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夢中少年

江裴道:“只是,當年的那場會試洩題案……既然被翻了出來,就不能坐視不管。尤其是如今看來此案還另有隐情……”

林月野平靜道:“還有什麽隐情,大人剛才不是說那個林沐已經死了嗎?”

陪審道:“死訊也不能保證真實,史上假死欲逃脫罪名者不在少數。”

李聚道:“不盡然。當時林沐已經被發配邊地兩年,已無罪名可認,相反,正是因為有俞遲老先生為他翻案,他才得以被複诏回京。”

譚華道:“若死訊是假造,只是對朝廷心懷怨恨而抗旨不回,該當如何?”

江裴沒有回答,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不論他先前有沒有罪名可恕,這一項就足以掩蓋所有。

葉淨比較年輕,對于那一代的事不太清楚,聽他們這樣說一時有些疑惑,但還是識趣地沒有發問,他悄悄看了一下林月野,這人神情平淡,側臉線條明俊清晰,即使又有一項危及性命九族的大罪要即将落在頭上,他也不露一絲怯懦神色。

江裴見此事關聯重大,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審清楚的,且今天是私審,若拒旨潛逃的事查經屬實,必定是要公審的,天子的威嚴遭到冒犯,觸怒龍鱗,到時必定是滿朝惶恐。

李聚他們也想到了這一層,對江裴道:“江大人,茲事體大,不如……今天就到這裏吧。”

江裴道:“也好,本案今日就先審到這裏。林沐,行刺朝廷官員,杖責四十,暫押至地牢關押,容後再審。”一拍驚堂木,“退堂。”

立刻有衙衛走上前來架起林月野去受杖刑,幾位大人沉重走下大堂,自左邊側門出去。林月野下去時看了眼還留在堂內的譚華和葉淨,兩人并排站在一起,好像心有靈犀一樣默契地對望一眼,然後攜手而去,竟給人一種難言的驚豔之感。

牢房裏依然昏暗肮髒,依次路過那些被關押的刑犯,他們或躺或坐,麻木而扭曲地望着又被押回來的人,黯淡無光的眼睛裏隐約流露出一絲疑惑與驚異。

從地牢被帶出去的人,從來沒有還能回來的,不是認罪伏誅了就是刑滿釋放了,像林月野這樣只是被打了一頓就又擡了回來的,他們還是頭一回見。

不過這又關他們什麽事呢?別人有什麽樣的好壞起伏那都是別人的事,不是憧憬或唏噓幾句就能改變的,這小小的陰暗潮濕的六尺牢房就是他們一生的墓穴了,人人生來孤寂,死時能有那麽多人同葬也算不枉此生了。

林月野被衙役拖着下地牢,一路看過這些人的冷暖境況,猜不透他們心裏所想,也沒心思去猜,他被廷杖了四十下,面白氣弱,臀部以下至膝蓋處全都皮開肉綻,疼得幾乎連呼吸都困難,只能被人連拖帶架勉強進了牢房。

趴在草垛上,林月野額上冷汗涔涔,他現在什麽都思考不了,疼痛使他意識都模糊了。不知道廷杖會不會傷及筋骨,那些人執刑都是往重了罰,由此而癱瘓終至一生殘疾的也有先例,他實在是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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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看守的獄卒看他那麽痛苦還想回頭看看自己傷得重不重,不由道:“公子還是省省吧,他們不會廢了公子的腿的,有力氣還是攢着吧,過幾天就又不能清靜了。”

林月野一動不動,他似乎是想轉過臉來沖這個小獄卒笑笑,可是動一下傷處就撕心裂肺地疼,于是他只好費勁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極輕的“嗯”。

“這種地方,我待得時間長了,感覺連體會痛苦的能力都減弱了。”小獄卒自顧自地說着,“只要是進來的人,不論是無辜被冤的還是罪大惡極的,誰都是從人間瞬間落到泥坑中,光是這種巨大的落差就足夠把人折磨瘋了,如果再受點兒刑,那就更了不得了。我剛來的時候耳邊全是咆哮聲□□聲還有喊冤咒罵聲,感覺每天都活在沸反盈天的地獄裏。”

林月野靜靜聽着,不置一詞。

小獄卒自嘲地笑笑:“後來就麻木了。再有誰被關進來,無論他曾經是多麽富貴的大老爺,有多大的冤屈,我都不會多看他一眼。說白了,再怎麽樣那都是自己的人生,上天讓這些事降臨到他頭上,他就得受着,再不甘不屈又有什麽用呢。”

林月野目光平靜,勉強開口道:“那你……”

小獄卒道:“我看公子不似平常人,必定不會在這裏久待。既然以後就見不到了,我看守公子一場也算緣分,所以忍不住就和公子多說了幾句。”

林月野終于支撐着轉動脖子看向了他,下身一陣撕扯般的劇痛,視線模糊了一下,他喘息着平複,過了一會兒,小聲道:“你說……”

小獄卒把腦袋湊過去:“什麽?”

