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朝堂問訊(二)

林月野在心中将典吏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典吏完全不在乎他要活剮了自己的眼神,筆直地坐着,等着江裴的命令。

半晌,江裴嘆了口氣,道:“此事看來若有隐情,非同小可。既如此,你便去将案宗拿來與我瞧瞧吧。”

不一會兒,典吏抱來了幾本厚厚的卷宗,堆到江裴面前,他将這些卷宗分給李聚和陪審幾份,讓他們代為查閱,他拍了一下驚堂木,道:“林先生,此事若經查實與你有關,這可是欺瞞聖上牽連九族的大罪。”

林月野道:“我知道。”

江裴皺一皺眉,譚華道:“師兄心志之堅,非常人可比,大人還是等查明了事實再問罪吧。”

江裴微微嘆息,又低頭翻閱起案宗來。

譚華對林月野道:“師兄有什麽話要說趁現在趕緊說了吧,不然待會兒如果真查出了什麽,那就百口莫辯了。”

林月野道:“你想我說什麽?”

譚華道:“不說也沒關系。刑部關卡重重,有的是辦法讓師兄開口,不過師兄明理,又何必去受那個罪呢?”

林月野道:“我至今都不明白,你為什麽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你覺得老師他偏袒于我,心內對他多有怨憤,又為什麽要為他翻案?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若是看到咱們倆兄弟相向,也不會高興的。”

譚華道:“誰說我只是為他翻案?咱們書院繁極一時又瞬間敗落,那麽多師兄弟,全都因為你而被人恥笑,難登仕途。從始至終,你就沒有一點愧疚嗎?”

林月野道:“有。但是如果我說這不全是我的錯,你信嗎?”

譚華道:“你說呢?”

林月野道:“你不相信就算了。”

譚華神情扭曲:“這就是我最看不慣你的地方,明明是你的錯,但是你從來都不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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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野道:“那說明我沒錯。”

譚華道:“有沒有錯,師兄說了可沒用,還是等江大人裁奪吧。”

話音剛落,堂上的翰林院陪審就不可置信地驚道:“我查到了!”

林月野身形一頓,譚華一臉意料之中的笑意,江裴趕緊道:“快拿來我看看。”

陪審把卷宗遞過去,江裴接過一看,頓時睜大了眼睛,好像不敢相信般又反複看了幾遍,然後擡頭瞧了瞧林月野,李聚見他神情有異,忍不住問道:“江大人,怎麽,卷宗有什麽問題嗎?”

江裴道:“當年的會考洩題案認罪之人确有兩人。一位就是咱們所熟知的俞遲老先生,另一個……叫林沐。”

衆人齊齊一震,譚華慢慢看向跪在地上的林月野,臉上露出快意的笑容,還未等他說出什麽刻薄的話,江裴語聲沉沉:“林沐被發配到檀州兩年,不适應邊地役重苦寒,身染重疾,隕亡。”

林月野一動不動,江裴語氣重了幾分,聲音透着寒氣:“先生,這上面說的……可是你?”

正在此時,兩道身影跨入殿中,後面跟着一位白衣公子,繡着卷雲紋的輕衫一塵不染,精致秀氣的面容上神情可以說得上是冷然淡漠。他走進來後環視一周,目光與譚華在半空中相接,最後落在林月野身上。

兩個官吏半跪:“禀大人,證人已經帶到。”

江裴臉上的肌肉都還緊繃着,聞言不得不稍微放松了下來,勉強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道:“知道了,下去吧。”

兩個官吏退下了,葉淨走上前去,斂起衣擺跪在地上,道:“草民參見尚書大人。”

江裴道:“葉淨,本官問你,林沐行刺譚大人一事,你可能作證?”

葉淨道:“回大人,五日前的那天晚上,草民閑步走到松凝書院門口,想到好友譚大人暫住于此,便想叫他出來喝杯酒,卻看到林沐從裏面提劍慌急地沖出來,劍尖還滴着血。再然後,我就看到了被刺傷難行的譚大人。”

他這一段話沒有提及自己親眼所見,但是字句都說明是林月野刺傷了譚華,他當時沖出來是要去尋被譚華幫匿起來的桑钰,聽起來卻像是畏罪潛逃。

林月野道:“那我在郊外那座破廟前怎麽遇見了你!”

葉淨平靜道:“譚大人說是你傷了他,我與他是好友,自然要替他追尋到傷他的人。”

林月野道:“哼。你當時可不是這麽說的,那座破廟裏有你亡故的友人,我以為桑钰在裏面,你便阻止我進去,若真的只是友人之墓,你又何必那麽遮掩,我要進去看一眼都不準?”

葉淨微微一怔,他下意識看向譚華,接觸到他肯定的目光,又轉過頭來,道:“那又如何?私人之秘罷了,林沐兄為何要抓着這麽小的事不放?莫不是要遮掩罪行?”

林月野深深呼吸,鎮靜道:“說到遮掩罪行,你說你那天晚上看到譚華他把桑钰帶去了紅玉街,此話可還當真?”

