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往事歷歷(二)
桑钰回到家,告知了解差此事,兩人當即道:“那走吧,早就該走了。再不走,只怕不能按時交差了。”
桑钰也道:“嗯。走吧,別告訴他此事,只說時間緊迫。”
解差道:“我們只負責押解,別的事跟我們有什麽關系。”
于是天将亮時,三人收拾好,桑钰送他們出了村。
林沐雖疑惑為何這麽着急忙慌地就要走,但是兩個解差惡聲惡氣地催促,他也無暇多想,只覺得是耽誤了好幾天時間,恐誤了服役的期限。
站在村頭,林沐道:“就此別過。珍重。”
桑钰戀戀不舍:“你一路小心。”
林沐的眼裏好像有一片白茫茫的霧,道:“保佑我,貴人。”
桑钰笑道:“勸君更盡一杯酒。恐怕也沒有再見的日子了。”
林沐道:“……見了我也認不出你。”
旁邊解差拿棍子抽打了一下草叢,不耐道:“有話快說,說完趕緊走。弄這些文绉绉的句子有個屁用。”
桑钰張了張嘴,反倒不知道說什麽了。
林沐雙目無神,望着前面虛虛一笑:“臨走之前,我送你一首詩罷。”
桑钰道:“好。”
林沐似乎是早有腹稿,張口便來,豪興生發對空吟詠,桑钰靜靜聽着,不說一句話。
最後,他道:“送客遠天山,訴語唯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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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一甩鎖鏈,随後轉身:“走了!”
解差當即跟上,罵罵咧咧,拖拖踏踏,一路去往檀州了。
送完林沐,桑钰回來便被帶到了宗祠領罰。
面前一排長老,端端正正坐着,父親眉目凝重站在一旁,一語不發。
族長慢吞吞喝了口茶,道:“昭漱,你可知錯?”
桑钰靜靜道:“不肖子孫桑钰跪聽族長教誨。”
“你倒明白。”族長輕笑了一聲,“你知道,咱們族中素來寬厚仁德,是棠樾衆人的表率,今日叫你來,是想問問你,為何要玷污了這名聲呢?”
桑钰擡起頭,辯解道:“不是的,族長您別聽他們瞎說!我看那人傷得很重,只是想……”
族長擺擺手,示意旁邊的人,那人開口道:“是叫林沐,對吧?”
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來:“會試洩題案的主使,可惜年紀輕輕鑄下大錯,從此無緣仕途。”
這人是族長的兄弟七公,雖然不是族長,但是族裏的很多大事都是他決定,說出的話比族長分量還重。
怕他動怒,桑钰急道:“可是他都已經被流放了!身上那些傷一看就是在牢獄裏被虐待,我看不過……”
“你看不過?”七公慢條斯理,“你看不過的時候可曾想過他使你科舉落第?咱們宗族已經很久沒有出過一位少年英才了,如今讓你碰上,卻因為有人洩題而只能再等一年,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怪不得你。”
桑钰靜靜聽着,心道怪不得我?怪不得我為何要把我叫到這宗祠來,上綱上線的,不就是氣我沒趕上對的時候嗎?
七公繼續道:“你同情他的時候,可曾想過他阻礙了你的仕途,還有咱們桑氏一族的期望?”
桑钰支起身子,朗聲道:“七公這話說得不對。”
七公神色一凜,旁邊父親有意無意看了他一眼,桑钰全當沒看見,自顧自道:“仕途失意都是文人必經之事,若無艱難歷練何以成才?桑钰慚愧,不敢自居,若無洩題一事,也不敢保證一定就能金榜題名。若是自負才識,結果卻名落孫山,豈非有辱門楣?”
七公道:“你這是在質疑本族的教導嗎?辛苦十幾年,培育不出一個狀元?”
桑钰低首道:“桑钰不敢。”
七公道:“你敢的話,宗族也就認不得你這個子孫了。”
桑钰道:“反正不管怎樣,他已經離開了,我照顧他這幾天,也沒有覺得他有多罪大惡極。”
七公要說什麽,被族長一把打斷:“當着祖宗的面,你如此維護一個犯人,昭漱,你是覺得我真的不舍得罰你嗎?”
