吃飯,更不好意思說話了,少年又道:“晚英如果不說話,就罰你飲三杯酒。”

晚英沒喝過酒,只好開口道:“吃多了酒,有醒酒丸嗎?”

少年道:“有的,總是準備着防先生們發現。”說罷執起酒壺倒滿一杯酒,一口飲了。

晚英又問徐言道:“子路,你哥哥什麽時候走?”

徐言道:“後天。”也飲一杯。

晚英擡頭看江寧一眼,都不言語,回轉頭來又問泠兒道:“泠兒,你來書院多長時間了?”

泠兒道:“有兩年了。”也給自己斟了一杯。

然後他問最後一個少年:“我可以走了嗎?”

少年笑嘻嘻道:“不能。你跳過江師兄沒說,行令最忌這個,乖乖領罰吧。”

“我……”晚英話沒說完就被打斷,徐言倒了滿滿一大杯酒遞到他嘴邊,晚英認命咬牙一口喝下,被嗆得直咳嗽。

還沒緩過來,第二杯酒就送過來了,他驚訝道:“我已經喝了一杯了……”

少年笑道:“還有一杯。”

“好吧。”晚英閉了眼又灌下一杯。

徐言再次遞過來第三杯酒:“事不過三。”

晚英死死捂着嘴說什麽也不肯再喝,少年們便上前按住他,掰開他捂着嘴的手,徐言端着酒杯要灌他,晚英“嗚嗚嗚”掙紮。

江寧在席間靜靜坐着,突然道:“放開他。”

衆少年紛紛轉頭看向他。

江寧道:“我替他喝。”

“好——”他們又放開晚英撲到江寧身邊,要給他遞酒杯,他卻自己執着酒壺倒了一杯,仰頭一飲而盡。徐言贊道:“江師兄好爽快。”話音剛落,江寧端起酒杯又仰頭喝了,然後是第三杯、第四杯……越喝越沒有禁忌,仿佛酒杯裏裝的都是白水,他臉頰通紅,眼底卻冷若冰霜。

少年們被他的樣子吓到了,這才發覺他們剛才玩兒得有點過了,惹師兄生氣,便趕忙阻止他,“江師兄別喝了。”“我們玩兒瘋了,你別生氣……”“有什麽氣你沖我們來,別憋在心裏。”“師兄你別這樣……”

晚英在旁邊呆呆看着,不知為什麽突然紅了眼眶,他慢慢站起來,說:“你們玩兒吧,我先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文中提到的敬皮杯是指一種特殊的行令方式,比較放蕩,由一個人飲一口酒,以口渡到另一個人的嘴裏。在古代大都是青樓楚館中歌姬小倌取悅恩客的玩法,也有讀書子弟貪新鮮偶爾嘗試一下,無傷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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