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往事歷歷

桑钰十五歲初見林月野。

又是一個不解風情唯風情自惹的年紀。

十五歲的桑钰和現在完全不是一個人,那時的他天真熱情,幹淨溫潤,是真正的挺拔如松竹的少年。

徽州古城的平淡時光養育了桑钰朗然真誠的性子,他們那的棠樾小鎮素來以出貞潔烈女為榮,也正是如此,鄰裏之間對于異性是嚴格禁忌。

桑钰十四歲上京趕考,在此之前,他甚至沒有與女孩說過幾句話。父親為了培養他,每天親自督導功課。那時族裏有私塾,下學後,父親還要監督他多學一個時辰。

讀書寫字是基本功,父親用細細的柳枝削成的木條,抽打桑钰的手心,只是因為他把一個字寫離了格子或是偏離了顏體,每打一下,父親便教導一句:“矢志修業,不畏辛苦。”

桑钰刻苦勤學,幾乎沒有接觸過人事,一路順風順水地過了院試鄉試,即将過早地踏入仕途,成為族裏最有出息的孩子。

第一次參加科考,父親把他叫到跟前,殷殷叮囑了好些話,又在宗祠裏磕了頭,沒有任何人跟着,便獨自上京了。

考完不久,傳出了會試洩題的消息。

考卷作廢,金榜除名,所有牽涉之人被下大獄,參考試子延遲一年科考。

沸沸揚揚,滿城風雨。

桑钰回到家鄉,并未有絲毫失意,在宗廟裏磕頭請罪,許諾來年大比,定當金榜題名。

幾個月後,兩個解差押着一個犯人途徑此地。

那犯人看起來很年輕,卻被折磨得憔悴不堪,雙目失明,氣虛體弱,走幾步路都支持不住。偏偏兩個解差還兇惡之極,對他打罵催趕,飯都來不及吃完,便硬要架着他走。

桑钰直接沖上前去,一把将人攔下來,道:“你們還有沒有人性,他都這樣了還催,還催,是想要了他的命嗎?”

那人被他護在身後,虛弱無力,只勉強靠着他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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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钰對他道:“沒事兒,有我在,誰也別想把你帶走。”

解差怒道:“混小子管什麽閑事!有你在?你在有個屁用,這人犯了罪,你若有膽護着他,小心被牽連!”

桑钰正氣凜然與他們對峙:“犯人也是人吧,你們不顧他傷重,要強行帶他走,就不怕半路出事交不了差嗎?”

話音剛落身旁之人便雙腿一軟,險些跪倒,桑钰忙拽住他,又慌慌地松開手,道:“沒事吧?還能不能撐住?”

那人雙眼茫然望着一片虛空,氣息不穩道:“還……還好……”雖這麽說,方才桑钰抓他的臂膀處還是洇出了一片紅色。

桑钰高聲道:“看看,看看,他都傷成什麽樣了?就知道催,催,催!不怕催出人命嗎?”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說的話,這人又急促地咳嗽了幾聲,胸前幾滴血沫子。

解差見他這麽經不起折騰,也怕強行拖走真的會出什麽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不耐煩道:“病秧子!暫且寬緩幾日,若是還不肯走,就別怪咱們不客氣了!”

說罷便走到一邊繼續劃拳喝酒,一臉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樣子。

桑钰松了口氣,剛想說話,從外面想起一個聲音:“什麽事如此喧嘩?”

桑钰聽到聲音眼神緊縮了一下,但還是轉過身去,恭敬道:“父親。”

一個身穿藍袍,神情恭肅的中年人緩步走進來,看到桑钰和一個穿着囚服的人站在一起,先是一愣,繼而沉聲道:“怎麽回事?”

桑钰把他牢牢護在身後:“父親,他受了傷。”

父親道:“你有膽子護着一個罪犯。”

桑钰道:“他不能再走了,會出事的。我只是想照顧他幾天……”

父親聲音冷了幾分:“你不怕被他連累嗎?”

桑钰回頭看了那人一眼,又轉過頭來,眼神很堅定:“不會的。他眼睛看不見,不知道我長什麽樣,我也不告訴他我叫什麽,只是萍水相逢,他傷好了就走,行嗎父親?”

父親陰沉地看着他,不說話,目光在那人身上來回逡巡。

桑钰緊張地等着答案,身後的人默默攥緊了他的衣角,他心中焦急,開口道:“父親,咱們家是讀書人家,看到他人有難,理應相幫,這不是您教導我的嗎?”

父親瞧着他的臉,好一會兒,最後嚴肅道:“好吧,暫且容你一回。不要讓族裏知道,傷好了就讓他走。”

桑钰大喜過望:“多謝父親!”

晚上寬衣沐浴後,桑钰半靠在床頭給他上藥。

那人道:“多謝小公子。”

桑钰抹了黑色的藥膏輕輕塗抹在他的傷處,聞言笑道:“大恩不言謝。”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一摸他,頓了下,又縮了回去,道:“我叫林沐,承蒙小公子相救,感激不盡。”

桑钰一邊給他纏紗布一邊道:“林沐,林沐,名字裏那麽多木頭,你是不是五行缺木啊?”