譚華驟然向他投來怨毒的目光,葉淨道:“當真。”

林月野道:“那麽……”

葉淨道:“這能證明什麽?當時我只是匆匆一瞥,看到一個大致的方向,其他的,像是誰傷誰重,我急着去追你就沒有太在意了。”

林月野不信,葉淨進來後說的每一個字他都不信。當時他趕到城外那座破廟門前時,葉淨并沒有立刻現身,等到他和那些守衛破廟的侍衛打得差不多了才出來阻止,顯然是想先讓侍衛們拖住他,待到侍衛們快抵擋不住了,他才出來假作無意遇到的樣子,和他閑扯幾句,故意表現出不想讓他看到廟裏有人的樣子,使林月野越發堅定認為桑钰在裏面。

林月野猜想葉淨與譚華相識應該是在他離開檀州之後,譚華因書院敗落而落難,在京城處境肯定很不好,偶遇葉淨,葉淨又是那種恃才傲物藐視世俗的性子,兩人惺惺相惜,遂結交為友。

葉淨雖冷淡,但不是那種是非不分的人,他這麽維護譚華肯定不只是出于朋友情義。如果真是譚華和葉淨商議好了,要故意加害桑钰,那麽這一切背後,一定有什麽他不知道的隐情。

林月野平複了一下情緒,咬牙道:“葉淨,咱們三個在楚地共同相處了那麽多天,一起揭發了小蒲村男多女少的真相,一起擊退狼群,分別時桑钰他還囑咐你保重,這些你都忘了?”

葉淨道:“我沒忘。”

林月野道:“沒忘那你這是在做什麽?桑钰到底哪裏得罪你了?啊?”

葉淨道:“林沐兄你搞錯了吧?我現在是作為你行刺譚大人的證人,我針對的是你,你怎麽那麽在意桑钰?”

林月野登時被噎住了,沉默了一下,然後硬邦邦道:“反正你針對他就是針對我。”

葉淨沒有理他,堂上幾位大人聽他們争辯了這一會子,感覺他們都是相識,而且似乎有些私人恩怨,不禁感到頭緒有點兒亂,江裴清了清嗓子道:“肅靜。”

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譚華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很輕,像是不經意的一樣,但林月野聽見心中瞬間好像被刺了一下。

果然,江裴不解道:“譚大人……可是想到了什麽?”

譚華輕飄飄道:“我只是覺得,師兄對那位叫桑钰的朋友,還真是好得沒話說啊。”

林月野眉頭猛地一跳。

他這句話沒有任何毛病,只是句尾微微上揚,莫名就帶了些輕佻的意味,讓人無端端感覺有點異樣。

江裴道:“譚大人什麽意思?”

譚華道:“沒什麽意思。只是桑钰此人,在下覺得很是熟悉,幾位大人可有印象?”

林月野不知道他在搞什麽鬼,不敢輕易接話反駁,回頭卻見葉淨一臉怪異不明的表情,心中漸漸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江裴合上卷宗仔細想了想,然後一頓,和左右兩位大人默契地交流了一下眼神,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東西,然後他擡袖輕咳一聲,肅然道:“……本官記得,桑钰是揚州有名的先生,一身紅衣風采高華,當年有很多人都想聽他講學論道,一睹其姿容。不過後來因為一些……不好的事而隐退了,再也沒有消息,不知譚大人所言是不是此人?”

譚華道:“正是此人。”

江裴驚訝道:“這位桑钰先生消失在市井中已經很多年了,怎麽又會和林沐先生扯上關系?”眼睛看向林月野,“……他就是先生所說的極為重要的朋友?”

林月野道:“是。怎麽?”

江裴神色怪異起來,仿佛突然吃了什麽十分惡心的東西,他和其他幾個大人轉頭對視幾眼,幾個人不約而同露出了相同的表情,林月野越發不解,但還是忍着沒有問出來。

譚華嗤笑一聲:“師兄是不是感到很奇怪?想必桑钰先生也沒有告訴你,他那些不堪的過去,讓人提起來就覺得丢天下文人的臉。不過師兄既當他是朋友,為何他連這件事都不告訴你?”

葉淨冷冷道:“我們當時在楚地,林沐兄對桑钰百般殷勤,他受了一點兒傷就心疼得不行,我當時也沒多想,但是現在回憶起來,真是……難道林沐兄也被他蠱惑了?”

譚華嘲諷道:“沒想到桑钰先生風華不減當年啊,連我最潇灑最得意的師兄都能迷惑了去,只是我見他身邊還有一個長得粉妝玉琢的孩子,師兄也不介意嗎?”

“說起來龍陽之癖是不是都……”

越說越不堪……林月野忍不住喝道:“閉嘴!”

他額間青筋突起,狠狠瞪着面前幾人。桑钰以前的過往他當然知道,只不過不是桑钰親口告訴他的而已。但是當初從鄭六公那裏得知事情的真相,他只是覺得氣憤,為桑钰感到心酸,為何現在他們提起來就成了一件十分肮髒不堪的事,語氣裏滿滿的都是唾棄與厭惡。

刑堂內氣氛沉悶,堂上幾位大人面面相觑,然後李聚尴尬地咳嗽兩聲,道:“好了,此事與本案沒有太大關系,別說了。”

林月野道:“口口聲聲說是文人雅士,卻對別人的私事誇誇其談,加以諷刺,枉為君子!”

譚華和葉淨聞言立刻被激怒了,眼裏冒出火來:“你……”

李聚斥責道:“林沐你也少說兩句!”

江裴拍了拍驚堂木,道:“好了,現在回到案情上來。關于林沐行刺譚大人,證人葉淨俱已證實,林先生,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林月野道:“沒有。就是我幹的,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否認。”

江裴手下一頓,繼而無奈地搖了搖頭,确實林月野從進來開始就沒有說過一句他無辜冤枉的話,他們竟然在這浪費了這麽長時間,什麽都沒有審出來,然後又回到了原點。

他回頭看看左右兩個人,他們都明白,他們要審的,從始至終都是另一件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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