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欲蓋彌彰

徐言頭發蓬亂得跟雞窩一樣,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一只眼睛腫得老高,嘴邊一抹被擦去的淡淡血跡,顯然一副被人打過的模樣。

徐言沒想到林月野也在這兒,眼中閃過一絲窘迫與慌亂,欲蓋彌彰地擡袖子遮住自己的傷痕累累的臉。

林月野豁然起身,幾步走到他跟前,扯掉他的胳膊,“這是怎麽了,誰打你了?”

徐言別過頭,支支吾吾道:“沒什麽……不要緊。”

林月野道:“怎麽不要緊,我答應你哥哥好好看着你,怎麽他一走,你就被人欺負?說,到底怎麽回事兒?”

“我……”徐言被他嚴肅的樣子吓住了,有些心虛地低下頭,不敢看他。

桑钰過來,擋在徐言面前,道:“你那麽兇做什麽?有什麽事兒你好好問。”

林月野察覺到自己剛才的語氣有些審問的意思,覺得有些反應過頭了,便緩和下語氣,道:“子路,有什麽人欺負你了,說出來,我給你出氣去。”

徐言擡頭看了看桑钰,桑钰沖他點了點頭,他咬了咬嘴唇,才小聲道:“和……和戲園子裏的人打了一架……他們好多人,我打不過……”

林月野:“戲園子?你去聽戲了?”

“嗯……”

林月野道:“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去聽聽戲放松一下也是應該的。只是要聽戲你就好好聽,怎麽就跟人家打起來了?”

徐言眼中有了一絲憤恨:“……當時臺上唱了一出《西廂記諸宮調》,底下那些人就鬧起來,要哄戲子下臺,我看不過,想幫他說話,結果越争越厲害,後來……就打起來了。”

林月野沒聽明白,以為他是意氣用事,要找一個契機發洩情緒而已,便斥責道:“你怎麽這麽不懂事?那些人不願聽叫他們換一出戲就是了,輪得到你強出頭?你是真的很喜歡那出戲嗎?”

徐言漲紅了臉,梗着脖子道:“對呀我喜歡!人家辛辛苦苦練了那麽長時間的戲,他們憑什麽哄人家下臺?說什麽《西廂記諸宮調》是金人寫的,根本就是無理取鬧,我就是喜歡聽怎麽了!”

“你……”林月野沒想到他會這麽激動,一時也有些征然,他望望桑钰,桑钰輕輕嘆了口氣,轉身對徐言道:“好了,別生氣了,來,坐下,你看看你這一臉的傷,我給你拿藥包紮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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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言被他拉到桌子旁坐下,桑钰轉身進了裏間,林月野走到他面前,無奈道:“小小年紀,脾氣不小。不管怎麽說,跟人打架總歸是不對的,你是讀書子弟,怎麽能跟那些莽夫一般見識,這不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嗎?”

徐言道:“我沒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都是人誰比誰高貴?就像漢人與金人,難道就因為我們長期占據着中原,他們生活在北方,我們就可以看不起他們嗎?”

林月野道:“你這個想法很特別啊。”

徐言氣呼呼的:“不對嗎?”

林月野道:“首先,沒有漢人看不起金人,相反的,現在生活在南方的一些人,是逃難過來的,因為金人的鐵騎毀了他們的家園,恨都不夠,怎麽會看不起呢?”

“可是那些無辜的金人百姓呢?就要被連累嗎?明明他們沒有做錯什麽,為什麽也要被人怨恨,甚至逼迫致死?”

聽他語氣不對,林月野突然察覺到了什麽,警覺道:“子路,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徐言僵硬地別過臉:“我就事論事罷了。”

林月野彎腰盯着他的眼睛,徐言不肯看他,林月野道:“就去聽了一出戲而已,你怎麽想了這麽多?若真只是是替那戲子打抱不平,你也不用牽扯到漢人金人身上吧?”

徐言倔強道:“我突然想到的不行嗎?”

林月野道:“那你為什麽不敢看我?”

徐言轉過臉來,賭氣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轉過去,道:“行了吧?我說了我只是就事論事而已。”

林月野驚疑不定,他想起徐子霖與山長争執時,被提起了自己是金人之後的事,難道子路他也知道了?可是看看這孩子一臉的怒容,又不忍心挑明了問他,萬一他真的只是單純與自己理論,若問出來,豈不是等于自己把身世告訴了他嗎?

這邊林月野還在思緒翻騰,桑钰已拎着一盒小藥箱走出來了,他把藥箱放在桌子上,伸手摸了摸徐言臉上的傷,“疼不疼?”

