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局外人 06
住在相府的第三日,黃昏時刻。
謝子期以古玩鑒別的名義被請到容山院禦書樓。
容山院是相府內女眷和奴仆禁止出入的地方,院內止有啞仆六名,兩名灑掃,兩名奉茶,兩名随侍。院內啞仆無相爺手牌,不得離開容山院。
小管家把謝子期送到容山院門外就離開了,謝子期抄袖緩步,踏入容山院。鼻尖嗅到一股幽香,謝子期朝着幽香處撇去,一株花樹下,一個頭戴綸巾的男子擡頭,對着謝子期揚起一抹笑容,玉白色長衫随着他擡頭,劃出一道光華。
狐貍。
謝子期對男子的第一面的評價。
美玉。
男子對謝子期的第一面的評價。
"非葉非花自是香,喝茶否?"男子把茶遞給謝子期。
原來那幽香正是茶香,很是好聞。
"不喝。"謝子期拒絕。
"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盞清茗酬知音,你為什麽不喝?"至今為止,未有一人敢拒絕他的示好。男子目下無塵,把茶水潑在地上,轉身離開。
那股幽香更加濃郁,他拒絕他,自然不是因為茶,而是因為人。謝子期讨厭一切在他面前高高在上的人,他正欲擡腳。
"公子,等我一下。"一個人滿頭大汗,拖拉着鞋子,急匆匆的趕到謝子期面前。
"呀,你長的真好看。"那人直愣愣着看着謝子期的臉~瞬間變黑。
謝子期最最讨厭有人說他臉好看。
當年他游歷至黎郡,和當地學子辯論,辯論中途對方卻頻頻看他,直至臉紅,最後無一人上場,因此判定他贏。這件事被狀元郎死對頭無數次提起,就連皇帝也因這件逸聞而在殿試時,讓他擡頭面聖,而使得京都流言蜚語,稱他因臉而被聖上青睐。也因此,這段往事成為他人生中印象最深刻的黑歷史之一。從此,他對所有打趣他臉好看的事情感到深惡痛絕。
謝子期瞬間黑臉,甩袖離開,那人卻抓住他的手。
"小公子,跟我一起走吧,要不然你是找不到地方的哦。"那人說着威脅的話,臉上卻是笑嘻嘻的。
"不需要。"謝子期掙脫那人的手,跨步走進禦書樓。
望着謝子期離開的背影,那人伸手夠下一株花,別在耳後。"啧啧,這花真得戴在謝子期的發上,可惜了,他居然給相爺說不參加科舉。"
一天前,在相爺書房裏,他看到謝子期從出生到拜師到進京科舉的的全部資料。江南謝家,是當今太子的勢力,和鐵定支持三皇子的相爺則是天然的敵人。因此,在是否讓謝子期進禦書樓這個事情上,大部分人都是投反對票的。然而今天,相爺卻讓謝子期參加了會談。
短短一天,發生了什麽讓相爺改變了決斷,他覺得很有意思。
不知道,頭一次進禦書樓的謝子期,會遇到什麽刁難,他十分期待。當年他可是狼狽的很。
那人進了禦書樓,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延伸出無數條路。他卻視而不見,直接走到一面滿滿是書的牆邊,最右處,停下,橫七豎八,最右一格,拿出一本厚厚的《資治通鑒》,從牆上彈出一個暗格,觸碰,書架和牆分離,正好容一人的空間大小,他踏入那塊空間,咯噔一聲,瞬間落下。
從空間裏出來,那人就看到平日裏經常閑聊的幾個幕僚,都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忘止,你們都怎麽了,不是說要好好捉弄那個新來的幕僚嗎?都愣着幹嘛呢,雖然說他可能根本進不了,指不定因為觸動機關被關在某處,可也不能大意啊,我可是在下面看到他了?"