林月野嘴唇動了動,但是下身太疼了,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正想招呼他再靠近一點,這時,從旁邊的牢房裏傳出一下重重的捶牆聲。

小獄卒頓時警覺,拿起棍棒朝那邊走過去,跨過栅欄,見是一個須發花白腳帶鐐铐的老刑犯,盤腿坐在地上,正雙目赤紅地盯着他。

小獄卒被他的眼神驚了一下,能進這單字間牢房的都是不好惹的大老爺,他只記得這刑犯被關在這裏很多年了,脾氣暴戾恣睢,沒有獄卒肯理他。

小獄卒道:“老刑犯!你捶牆做什麽?”

老刑犯沖他搖了搖頭,又笑了一聲。

小獄卒怒道:“你笑什麽!”

老刑犯道:“我笑你這小獄卒太勢力。同樣是牢犯,怎的我在這兒待了那麽多年了,不見你跟我說一句話,那位年輕公子才來幾天呢,你就跟人家掏心掏肺的。”

小獄卒道:“我跟誰說話關你什麽事?”

老刑犯道:“那位公子受了傷,就讓他好好休息吧。你想找個人說話,可以考慮考慮我。”

小獄卒道:“誰要和你說話!誰知道你身上有什麽重大的罪行,牽連到我怎麽辦!”

“這可不一定。”老刑犯搖頭,“也許……我和旁邊那位公子犯的罪是因為同一樁事呢?”

“胡說八道什麽!”小獄卒把手一揮,沖他呵斥道,“老實待着吧你,別想什麽旁門左道,我是不會被你打動的。”

老刑犯哈哈大笑起來,頭發胡子都随之顫動,癫狂而又扭曲,笑了一會兒又發狠咆哮了幾聲。小獄卒習以為常,只當他是日常發瘋,便不再理會,轉身回到林月野的牢房前。

林月野已經疼得快要昏睡過去了,恍惚間聽到外面有什麽動靜,也沒力氣去看,不知道下一次提審是什麽時候,他要養好精神才能思考對策去應付。

他無奈地扯了扯嘴角,又能有什麽對策呢?除非先師能夠複活,證明他當年是冒名頂罪,現在空口無憑誰也不會信。而且現在追究的是他當年抗旨潛逃之罪,這是忤逆皇家威嚴的罪名,絕非一般罪名可比。

這樣想着他神思更是昏沉,禁不住睡了過去,夢裏下了雨,頭頂一片朦胧的天光。

然後雨中一個依稀的身影靠近,嗓音輕柔地喚他:“夏晔哥哥,夏晔哥哥?”

會這麽叫他的只有那個人,他們已經很多年沒見了,彼此在年少輕狂的歲月裏萍水相逢,共同跋涉過了一段漫長的路途。他記得那途中有月色下的寒山寺、夕陽斜照的烏衣巷,他們還曾依着王維那首《渭城曲》去尋想象中的陽關。

孟冬季節,陽關的沙漠之上覆蓋着皚皚白雪,他們在下榻的小縣城喝了熱熱的燒酒,頓時豪興上來,就要去尋陽關。

酒館的老者勸道:“路很遠,也沒什麽景可看的。眼看天又陰了,待會兒雪下大了就不好回來了。”

他們聽後向老者作了揖,然後轉身鑽進了雪裏。

出了小縣城,便是茫茫一片沙漠,除了天與地什麽都看不到,眼前只有無邊的荒原。西風浩蕩,長驅直入,行走其間,容易使人想起江南春水,梨花滿枝,還有過去的很多榮辱得失。

林月野道:“王維先生的筆觸還是寬厚的,面對如此蕭瑟蒼茫的景色,還能寫出‘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那樣文雅的詩句。”他看一眼旁邊的人,“小玉,你在想什麽?”