林沐睜着空洞的雙眼,半開玩笑半認真道:“我五行缺貴人。”

桑钰被他逗笑了,拍一拍他的肩膀:“哈哈,那就是我啊,我救了你的命,是該感謝我,我保佑你以後順順利利的。”

林沐勉強扯出一抹笑容,道:“此去路途遙遠,不知命運幾何,不敢奢求順利。”

桑钰湊近了他,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偷偷告訴我,你犯了什麽罪,偷偷地,我誰也不說,好不好?”

呼吸吹在他臉上,林沐眼睫顫了顫,怔了一下,片刻又笑将起來:“好,既是貴人,告訴你又有何不可。春闱會試你知道吧,不是出了個洩題的案子嗎?我就是洩題獲罪的那個考官。”

“……”

桑钰被驚住了:“……啊?”

林沐雙目無神望着半空,道:“愣了嗎?你們族裏若是有參加科考的,見了我恐怕恨不得将我挫骨揚灰。”

桑钰真的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剛剛科舉失利,不過半年便救了此事的“始作俑者”,不得不說是命運弄人。可是看着他傷重難支的樣子,他又實在恨不起來,也不能說是恨吧,人在很多時候都是分不清自己的感情的。

半晌沒有回應,林沐以為他心裏有了什麽,便道:“你若是有所顧忌,怕同族裏有人發現連累自己,我明日便走,絕不耽誤一刻。”

“……啊?”桑钰聽到他說話才勉強回過神來,頓時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走什麽,走哪兒去啊,我說了會照顧你,就絕不會食言,你不相信嗎?”

窗前的紅燭留下一滴燭淚,林沐沉默了一下,道:“你不怕……”

桑钰道:“我當然不怕,你也別怕,安心在這兒養傷,不會有事的。”

林沐空白茫茫的雙眼似乎在一瞬間閃了一下,随後輕笑道:“我沒什麽可怕的,已經這樣了,還能壞到什麽地步呢?”

桑钰家裏有很多書,很多很多書,還有一位年逾古稀頭發花白的老奶奶。

老奶奶神智有時候不太清醒,糊塗了誰都不認,卻唯獨只記得桑钰。

桑钰滿足道:“那是因為奶奶喜歡我呀,不,是最喜歡。”

他領着林沐去看奶奶,奶奶便道:“是新娶的媳婦兒嗎?”

桑钰哭笑不得:“奶奶,是朋友,你成天就惦記着我有沒有娶媳婦兒。托你兒子的福,我長這麽大,連女孩子都沒見過幾個。”

奶奶“哦”了一聲,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只躺在太師椅上晃啊晃。

桑钰對林沐道:“你別介意啊,我奶奶他老糊塗了,根本不知道你是男是女。”

林沐笑道:“沒事兒。雖然看不見,但是感覺得出來老人家很疼你。”

桑钰笑了笑:“對啊,她最疼我了。”

奶奶還養了只貓,很胖,毛色光滑,摸着很舒服,取名叫小翠。

小翠黏着奶奶,幾乎寸步不離。林沐哪也不去,就和小翠一起陪着奶奶,和她說話。

就這樣平安無事過了數日,這天傍晚,桑钰去村頭的鋪子裏抓藥,回來時碰到一群少年,擋住了他的去路。

為首的少年道:“昭漱,這幾天怎麽沒見你啊?私塾也沒有來。”

桑钰幹笑道:“有些事耽擱了。”

少年道:“果真?別是科考失利沒臉來了吧?哈哈哈。”

桑钰拎着藥的手緊了緊:“我雖科考失利,也總比你沒膽子去考強。”

“你說什麽!”

身後幾個少年攔住他,勸他莫生氣,另一個少年站出來,沖桑钰道:“我們不跟你廢話,此次叫住你,是想問你件事。昭漱,你家裏是不是收留了什麽人?”

桑钰心中一驚,盡量平靜道:“誰告訴你們我家裏收留人了的?”

那少年道:“你且說有沒有?”

桑钰淡淡道:“跟你們有什麽關系?”

少年語氣變得冰冷:“若有,我們就告到族長那裏去,讓他裁奪。”

桑钰道:“憑什麽?”

“憑什麽?”少年笑了一聲,“那天我看見有兩個衙役從你們家後門裏走出來,咱們這兒怎麽會有京城的人,我心中有疑,便偷偷跟上去,聽到他們說……”眼神淩厲看向他,“你家裏那個是什麽人,不需要我說了吧?”

“……”

桑钰面上仍是無波無瀾,心中卻懊惱,明明叮囑了那兩個解差不要出來,誰知他們非但不聽,偏偏還被同族的人發現了。

正在他急速思考對策之時,對面的少年出聲道:“昭漱,此人是犯了大罪的,連你自己都深受其害,你卻不管不顧收留了他,祖宗之訓你都忘記了嗎?”

桑钰沉默着不說話,在對方看來,這正是無言的對抗,少年嘆了口氣,失望道:“你好好想想吧,明日到宗祠裏來,長老們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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