"仰止,看你身後。"
"是說我嗎?"謝子期拿着書,緩緩地從仰止身後走到他身前。
"真是辜負你的期望。"謝子期從他面前走過,仰止看到書名《資治通鑒》,眼前一片昏暗。
謝子期剛把《資治通鑒》放在書架上,仰止腳下的那片空間,突然移動。
"不好意思,手誤。"謝子期從書架上拿出《資治通鑒》放在手裏,他皺着眉頭,似乎考慮着應該放到哪裏。
"給我吧。"相爺從一暗處走來,朝謝子期走去。
謝子期把書交給相爺,相爺把書交給一旁的随侍啞仆,并沒有繼續說什麽。
謝子期無趣地看了仰止一眼,仰止的淚差點就流了下來。似乎,這個天才少年很記仇。
相爺在前,謝子期随後。仰止和他人并行,落後謝子期數步。"
仰止沖其他人發脾氣,"怎麽都不提醒我,謝子期早就上來了?
其他幕僚苦着臉,他們可是早早就預備給謝子期下馬威的,哪成想謝子期能自己找到密道。而他們出的難題,更是被謝子期三兩下就破解了,這種丢臉的事情他們可不想讓仰止知道。
"那個沒來得及,你消消氣,我們一會議事的時候,給他下個套。"
最前面的相爺又走了數十步,有一啞仆拿鑰匙打開門,衆人圍圓桌而坐,相爺在案後垂坐。
兩個啞仆上茶,仰止和其它幕僚還在打眉眼官司。
謝子期不看衆人,抿了一口茶,感覺比花樹下那男人的茶差之遠矣。
那男人不在幕僚之列,不是相府公子,會是誰?謝子期僅喝了一口就放下茶,思考片刻,嘴角綻開一抹稍縱即逝的笑容。
相爺朝天拱拱手,"今日早朝,天子問科舉主考官的事情,你們有沒有什麽人選推薦?"
仰止回道:"不如推舉戶部尚書顧晏,他今年辦成了幾件大事,皇上正好以主考官榮譽加恩于他。更重要的是,他雖不是我們人,但也不是右相的人。我們推舉他,即便是不能把他拉入我們陣營,以後批錢辦事也容易。"
忘止道:"只怕不好操作,聽說右相那邊要推舉太傅。"
相爺點點頭。"太傅今日上奏說《覽書》已經編纂完畢,聖上大悅。太子這幾天也沒出錯,今日對答,聖上還誇了他幾句。聖上重情,如果太子在邊上說幾句,這主考官就落在太傅的身上了。"
其他幕僚開口說了幾句,也是泛泛。
這事比較為難的,相比只有進士功名的戶部尚書,曾經連中三元的太傅不僅是大學士,還是太子的老師。如無意外,這主考官的頭銜必定落入太傅之手。
仰止和忘止突然一起朝一直默不作聲的謝子期看去。
"子期公子,說說你的高見吧?"衆人全部看向把茶端起來的謝子期。
相爺看了衆人一眼,也略有一絲興趣看向謝子期。
昨日,哲兒過來央求讓謝子期做他師傅。不過短短一兩日,謝子期就獲得哲兒的好感。這讓得知謝子期全部經歷的相爺也有一些期望,也許能有驚人之舉。
謝子期在衆人的注視下,并無壓力。
他緩緩開口,卻說了一個毫無相關的話題,"《覽書》編纂完畢,皇上派人檢修過嗎?"
相爺回道:"并無,聖上大喜,把《覽書》加印,分別放在國子監、太學等地。"
謝子期端着茶,放到嘴前,衆人急切地想要聽下文,希望謝子期能趕快喝掉茶水,然而謝子期只是聞了聞,就又放在手上。
"不如相爺提議讓《覽書》展示出來,讓全國才子挑錯,一處錯,抵千金。"
相爺深思,仰止和忘止愣住,而其他幕僚,面面相觑,這是什麽意思?
