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城門告別
見是兩個素衣青年,可能是譚華的朋友,兩個衙役極為識趣,收了銀子就退到了一邊,留給他們說話的時間。
林月野和桑钰慢慢走到譚華跟前,三人默默對視一眼,譚華首先開口道:“師兄來做什麽?”
林月野道:“來送你。”
譚華道:“不必。我最想見的人沒有來,你們來了反倒使我難堪。”
林月野道:“你想見誰?”
譚華搖了搖頭:“沒有誰,他不會想見我。”
桑钰道:“你當初冒名頂替我時,有沒有想過會有今日?”
譚華道:“想過。但是我不後悔,有這幾年富貴風流的日子,我這一生才不算白活。”
桑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翰林院裏貪閑的時候我在做什麽?我被家裏趕出來,我父母不認我這個兒子,我最愛的祖母也去世了。”他直直盯着譚華,“我無處可去,只能四處漂泊,想象着金榜題名後風光悠閑的生活,你知不知道那本該是我的生活。”
譚華別過眼去,不看他的眼神。
桑钰輕笑:“罷了,都過去了,提起來真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情。”
譚華聽他這樣說也笑了:“是啊,的确不愉快。我當時剛上任時也是心驚膽戰的,就怕被人認出來,但是沒有,沒有人懷疑我是不是真正的譚钰。想想也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誰會費心去關心別人的事情呢?”
桑钰道:“人心真是冷漠。”
譚華道:“剛開始我還對你有些內疚,可是後來就沒了。”
桑钰道:“為什麽?”
譚華道:“因為我小師弟,他叫臨夏。你記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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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钰臉色一變,霎時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半晌沒有說出話來。林月野驟然聽到他提起小師弟也感到有些驚訝,出聲問道:“你說小師弟?他不是……”
譚華冷笑:“是,他是不在了。可是師兄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嗎?”
林月野望一眼桑钰,心中突然一陣不好的預感。
譚華道:“他仕途失意,報國無門,被人欺負也無處申訴。那些奸商污蔑他竊書,合夥把他抓起來賣到了園子裏……”
園子是什麽地方,不言而喻。
他把目光投向桑钰,涼涼道:“傳說揚州最富盛名的先生桑钰,因為一個紅樓裏的小倌兒而自毀前程與名聲,讓人唏噓不已。但是誰又能知道,那個小倌兒經歷了什麽?他痛不痛苦?”
桑钰神情恍惚,不知道說什麽,譚華道:“你呢?你有沒有想過?”
桑钰道:“我……我只是當他是個能說話的知己……”
“知己?”譚華嘲諷地笑,“你當他是知己,那你知不知道他把你當做什麽?你知不知道他當年在你身上傾注了多大的希望?”
“我……”
林月野在一旁震驚不已,他顫聲道:“譚華,你說桑钰和臨夏,他們……”
譚華道:“對,就是你的這位知交好友,他害了小師弟!”他神情怨毒而陰狠,“知道我當年為什麽就算是冒名頂替也要進翰林院嗎?因為我只有當了官才能救小師弟,一介寒門書生自身都難保,我無權無勢進了園子也會被人轟出來。”
他眼神閃現一絲憤恨:“你們以為我真的稀罕翰林學士的位子,非入翰林不可嗎?一次落榜沒什麽,我可以繼續努力等着下一次大比,可是小師弟他等不了啊!我晚一年入仕救不了他,他就要多受一年的痛苦與屈辱。”
“那個時候你在哪兒!你知不知道我們因為你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
林月野後退一步,被他話語裏的怨恨砸到了,沉沉地壓在心上喘不過氣來。
桑钰擡頭想說什麽,譚華打斷他道:“你在樂正書院做的好好的為什麽要去招惹臨夏?和他說說話也就算了為什麽要讓他和你交心?我進了翰林院後終于有能力救他,他卻因為你而不願回俗了,他說如果離開園子就不會再見到你了。”他逼近桑钰,語聲泠泠,“你給他希望又讓他失望,不覺得自己最狠心嗎?”
桑钰剛要開口,林月野攔住他道:“別說了。”
“為什麽不說!”譚華激動起來,“我偏要說!你們兩個就是害死小師弟的罪魁禍首!現在我又被你們告發,被流放,好啊,真是好。如今我倒要問問你們,究竟誰才是罪不可恕的人!”
兩人被他責罵,卻說不出一句辯駁的話,桑钰偷偷去瞧林月野,林月野不看他,眼神晦暗不明。
怒吼了幾句,譚華胸膛起伏,鼻孔裏重重喘着粗氣,那邊兩個獄卒聽見聲音狐疑地看過來,他又勉強壓制住怒火,瞪着他們倆不說話。
三人無言對望一陣,呼呼風過,吹起單薄的衣襟,最後還是譚華開口道:“算了,就送到這裏,回去吧。”
說着就要轉身,兩個獄卒見他們說完話了,也要提着棍子走上前來。走了沒幾步,突然往那邊草叢裏看去,半人高的葦草被層層分開,一個人從裏面走出來。
譚華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待看清來人神情,又暗淡了下去。
來人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站定,兩人默默無語。
半晌,譚華道:“我還以為你不想再見到我了。”
葉淨道:“朋友一場,論理我也該送你一程。”
“論理?”譚華自嘲地一笑,“我們之間就只剩一個理字了嗎?”
