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輔導功課
林月野道:“大經和兼經讀得怎麽樣了?”
徐言道:“都讀過了。”
林月野道:“都通嗎?”
徐言:“……”
只要桑钰不在,林月野與人說話的語氣總是會正經嚴肅許多:“我就知道。把雨霖叫來,問他同樣的問題,他肯定對答如流。”
徐言辯解:“那又怎樣。雖然這些經書我不通,但是若要真的寫策論,我也是不輸人的。”
“果真?”林月野看他兩眼,見他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便撩衣坐下,随手一指案上的一本《詩經》,“那好。我給你出個題目,就用《詩經·小雅·鶴鳴》上的一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為題,你給我寫一篇經義。”
他這一番話說得極快,徐言尚在怔愣之間,他已經從書架上抽出一張白紙,鋪開在書案上,用鎮尺壓住,拍拍手,“好了,寫吧。”
看他愣愣的,林月野道:“怎麽,還要我給你蘸筆磨墨不成?”
徐言結結巴巴道:“你突然讓我寫這個,我……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林月野打斷他:“要什麽準備?等你上考場了,那題也都是第一次見,誰給你時間準備?快點兒,給你半柱香的時間。”
他重新站起來,翻箱倒櫃地找香爐,卻只翻出一個破舊的三足香鼎,金漆剝落,還慘烈地缺了一腳,只剩兩足,放在桌子上站都站不穩。
林月野拍拍頭:“這麽破的東西他還留着。”
徐言道:“能用嗎?”
林月野道:“寫你的去。你別管。”
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摞起來墊在缺失的那一腳上,勉強站定,又去找檀香。這回任他翻遍了各個角落,卻也找不着一點檀香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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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野望着雪洞一般的房間,很有些氣惱:“這麽素淨的屋子居然連一支香都沒有?逗我呢?”
徐言悠哉悠哉叼着毛筆,道:“要不就不寫了?你看連老天都阻止我……”
林月野回頭瞪他一眼:“想得美!沒有香照樣寫。”他打開窗戶,只見外面是翠竹夾道的一條小徑,竹葉上還有殘雪,明月當空,乍一開窗,一股冷風“呼”地一下子灌進來。
林月野掩好領口,搓了搓手:“現在月影是在小路的第四塊青磚上,你開始寫,等它移到了牆邊,我來檢查。”
“……”徐言苦着臉,“林沐哥哥,非要寫嗎?”
林月野道:“叫哥哥也沒用。這是考驗你的臨場應變能力。萬一上了考場,你一看是個不擅長的題目,怎麽辦?趁現在多練練,沒壞處。”
徐言:“林沐哥哥……”
林月野冷酷道:“廢話少說,快點動筆。”
徐言苦哈哈地提筆蘸墨,一邊蘸一邊偷偷瞧林月野,一道眼風掃過來,他趕緊低下頭:“我我我我我我馬上寫!”
林月野彎腰把兩足香鼎收起來,放回原處,轉眼看到摞在一起的那幾本書,最上面的一本被香鼎掉了一些灰塵在封皮上,他以為自己看錯了,便拿起來用袖子擦了擦,再一看,還是清晰無比的幾個大字印在上面。
《月野文集》。
林月野盯着這幾個字看了足足一刻鐘,仿佛不敢相信似的,顫抖着翻開書頁,第一首詩就是他被罷官發配到檀州途中,經過一處依山傍水的小村落時作的。
當時他在牢獄中被獄卒折磨得只剩半條命,眼睛在一夜之間就看不見了,被押送至檀州途中,兩個解差不知受了誰的差使,變着法兒的給他罪受,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處歇腳的地兒,林月野跟着他們勉強在村落裏的一處人家歇下。那戶人家的小公子可憐他傷重,眼睛又看不見,也不在乎他是重刑犯,便熱心照顧了他好些天,兩個解差不耐煩地催促快些趕路,那小公子便疾聲厲色訓斥他們,說犯人都傷得這麽重了,你們還催他趕路,是想要了他的命嗎?
