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番外二前後十年

二〇〇二年。杏花小區。

陸熠一邊吃着炸薯條,一邊溜溜達達地檢視着家屬院的每個角落。他只有五歲,但并不自認為是個小屁孩,相反,他從自己遠超出同齡人的身高和體重上看出了與衆不同,他天生就是個超級英雄,要保護人民生命財産、負責小區治安。

此時此刻,他就是在進行每日的巡察。

然後他揪出了某個躲在下房盡頭的小胖子。小胖子鬼鬼祟祟地正在哭。

陸熠将手電筒擰到最亮一檔,猛地照在了那孩子臉上,兇道:“你是誰!幹嘛呢!”

小胖子被他吓得打了個嗝,恐懼地瞪大了眼睛,一時倒是忘了接着哭,期期艾艾道:“我、我叫圓圓……”

陸熠被他奇異的藍色眼珠子吸引了注意,好奇地湊過去看了幾秒,嗤嗤地笑道:“圓圓?你幹脆叫藍胖吧。我問你,你哭什麽?你別抹眼淚了,眼睛都哭藍了。”

圓圓緊張地咬了咬嘴唇,硬把眼淚憋了回去:“他們把我的皮球搶走了,那是媽媽給我的禮物,我昨天才收到……”他說到這裏,鼻子又酸了。媽媽很少給他買玩具的,他才玩了幾分鐘就被別人拿走了。

“皮球?”陸熠蹭了蹭鼻子,“誰搶的你告訴我,我幫你搶回來。真是的,敢在我的地盤上耍流氓,我要揍得他找不着北。”說完,他覺得自己使用了好幾個高級詞彙,不免得意起來:“好啦,你別傷心了,我有薯條你吃嗎?”

圓圓搖了搖頭,媽媽告訴他不可以随便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他揉了揉眼睛,帶着濃重的鼻音問道:“你真的會幫我把皮球找回來嗎?”

“當然了,我可從來不撒謊。你在這兒蹲着有什麽意思,來和我玩啊。等阿傑他們寫完作業也會出來的,我們可以放風筝。你是新搬到小院兒來的嗎,我怎麽沒見過你?”

“我不是,我……之前一直在家裏。”圓圓猶豫地站起來,“你、你叫什麽名字?”

陸熠見他雖然胖乎乎的,可差了自己一個頭高,料定他年紀很小,理直氣壯道:“你叫我小鹿哥哥吧。以後跟着我,不會有人再欺負你了。”

圓圓很懵懂地成了他的小跟班之一。

幾天後,兩人撞見了“皮球搶劫犯”,那是三個在讀小學五年級的混世魔王。陸熠上去挑釁,傷敵一千,自損一萬。他被打出了理智,拉着圓圓一通狂奔到他家的別墅。那三位少先隊員胡亂罵了幾句,走了。

陸熠羞憤交加。圓圓哭得臉都花了,一邊擔憂地看着保姆給他上藥水,一邊翻來覆去地道歉:“我、我不知道他們那麽厲害……”

陸熠本來想罵他蠢的,但人家都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刺激他,只不耐道:“行了,你別掉眼淚了,哭得我心煩。”

保姆給這淘氣的少爺處理傷口已是駕輕就熟,貼了創口貼,她端着藥箱出去了。

陸熠向來記吃不記打,沒兩分鐘就又活潑起來,信誓旦旦地對圓圓道:“你看着吧,下次我肯定幫你把皮球搶回來。”

“我不要了,你不要再去惹他們了。”

“不行!你越是忍着,他們就越是能欺負人,這次搶了你的皮球,下次還會搶你別的東西。”

“可是你又打不過他們。”圓圓被陸熠瞪了一眼,吓得沒敢接着說下去。

陸熠從櫃子裏翻出自己的小火車:“我可以找人幫我……你別管了,過來我們玩這個,喏,你把軌道鋪好。”