父親在一旁聽見忙道:“族長息怒,昭漱他不懂事,言語間沖撞了您,還請見諒。兔崽子,還不趕緊跟長老認錯!”
桑钰梗着脖子,跪得筆直:“我只是好心救助一個人而已,并沒有危害到什麽人,憑什麽要認錯?”
父親氣得橫眉倒豎:“沖你這個态度,就該給衆位長老道歉!兔崽子,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
桑钰固執道:“我不明白,我只不過是好心救助了林沐,他也沒有害我,咱們宗族也沒有受到什麽損害,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小題大做?”
衆位長老聽他這麽明目張膽地反抗他們,臉色很是不好,不過礙于長者的身份沒有發作出來,族長沖他們微微搖頭,然後對桑钰道:“你救了一個人,與他相處幾日,然後就敢公然抵抗長老了,那個人跟你說了什麽,讓你竟敢這樣做?”
桑钰冷冷道:“他沒說什麽。他只是幫我陪着奶奶,其餘的什麽都沒說。”
族長道:“擡起頭來。”
桑钰依言擡頭,看到面前一排祖宗牌位,烏沉沉的,有一種莫名的壓抑感,族長道:“最中間的是太祖的靈位,昭漱,磕頭。”
桑钰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
族長道:“太祖左邊是曾祖的靈位,咱們桑氏一族自曾祖起,始遷到徽州,安身立命。昭漱,磕頭。”
桑钰再次俯身磕頭。
族長走到右邊,道:“這右邊是少祖的靈位,少祖是宗族第一個少年入仕的人,是所有子孫的楷模。昭漱,你辜負了他老人家的期望,連磕三次。”
桑钰一聲不吭,以頭觸地,“砰砰砰”磕了三個頭。
父親張嘴想勸阻幾句,七公有意無意看他一眼,族長又繞到那邊,接着道:“這位是文祖……”
桑钰還是磕頭。
到最後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磕了多少頭,只感覺那些牌位都變成了人臉,睜着眼睛沖他怒吼。他想不通,自己究竟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值得祖宗這麽動怒,宗族名聲真的會比一條人命還重要嗎?
腰部酸痛,沒有力氣再支撐他的身體,桑钰感覺額頭上有粘稠的液體流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視線裏的東西都變成了紅色,耳邊依稀聽見父親急迫的聲音,不過也聽不清楚了。
父親你為什麽不幫我說話呢?你也覺得我做錯了嗎?科舉失利我也很難過啊,辛辛苦苦十幾年一朝盡毀,關于這件事你們為什麽不願意安慰我幾句呢?
族長把他關在了宗祠裏,讓他對着祖宗靈位日夜忏悔。
宗祠裏很冷,看管他的下人奉命每日只送水,飯也不給。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大門終于被推開,他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個模糊的人影站在他面前。
那人道:“可想清楚了?”
他有氣無力點點頭。
那人道:“想通了就跟我去族長那裏,他老人家還有話說。”
又被拖去族長面前,半跪在地上,他累得腰都直不起來,額頭緊緊貼在冰涼的地面上。
族長悠悠喝了口茶,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知道自己錯了嗎?”
桑钰點頭,一下一下磕在地上,砰砰作響。
族長道:“昭漱,所有子孫裏,就屬你最出息,你是咱們宗族的希望,千萬記着,全族的榮辱都系在你身上……”
桑钰腦子晃晃蕩蕩,根本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
族長看他實在虛弱,也不多言,最後道:“也罷,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就能明白我的苦心了。”
他當然想不好,不過經此一事,他倒是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祖宗祠堂并沒有那麽神聖,它教育子孫靠的也不是道德感化,而是強制性的壓迫。
他慶幸自己居然這麽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不幸的是,在還沒有能力跟宗族對抗的時候,他明白這個道理,确實太早了。
接下來一年,他仿佛賭氣一般,不讀書不進取,整日在樂坊裏厮混。不知怎麽興起了聽曲的念頭,跟那些樂工學彈琴,私塾也不願去,即使勉強去了也是無所事事不聽管教,氣得先生吹胡子瞪眼跟他父親告狀。
父親恨鐵不成鋼訓斥他,訓斥完了,他依然我行我素。
眼見科考的日子又要臨近,以他這種态度必定是沒有希望了,族中長老們唉聲嘆氣,不明白好好一個孩子為何突然之間就變成這樣了。
父親道:“我知道你心裏有氣,但是你這樣害的終究還是你自己,有什麽意思呢?”