林月野簡直如蒙天恩,覺得這小公子仿佛就是活菩薩,雖然看不見他長什麽樣子,但是在林月野的想像裏,他肯定有着最幹淨的眼睛和最單純的善良。
不過山清水秀的地方适合怡養性情,卻不适合傷病的康複,雖然小公子盡心盡力地照顧他,林月野的眼睛卻一直都沒有好,解差怕耽誤日期,不管他能不能看見,就強制押送他上路。臨走前,那小公子還依依不舍的,林月野便寫了首詩送他,沒想到被人編寫詩集時也被收錄了進去,還是第一首。
林月野看着這首詩,也沒有翻頁,一瞬間,有些百感交集。
徐言道:“林沐哥哥,林沐哥哥?”
林月野:“啊?怎麽了?”
徐言道:“我才要問你,看什麽這麽入神?我的經義寫完了,你看看。”
“嗯。”林月野放下書,接過他遞過來的寫滿字的一張紙,湊在眼前,仔細看了看,的确不錯,
林月野頗覺滿意:“看出來你小子頭腦挺靈活的,講道理頭頭是道。”
徐言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我就說我會寫嘛。”
林月野道:“那我還給你輔導什麽?”
徐言道:“策問我不會啊。一涉及到治國安邦的政治大事,我就不行了,腦子轉不過來。”
林月野敲了敲他的頭道:“策問有什麽難的,你就是不好好學。小腦袋裏整天不知道在想什麽。”
徐言道:“一個人總有擅長與不擅長的呀。不過!我相信經過林沐哥哥你的細心輔導,我一定能突飛猛進的!”
林月野笑了:“少給我戴高帽。”
這時,桑钰進來了,林月野看見他,趕忙把自己的那本文集拿起來藏在身後,沖他笑笑。
桑钰道:“語霖來了。”
從門簾子後頭,走出一個人,江語霖笑着站在林月野面前,沖他微施一禮。
徐言站在林月野身後,向江語霖微微點頭。江語霖看到他額頭上一圈繃帶,驚訝道:“子路你受傷了?!”
林月野道:“你別管他。先告訴我你怎麽來了?我讓你替我看着他們晚修,晚修結束了?”
江語霖道:“旁邊牽月樓的動靜太大了,我們實在學不進去,我就提前讓他們回去了。”
林月野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你們也太自由了,說下課就下課,意志這麽不堅定。”
江語霖道:“真的很吵!我想尋一處安靜的地方溫習功課,就……”
林月野道:“就擅自提前結束晚修?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先生?還有,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桑钰看向林月野:“是我帶他來的。”
林月野:“啊?”
桑钰淡淡道:“我這裏安靜。”
林月野立即笑道:“哈哈哈是啊。這裏安靜,适合讀書。”
江語霖高興道:“多謝林公子!”
林月野:“……”謝我幹嘛,我答應你什麽了?
桑钰盯着林月野:“你手裏藏着什麽?”
林月野心中一跳,将袖子往身後又攏了攏,幹笑:“沒什麽。閑書而已。”
桑钰顯然不相信,但是又不願跟他計較,随口道:“你給他們倆輔導吧,我先出去了。”
轉身就要出去,林月野條件反射一把抓住他:“你又要幹什麽去?”
桑钰回頭莫名看他一眼,道:“我還沒有進食。”
“啊?”林月野回過神來,松開手,“哦哦哦,那,那你吃飯去吧。”
望着他的背影,林月野慨嘆一聲,轉過身看到徐言和江語霖都一副戲谑的表情,他拿書照着兩人的腦袋各敲了一下,道:“看什麽看,趕緊溫書。”
徐言和江語霖很自覺地将書房裏兩個僅有的坐墊占了,林月野在屋內轉了兩圈,頗郁結地從小廳拖了把椅子過來才坐了。
他給兩人講了講院試的制度,考試的要求,又詳細闡述了經義、策、論的區別,讓兩人分別寫一篇《治安策》出來。
他拿着江語霖寫的《治安策》看了又看,臉貼在紙上,要把整張紙都快看出一個洞來了,才意猶未盡地放下,籲出一口氣,只覺滿口餘香。
江語霖看他的樣子,心中有些忐忑,“林先生,怎麽樣?”