圓圓沒見過這麽精致的玩具,眼睛一下子黏在上面了,可是想到自己在這大得吓人的房子裏已是待了許久,他又有些局促:“小鹿哥哥,我要回家了,媽媽看不見我會着急的。”

“你媽媽真讨厭,天天管着你。”

“你不要這樣說她……”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好吧。”陸熠掃興地推了下火車頭,“那你記得明天下午來找我。”

第二天,圓圓見到了他久違的皮球。陸熠當真信守承諾,不知用了什麽辦法把這東西拿到了手。他身上的創可貼又多了好幾個,可惜某位小朋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皮球上,壓根沒發現。

陸熠等了半天,沒等到吹捧,臉色一沉,把皮球又奪回手裏。圓圓驚訝地擡起頭。

“看什麽!”陸熠沒好氣道,“我要玩幾天,等玩膩了再還給你。”

圓圓心裏是十分不願意的,但考慮到對方的幫助,他可憐地同意了:“那你不要弄壞它。”

“我知道了。”陸熠随手把球扔到牆角,拉着圓圓出門去和小夥伴們彙合,“我們今天玩捉迷藏,你這次別那麽笨了,不知道自己胖嗎,還藏在那麽明顯的地方。”

……

圓圓學了乖,躲進了家屬院裏老大爺們日常打牌的小平房裏。這麽隐秘的藏身點當然不是他這種小傻子能想出來的——他是被阿傑拽進來的。所謂阿傑者,乃是和陸熠玩得比較好的一個人精男孩,他琢磨着作為“鬼”的陸熠真找到這裏來,他也能借着胖小子的掩護,逃脫捕捉。

這麽想着,阿傑便把目光投向了圓圓,感覺對方大睜着藍色的眼睛,一副懵懂又警覺的模樣,又傻又好笑。“喂,小胖子,”阿傑悄聲叫他,“你別怕,小鹿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這裏,他肯定要先去樓道搜查。”

圓圓依然很緊張,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會聽到的。”

“不可能。”阿傑沒想到他還敢質疑自己的判斷,伸手過去狠狠捏了下他肉乎乎的臉。

圓圓痛得吸了口氣,捂着臉,眼裏已經蓄滿淚水。他倒不是真這麽嬌嫩,只是天生愛哭,情緒稍微有點波動,都會掉眼淚。莫名其妙地盯着阿傑,他搞不懂他為什麽要掐自己。

向來被家裏嬌慣的阿傑見他不肯示弱,也兇巴巴地瞪回去。

兩個人僵持着,忽然聽到頭頂傳來熟悉的聲音:“抓到了,你們幹嘛呢?”

是陸熠。

阿傑心裏懊喪極了,他居然沉迷欺負人,忘了躲起來。“沒什麽,你怎麽這麽快就找到這裏了?”他嘟囔着,一邊站起來往外走。

陸熠沒理他,只一把拎住跟着出去的圓圓的衣領,待阿傑離開得足夠遠了,他語速很快地質問:“你和他玩得挺好啊。”

圓圓茫然地仰着頭看他,很想說不好,他讨厭他,可又想到那家夥是小鹿哥哥的親密朋友,他不想背後說人壞話,只得沉默了。

這沉默使得陸熠愈發惱火:“誰讓他摸你的臉了?!”

“我沒有……”圓圓被他的語氣吓到,剛憋回去的眼淚全淌了出來,“我沒有,你、你也經常掐我呀……”他覺得自己什麽都沒做錯,可不知怎的,小鹿哥哥一整天都在和他發脾氣,圓圓再遲鈍也感受到了委屈,抹着淚掙開了陸熠的鉗制,視線模糊地往家的方向走。

“你上哪去?”陸熠輕易地摁住他的肩膀,強迫他站住了。

圓圓劇烈地扭了兩下,沒能脫身,哭得愈發厲害了,嗚咽道:“我回、回家,你們都不喜歡我,我不和你們玩了。”

陸熠傻了眼,他一直以為這小胖子任人揉搓,是絕不會反抗的,自己只要略給他點顏色看看,他就一定會改正錯誤,認清楚究竟誰才是他最優質的靠山。

現在是什麽情況?