仰止和忘止突然笑了起來:"不愧是名滿江南的謝退之。"
謝子期擡頭,瞥了眼笑着的仰止,霎時,仰止就領悟了謝子期的意思,笑聲戛然而止。
謝子期道:"《覽書》修成,乃本朝文化盛事,本應和天下人同喜。恰逢科舉,天下才子彙聚京華,若将《覽書》公示出來,邀天下才子共欣賞,則相得益彰。"
相爺不置可否。
有一幕僚見相爺反應,發難道:"這書編纂之時,就是天下最出名的那些文人編的。只說若太子和右相提前召集文豪挑檢一遍,無錯可挑呢,太傅的文名豈不是豈不是更勝?你這是給對方漲氣焰。"果然是太子那邊派來的間諜。
"愚蠢。"謝子期緩緩吐出兩個字,并無解釋,連眼睛都沒擡一下。
"天下之書,沒我挑不出的錯漏。"
幕僚氣的臉色發紅,就沒見過這麽不給面子的,說好了給他下馬威,倒是他成全謝子期的炮灰。
相爺點頭,"若是太傅不同意讓天下人挑錯呢?"
謝子期道:"想必相爺能勸陛下同意。"
相爺點點頭,放下一件心事,臉色好了一些。
他讓啞仆拿出一些古玩和字畫,放在桌前讓衆人品鑒。
"除了科舉,還有一件大事,再過一個月,就是聖上的生辰,你們看看,這些古玩字畫玉石哪些适合送給聖上?"
謝子期背着手,雙目掠過桌前珍寶,并無多大興趣給皇帝挑撿禮物。他對這棟禦書樓的興趣更大一些。對他而言,哪些密道、機關、珍藏的書籍,每一樣都比皇帝的禮物更重要。
"子期,你有沒有什麽看法?"相爺問道。
前年,右相那個死對頭送了一桶姜,美其名曰:一統江山。去年,死對頭又送了一幅全國四十八郡的山川河道圖。連續兩年,都比死對頭壓着,他今年,絕對要拿出一個好禮物。剛才子期解決了一個大難題,現在他又期待子期能出個好主意。
在衆人的豔羨下,在相爺的期待下,謝子期并無直接給出答案,而是問道:"相爺能不能提前知道別人會送什麽?"
相爺點點頭:"每年的禮物大致相同,只不過右相送的禮物這兩年有些新奇。"花錢少還得帝心還得民心,他倒是錢沒少花,卻沒落個好字。
"右相送什麽,相爺便送什麽。就那幅謝兮之的《祭子侄死于夜雨晚作》就好,相爺送真的,右相送的自然是我那幅假的。"
相爺不由得說:"可是真假難辨。"
"我能辨。"謝子期應道。
"好。"相爺贊賞的看了看謝子期。
"明日早朝,我就上奏皇上把《覽書》公示衆人。天色不早,你們也都歇息去吧。"
在啞仆的帶領下,衆人離開。
隔層帷幕突然被人掀起,那男人朝相爺問道:"謝子期,果真不下場?"
"是的,我派人查了江南謝家,謝子期和當家主母有仇。"
"好,很好。謝子期雖然恃才傲物,不過他善于籌謀,明日上朝你就照他的計謀行事。那幅字畫取來,讓我看看。"
相爺讓随侍啞仆奉上。
"果然真假難辨,這幅假畫是謝子期所作。"
"是的,我在南山寺的人是如此禀告的,絕對不會有假。"
"好,謝子期,可真是個天才。你給我看緊他,不能讓他輕易出府,更不能讓他落入其他人手中。如果他敢叛變,殺。"
相爺的身子矮了幾分,似乎有些物傷其類的感念。
"這兩幅字畫,我拿走了,禮物你就送些玉石之類即可。"
"是。"
那男人從另外的密道離開。
止園梓房,謝子期透過窗棂,看天上挂着的那輪月亮。他提筆寫下:實以虛之,虛以實之,以其昏昏,獨我昭昭。
他今日先拒絕他的茶,又連續打了相爺多年幕僚的臉,還十分張狂連出兩個計謀,活脫脫一個好大的口氣的狂驕才子。說不定,那男人還認為他是恃才傲物的狂狷之士。
謝子期低聲輕笑,把那字放在燭火上燃盡。喃喃道:"好戲要拉開序幕了,就讓他這個局外人來稍稍引導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