徐言咬牙“嘶”了一聲,沒有躲,抿着嘴唇不說話。

桑钰一邊給他上藥一邊道:“沖動不好。”

徐言固執道:“我說了我沒有沖動,我是路見不平!”

林月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徐言瞬間覺得自己被冒犯了,當下怒不可遏:“我就是路見不平!我要讓他們知道,在詩詞曲賦方面是沒有金人漢人之別的!”

林月野道:“讓當地人明白這一點并不難,可是讓經歷過金兵南侵的人明白卻不容易。”

徐言道:“哼。一群是非不分的愚蠢之輩。”

剛擦上的藥又被他掙開了,桑钰按住他的頭,凝聲道:“別亂動。”

林月野見他聽不進去,便也不再勸,換了個話題:“還沒問你,來找桑钰做什麽?”

徐言道:“我是來找你的。本來想去你的房間,半途遇到晚英,他說這個時候你多半是在桑钰樂師這裏,我一想也是,我就過來了。”

林月野自動忽略他語氣中暗藏的其它意味,嚴肅道:“我是打算一會兒就回去的。既然你自己過來了,再去藏書樓或是其他什麽地方也麻煩,就在這裏輔導吧。”

桑钰纏上繃帶,大功告成,拍拍他的額頭道:“你們要在哪裏溫習功課我沒意見,只是別弄太大動靜。我不喜歡吵。”

得他禦令,林月野從板凳上一躍而起,嚴肅保證道:“好嘞,你同意就行。我們小聲說話,保證不打擾你。”

桑钰沖裏面一昂頭:“去我的書房吧。”

林月野推着徐言挑開簾子進了裏間,這是他第一次進桑钰的書房,平時他只賴在小廳和卧房,唯獨書房從不曾涉足。桑钰的書房就跟他的人一樣,清雅絕塵,裏面一切陳設精簡而細致。繞過一扇流雲屏風,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立在牆邊的一排檀木書架,上面累累的書或立或倒,十分整齊。橫在書架前一方書案,左側另有一架琴桌,擺着他視為心肝寶貝的古琴。

牆上挂着各種名士字帖,那邊紫檀架上一個瑩潤的玉盤。

角落裏白淨瓶中插着一株寒梅,橫斜逸出,尚在含苞待放之時,細細一嗅,鼻尖一陣清冷梅香。

桑钰道:“不要亂動我的東西。”

徐言在書案前的軟墊子上盤腿坐下來,桑钰出去了,他前腳剛出,林月野後腳就想跟上去,徐言叫住他:“林沐哥哥,你幹嘛去?”

林月野:“啊?哦,我那個,出恭,出恭去。”

等他追出來,桑钰早就沒影了,他四處望望,疑惑道:“做什麽去這麽急急慌慌的?”

他折返回來穿過小廳,發現攤開在書桌上的那封信不見了。

林月野微微眯起眼睛,感覺桑钰有什麽事瞞着自己,心中不由得有點兒不舒服,正想着等桑钰回來要如何盤問他,窗戶邊兒突然落下一只信鴿。

林月野認出那是徐子霖訓養的信鴿,便走過去将鴿子抱起來,腳邊果然綁着一個竹制的小信筒,抽出裏面的信卷,揚手一松,信鴿便撲棱棱飛入天際。

林月野将信卷展開,是徐子霖的幾句殷殷囑咐,事情很簡單,就是說連江書院的山長和學監想要聯合樂正、松凝還有紹興的永恩四大書院舉辦一場講學大會,讓林月野代為去松凝書院走一趟,怕只是書信告知的話,他們會懷疑其誠意,不願前往。

林月野看過內容,略微思索了一會兒,然後踱步走進裏間的書房。

徐言正在看王安石的《三經新義》,這是朝廷規定的進士科考試必考科目之一,和策論同等重要。林月野走到他面前,道:“子路。”

徐言擡起頭:“林沐哥哥。”

林月野道:“你哥哥剛才來信說連江書院想舉辦一場講學大會,讓我去臨安的松凝書院一趟,你和我一同去吧,京城游學之風甚重,你不是快要院試了嗎?去學習學習。”

徐言道:“桑钰老師也去嗎?”

林月野道:“我去他為什不去?”

徐言覺得自己好像問了句廢話,随即又道:“那江師兄呢?”

林月野道:“同去。他是咱們書院的大弟子,講學大會他是必去的。”

徐言點點頭,林月野在他身邊坐下,看到他手中的《三經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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