“圓圓,喂,好了好了,你別哭了,我……我逗你玩呢,乖啊,真的,我就是吓唬吓唬你。”陸熠撓了撓頭發,“我還幫你把皮球要回來了呢,我們下次比賽拍皮球好不好?”

圓圓抽噎着,疑惑道:“你不是、不是要留着自己玩嗎?”

“沒有啊,那怎麽行,這不是你的東西嗎,我哪有那麽無恥。”

……

陸熠費盡心機,總算是把人哄了回來。當天他由于在第一把游戲裏只抓到一個阿傑和一個圓圓,非常失敗,被迫做了整場的鬼。

二〇一三年。甜茶酒吧。

何一晗放下杯中的Baileys,揉了揉額角。

他父親的朋友、正在市一中任職的外教老師Pascal恰好接完電話,回到了卡座,抱歉地對他說道:”Aumaric,something’se up and I have to go home. Is it okay to leave you alone”

何一晗點了點頭,站起來把他送到門外,看着Pascal打出租離開了。他沒有再進酒吧,反而繞到空無一人的僻靜小巷裏,掏出香煙。

他才回到這個承載了他的童年的城市不久,他去了杏花小區,或者說曾經的杏花小區,沒能找到他想見的人。那裏的一切痕跡都被抹除了,森嚴的辦公高樓替代了住宅房,井然的商街替代了小花園。何一晗守在路口的咖啡館裏,每一天,他看着人們一絲不茍地打卡、工作、午休、工作、疲憊又木然地下班,每一天,他期盼的人都不曾出現。于是,他也漸漸感到了疲憊和木然,那份期盼煙消雲散了。

這是個濱海小城,人口密度并不大,可少說也有三百多萬。他竟然從沒考慮過,他可能根本找不到陸熠。何一晗不禁納悶自己怎麽會如此愚蠢。

現在要怎麽辦?去搜集所有高中的學生名單嗎?面無表情地吸了一口煙,他壓抑着心底裏翻湧上來的恐懼情緒。沒關系的,慢慢找,總可以找到,小鹿哥哥那麽喜歡大海,他不可能搬到其他城市去……

在他于巷子內胡思亂想的同時,斜對面的牆上突然破了個口子。原來那是一扇門,大概連通着酒吧,僞裝得太成功,何一晗完全沒注意到。門裏走出一位高個兒的年輕人,皺着眉在接電話:“乖,我馬上回去……”他看到了何一晗,略頓了下,像是沒預料到這裏會有人——還是戴着面具的客人。

陸熠沒有興趣去關心客人為什麽躲在員工通道外面抽煙,視線短暫地停留在對方身上半秒後又移開了。他拿出鑰匙,快步走向停電動車的地方。

何一晗被燃燒着的煙頭燙到,這才回過神來。他呆呆地盯着陸熠消失的方向,感覺自己像是在夢裏。天知道,這些日子,他有多少次都感覺自己身處夢境,唯一的區別是,今晚這場不再是噩夢。

他記得那雙手,接電話的手,吧臺調酒師的手,漂亮得很,所以他下意識地多看了幾眼。可他完全沒有把它們和陸熠聯系在一起,他怎麽敢做這樣大膽又瘋狂的假設?然而事實永遠在玩弄他。

陸熠幾乎沒有變,長開了,但五官都帶着小時候的模樣。何一晗非常肯定,他不會認錯的,可是……他沒有可是出來什麽,只聽見心髒猛烈跳動的聲音。

僵硬地站了片刻,何一晗伸手摘下面具,擦了擦眼角。他決定回酒吧裏看看自己那杯沒有飲完的酒是否被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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