桑钰道:“沒有啊,我不生氣,族長教導我是為我好,我怎麽會跟他置氣呢?那不是太不懂事了嗎?”
父親嘆了口氣,道:“也是怪我,當初就不應該讓他們帶你去宗祠,本來是想讓你受點兒教訓,反倒弄巧成拙了。”
桑钰從凳子上跳下來,笑嘻嘻道:“父親訓完話了嗎?訓完了我就先走了,他們還等着我一起去乘船呢。”
父親把杯子重重擱在桌上,道:“回來!你怎麽跟那些混小子攪和到一塊兒了?你以前不是最不屑與他們為伍嗎?”
桑钰道:“父親也說那是以前了,拜各位長老所賜,我現在才知道人世的各種趣味,從前只知道死讀書,真是白白浪費了那麽多年的光陰。”
父親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無奈道:“男子足歲便要成家立業,如今你年紀尚幼,婚娶之事可以晚兩年再說,可是這讀取功名是每個有男兒都要做的事,難道只有你能例外不成?”
桑钰眼睛看着窗外,無所謂道:“族中那麽多子孫,缺我一個也不少,為何都盯在我一個人身上?”他慢慢轉過眼來,“若是我會試落第了,長老們定要怪我努力不足,如果如願金榜題名,必定是宗族教導有方,憑什麽?我辛苦讀書十幾年,科舉是為他們考得嗎?”
“越說越不像話了!”父親一拍桌子,橫眉冷目,“教導你是為你好,宗族還會害了你不成?瞧瞧你這是什麽樣子!”
桑钰冷笑:“為我好為我好,都說是為我好,但你們有誰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我在意什麽?啊?你們怎麽好意思說?”
父親被他問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氣得胡子亂顫,最後頹然道:“那你說,你在意什麽?”
桑钰道:“奶奶。”
父親:“……什麽?”
桑钰直視着他的眼睛:“我說奶奶,你們都把她忘了嗎?”
父親臉上掠過一絲慘然,然後不自然道:“你奶奶已經瘋了那麽多年了,提她做什麽。”
桑钰道:“她為什麽瘋了?當年長老帶她去祠堂問話,我那時年紀小,以為奶奶只是出去一會兒,很快就會回來的。可是我等了好多天也不見她回來,後來回來了卻變成現在這樣了,長老們對她說了什麽?”
父親掩飾地擺擺手:“你不需要知道,你奶奶她做錯了事情,需要得到訓誡。”
桑钰質問道:“什麽樣的錯至于把一個人活活逼瘋?長老那些人的手段父親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卻絲毫不質問他們,沒關系,你不在意還有我,我會永遠記得是誰害了奶奶。”
父親神情複雜地看着他,想說什麽張了張口卻又止住,最後無力道:“你奶奶她年輕時不守婦道有辱門楣,衆位長老念在你爺爺的面子上,才網開一面,留她一命,這已是極大的寬容了,你不要無理取鬧。”
桑钰輕輕“哼”了一聲:“若真是如此,爺爺都沒有說什麽,輪得到他們插嘴,管得可真寬……”
父親驟然喝道:“桑钰!”
桑钰一頓,看到父親眼裏震蕩的怒氣,不甘不願閉了嘴。
父親道:“我看你是瘋魔了,需要清醒清醒,你走吧。”
桑钰:“……走哪兒去?”
父親道:“随你去哪兒,總之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桑钰愣了,沒想到父親真的會趕他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父親,發現父親不是在開玩笑,接着他笑了一下:“我不走。”
父親道:“你說什麽?”
桑钰道:“我不走。這裏是我家,我憑什麽走,我要陪着奶奶,哪兒也不去。”
“……”
父親霍然起身,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離開,扔下無比淡漠的三個字:“随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