小玉說:“我想,這裏應該有幾聲胡笳與羌笛,唱一唱邊地的哀音,慰藉一下文化的荒原。”

林月野心中震動,他知道小玉學識廣闊,人雖然清瘦文弱,情懷卻壯麗,說出來的話總是在偶然間突然奪人心魄。

走在沙漠中沒有标志物,不知道走了多遠,四處只見挺展的天,又遠又低,腳下深深的腳印,不一會兒就浸濕了。一擡頭,遠處出現了幾棵樹影,疾走幾步過去,樹下有水流,登上一個斜斜的沙坡,視野瞬間開闊。

小玉叫他:“夏晔哥哥,夏晔哥哥你看。”

林月野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天邊露出了碧青色的山脊,山脊之上坐落着烽火臺。

那便是陽關了。

他們倆并肩站立着,看邊地風雪,古戰場舊址延伸天際,這裏應該是寂寞的,沒有詩人和樂曲的吟詠,靈魂在逐漸坍塌。

林月野道:“小玉,你不是喜歡彈琴嗎?來,即興彈奏一曲。”

小玉琴藝高絕,如果不是學識更甚,可能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琴師。他去哪裏都會背着一把古琴,此刻聽林月野提起,心中也頗為觸動,便把古琴取下來,席地而坐,奏起了一曲凄蒼的長歌。

風雪愈盛,漸漸迷人雙眼,林月野幾乎都要站立不住,低頭看小玉身影搖晃,指下卻片刻不停,琴弦緊繃,凄厲長鳴,他剛想出聲阻止,卻聽一聲尖銳的喑啞,琴弦突然“喀”地斷了。

風聲呼嘯,林月野趕緊蹲下身去,拿起小玉的手:“沒事吧,有沒有傷到?”

指腹被彈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林月野責怪道:“彈那麽認真做什麽?可惜了這麽好的琴。”

小玉靠着他站起來,看林月野心疼得幫自己按揉指腹,眼睫顫了顫,他說:“夏晔哥哥。”

“嗯?”

小玉道:“你幫我做一架新的古琴吧。”

林月野道:“我?我是會做,但是可能做的不好。”

小玉道:“沒事,會做就行。”

林月野奔波山林,挑木材選花樣,好容易做成一把,小玉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嫌棄道:“果真做得不好。”

林月野道:“喂喂!”

小玉道:“哥哥你不要管了,我自己給它上弦。”

林月野道:“你這是□□裸的鄙視我跟你說。”

小玉湊過來道:“生氣了?”

林月野道:“哼。”

小玉笑了:“琴架你做,琴弦我做,那這把古琴就是你我共同完成的。雖然比不上那些上好的,但是我保證一定會好好珍惜,不讓它有一點損毀,好不好?”

林月野道:“若是損壞了,我一定不會饒了你。”

小玉笑道:“好好好。”

那都是什麽時候的事,回憶太遠,相隔無法記認。他十年游歷,遇見了太多的人,鮮少有能讓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一個小玉會偶然在年月的罅隙間出現,驚擾他的心緒。

當初是怎麽分開的呢?似乎是兩個人各有各的理想與向往,不願為對方遷就,只能各自轉身,漸行漸遠。

都是年少時常見的分離戲碼,沒有什麽太過遺憾的挽留,即使有那麽一些不舍,也在後來無數的相遇相離中慢慢淡忘了。

不知道給小玉做的古琴還在嗎?他當真好好珍惜着嗎?

“……”

陡然清醒,林月野顫抖着睜開眼睛,視線裏模糊不清,他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剛才是在做夢,自己依然身處陰暗潮濕的地牢裏。

地下不見日月,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感覺身下的疼痛減輕了一些,心中卻有一絲莫名的悵惘,他晃晃腦袋,與小玉的回憶萦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莫名想到小玉會不會怨自己,這麽多年了,也沒有想起過他,明明當初是那麽要好的朋友。

年少情淺,眼裏只有遠方,從不願為誰停留,如今……

他不知怎麽突然想起如果桑钰要離開他,或是兩人想法不合,有朝一日要分開……

不。他不願再想下去。

甩了甩腦袋,正欲開口叫獄卒過來,長長的甬道那頭栅欄突然嘩啦啦被打開了,有腳步聲響起來,應該是又有犯人被押進來了,林月野閉了嘴,決定還是等會兒再叫獄卒。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卻停在了林月野的牢房面前。

一個人道:“就是這裏了。先生請自便,我在上面等您。”

“好。多謝大人了。”

牢門被打開,有人走進來,林月野聽到聲音擡頭。

江語霖站在他面前,後面是桑钰,見他看過來,江語霖輕聲道:“林沐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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