“不然還有什麽?情分?我說有你信嗎?”
譚華道:“我不是故意騙你的。”
葉淨道:“是不是故意的都無所謂了,沒想到我行事磊落卻交了一個狠毒陰暗的朋友。”
譚華看着他:“你一定要這樣嗎?”
葉淨道:“難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譚華苦笑道:“我承認翰林學士的位子我得到的不清白,但是我對你一直都是真心的,絕沒有半句謊話。”
葉淨沖他擺擺手,道:“還說這些有什麽用,沒意思,難道你覺得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嗎?”
譚華道:“就是因為以後見不到了,我才要說清楚。你可以說我陰毒說我狠厲,靠不入流的手段入仕,枉為君子,但是你不能懷疑我對你的情義。”
葉淨沉默地看着他,從桑钰的角度望過去,能看到他眼睛裏一絲隐約的掙紮與痛苦。
譚華動了動胳膊,似乎是想碰一碰他,但是意識到自己帶着枷鎖,又悻悻地收回手,道:“我這幾年在人前好似非常得意,左右逢源,但那都是逢場作戲,散了就不會再說一句話。這麽多年,我最知心的朋友,只有你。”
葉淨緊緊盯着他,仿佛在思考他這句話的真實性,半晌,無力地一笑:“我又何嘗不是呢。”
“寧卓……”
葉淨道:“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麽,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就這樣吧。”
說罷轉身,背對着他,不願看他的背影漸漸遠去,譚華知道這是他留給自己的最後一點尊嚴,眼眶熱了熱,随後不再留戀,拖動鎖鏈,兩個衙役見他們終于告完別,走上前來,将他夾在中間,拉扯着走了。
人影逐漸消失變小,葉淨趕緊轉過身來,深深望了一眼,兩個人一個在前邊走,一個在後面望,距離慢慢變遠,像極了市井畫本裏兩個憂傷的小人兒。
目送片刻,人影完全看不見了,葉淨才緩緩轉過身來,看一眼一直站在一邊的林月野和桑钰,低聲道:“你們回去嗎?”
林月野不出聲,桑钰道:“嗯。”
葉淨道:“還是再等等吧。我要去城郊祭拜一下故人,你們一起去吧。”
桑钰疑惑道:“你的故人我們怎麽……”然後他意識到什麽突然閉了嘴,下意識看向林月野。
林月野道:“臨夏。”
葉淨道:“就是他。你不是說我為什麽護着那座破廟不願讓你進去嗎?那裏面的墳墓就是臨夏的。”
桑钰心中越來越空,不由自主朝林月野靠近了一些,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林月野竟暗暗走開了一步。
葉淨平靜道:“怎麽樣,要不要去看一眼。”
林月野道:“去。”
從頭到尾他沒有看桑钰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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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外的溫度要比城裏低一些,那座破廟隐沒在一片枯草叢中,譚華被撤職,原本守衛在此的侍衛也撤去了。
林月野遠遠看着,想起那天晚上見到的一群官兵莊嚴肅穆地守着,只覺此情此景更顯荒涼。
葉淨從廟裏面出來,對他們道:“進去吧。”
林月野擡起腳,桑钰剛要跟上,他回頭說了句:“你別過來。”
桑钰微微一愣。
葉淨道:“讓他進去吧。臨夏生前最想見到的就是他。”
林月野不說話,轉身往前走,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桑钰躊躇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跟上,葉淨對他說:“去吧,去看看他。”
破廟裏,林月野蹲在墓前,聽到他進來的腳步聲,頭也不回道:“過來。”
桑钰走過去,默默站在墓前。
林月野看着墓堆:“臨夏他是書院最小的學生,先師出事那年他才十四歲。”
桑钰道:“我遇見他時,他十六歲。”
林月野笑了一下,道:“是嗎?那你為什麽會遇見他?或者換句話說,你為什麽會去園子裏?”
桑钰一時哽住,不知該怎麽說。
林月野不依不饒:“不是說桑钰是當時頗負盛名的先生嗎?怎麽那麽不潔身自好,反而主動深陷紅塵?”
“我……”
“是不是覺得只有體驗過紅塵風流才算不枉一世?”
“我沒有……”
林月野冷冷道:“你是風流了,臨夏卻賠進了一生。”
桑钰神情怔怔地,心中一跳,終于明白過來他為什麽一直不肯看自己。
原來,林月野在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