林月野大笑道:“寫得太好了!真是一篇佳作啊哈哈哈哈哈哈!”
江語霖一喜:“真的嗎?”
林月野拍拍他的肩膀,道:“現在應考的一些策論文章,大多濫說災異,頻引經典,但是卻說不出一些具體有效的治國之策,看似有氣勢,實則都是空文。”
徐言探頭:“那師兄的這篇文章……”
林月野道:“這篇文章崇實誠,斥虛妄,通達深刻,直切時事與當下。而且難得的是,全篇采用對話體,簡潔犀利,使人诘難辯駁,氣勢很豐沛。”
徐言嘟哝道:“有那麽好嗎?”
林月野轉頭看了看他,道:“不說語霖這篇有多好,我來說說你寫的。你的這篇啊,抨擊時弊,說理也很穩實,但是太過憤世嫉俗,你想想,主考官都是朝廷的忠犬,他們會樂意看到這種諷刺朝廷的文章嗎?”
徐言道:“可是策論不就是考舉子的通經致世的能力嗎?想要看到治國之策,卻不允許人指出其時弊,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林月野道:“你還小,不懂。這朝廷中的複雜與牽扯是很黑暗的,一些人用了一輩子都學不會聰明一些。”
徐言沉默,似懂非懂,也有些不想懂。
林月野看他神情,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笑道:“還有啊,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文風有些骈麗,縱橫排比,太過華麗。”
徐言疑惑,江語霖也問道:“這有什麽不好,我反倒覺得我那篇不如他這篇有文采。”
林月野語重心長道:“這是最大的問題。不然你們以為當初王安石大人為什要改革科舉,為什麽要廢除詩賦、貼經、墨義取士,就是覺得這種文章華而不實,朝廷需要的是真正有治國之才的人,而不是只會吟詩作賦的酸秀才。”
徐言道:“那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啊,若是有些人胸中既有經略,文章又寫得好,還不允許人家賣弄一下才華啊?”
林月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你說的是你自己嗎?怎麽這麽自大啊?嗯?”
徐言臉紅:“誰,誰說是我了?”
江語霖逗他:“還說不是,臉都紅了。”
徐言雙手拖住兩頰,陶醉道:“好希望我能考過院試啊,有一個好的開始,然後會試還有最重要的殿試都能順風順水的,做一個好官兒,能給書院還有哥哥争光。”
江語霖笑着嘆了口氣:“我也希望能過,有一個好的仕途……”
徐言接道:“再娶一個漂亮的妻子,想想都覺得好幸福啊。”
江語霖不知想到了什麽,神色一頓,勉強笑道:“……是啊。”
林月野看着他們,半晌才道:“其實看你們這麽幹淨,我真的不希望你們入朝為官,沾染世俗中那些肮髒的事。”
江語霖感激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徐言則毫無察覺:“我立志一定要有一番作為的,什麽都阻止不了我!”
林月野道:“哎呀,志向遠大。”江語霖笑道:“就是不知能不能實現……”
徐言面色又是一紅,撲去鬧江語霖:“師兄你笑話我!”
江語霖邊笑邊躲:“哈哈哈我們說得有錯嗎?你的志向的确很遠大啊!”
徐言扯他的臉:“你暗諷我實現不了是不是!”
“……冤枉我沒有!”
“你就是這個意思!”
林月野在一旁悠閑看書,一會兒才勸道:“別鬧了,小心碰了屋裏的什麽東西……”
話音剛落,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音如炸雷一般響起,三人紛紛轉頭望去,紫檀架上的玉盤被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