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高陽錦被半蓋腰間,閉着眼,神情安詳,像一個孩子一般,惠弘坐在蒲團上輕敲着木魚誦經,只有聽着這木魚聲,高陽才能睡得如此安穩,她怕做夢,一到夢裏便是辯機人分成兩段,滿地是血,夢境駭人卻無法醒來。
而這木魚聲像是小時的歌謠一般,能讓高陽浮躁的心,安定下來。
夢中高陽在一顆粗壯的桃花樹下醒來,高陽看着那桃花樹便想起了當年遇見辯機的桃花林,一地的桃花,美得不像是人間,是仙境。
只見一白衣男子逆着光,手執玉笛,朝高陽走來,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張口問道:“你是誰?”
“你怎會記得我是誰。”那男子聲音溫潤如玉,能讓人放下所有警惕戒備,來者越走越近,高陽努力看清他的樣子。
“辯機?”高陽驚訝道,随後自顧自搖了頭,“怎麽會是辯機,他是和尚啊,而你有着烏黑的長發。”
“辯機是我也不是我,或者說,他只是我的一世罷了。”
“一世?”高陽看着白衣仙人心中生出一絲有一絲疑問,随後她上前拉起男子的衣袖,問道:“既然他是你的一世,那你便變回他,再讓本宮看看,就看一眼,一眼就好,本宮只想跟他道個歉。”
“他不冤你。本為命運所使,他注定為你所死,就像你前世注定等不到他,一切乃是因緣際會,沒人能改變。他選擇死亡,只是為了恕罪罷了。”
“沒人能改變?”高陽開始大笑,“到底還是我害了他?可是他怎麽可以一個人走那麽孤單?我要找些人陪他才是。”
“別再為情所執着,好好過完這一生,你便能夠懂得,珍惜身邊人。”楚序說道,他只希望她能平安快樂渡過這一世,下一世再相見也不會覺得愧疚。
“把辯機還給本宮,本宮便不再執着。”高陽坐回桃花樹下,不再多看楚序半眼,即使他有着跟辯機一模一樣的臉。
楚序嘆道:“果真,天命不可違。”
話音落下,他擡手執笛,吹起悠揚的樂曲,想起自己為辯機那一世,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長頭在山路,不為觐見,只為貼着你的溫暖;那一世,轉山,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結盡同心締盡緣,此生雖短意纏綿。
與卿再世重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來世相逢,寧負如來不負卿。
高陽驟然在笛音中醒來,卻發現這房間根本沒什麽桃花樹,只有打坐的惠弘和尚,高陽喝下一杯水,直起身來,“惠弘,你可記得你曾說過,辯機不是鬼?那他是誰現在在哪?”
Advertisement
“貧僧不知他在何處,但看公主的表情,貧僧似乎知道,他曾出現在公主的夢中。”
“他不是。”
“他便是辯機,辯機便是他,只是公主不知罷了。那位仙人曾為在下托夢,他為貞觀年間一修行坐禪之人,因前世緣際會結一孽緣,卻醉入其中不可自拔,實在是罪過。現如今他劫數已過,功德圓滿,因我與他有緣,故借你之手,一則助公主迷途知返,二則……希望公主能看到,感受到他對她的情誼。”惠弘此時已起身,将自己的木魚裝進了書簍中。
高陽留下兩行眼淚,問道:“本宮可否跟他再見一面。”
惠弘沖高陽行了個禮道:“公主既然已見過那位仙人,而還未放下執着,說明公主心中還有沒有解開的結,而貧僧亦無能為力,願公主安好,貧僧告辭。”
高陽看着惠弘離去的背影癱坐在榻上,自己不願相信辯機已消失在這世上,消失在所有地方,一點痕跡都不留。
她狠狠地将茶碗摔在地面上,“本宮要辯機回來,要你們陪葬!”
她知道,現如今也只有房遺愛能幫她。
她來到房遺愛的書房外,卻停住了腳步,只聞道房遺愛在書房內大吼:“你是怎麽辦事的?想要掉腦袋,上次金寶神枕的事差點就讓高陽知道!如今又是這般。”
金寶神枕四個字狠狠的砸在高陽的心上,她本以為,金寶神枕只不過是他父皇為了除掉辯機保護皇家名聲和自己臉面的借口,只是為了殺了辯機罷了。可她萬萬沒想到,這卻是日日夜夜伴在她身邊的丈夫,房遺愛所做的好事。
高陽冷笑了幾聲,忽然覺得老天對她如此不公,最愛的人因她而死,最尊敬的人殺死最愛的人,最親近的如兄長般的丈夫是陰謀的主使者,而自己,卻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很多事并不如人意。
而真相,往往最傷人。
高陽忽然覺得這人世間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只是想,把這一切的一切都埋葬起來。
高陽仗着房遺愛對她愛,越發的為所欲為,慫恿房遺愛去跟長兄房遺直叫板,欲奪房遺愛兄長房遺直所繼承的官爵,并誣告房遺直對自己無禮,她的人生是怎麽好玩怎麽玩,就連她那性子平和的皇帝弟弟都看不下去,婉言相勸。
“皇姐,近些日子可好?”
“不好不壞,還是多謝皇上關心,只不過皇上還是不要叫我皇姐的好,畢竟皇上現在先是皇上,後是我的弟弟。”高陽笑着回答。
“這裏除了朕和皇姐又沒有外人,何況皇姐又是長公主,誰敢說什麽。”李治笑着,亦如他當年,只是眼神變了很多。
“人言可畏,高陽怎敢逾越。”
“朕一直以為皇姐是最不怕別人說什麽的人,如今倒也這般怕了,可見變了很多。”李治話中有話意味深長,高陽又怎會聽不出來,她反問:“皇上不是也變了麽?這人世間都在變,我們又怎能不變。”
“所以皇姐才與巴陵公主,荊王走得那般近?忘了自己是李家的女兒了?”李治問道。
“巴陵公主是你我的皇姐,而荊王又是我弟妹的父親,不過是普通的交往罷了,皇上為何如此放在心上。”高陽笑意更濃,好像覺得李治在跟自己開玩笑一般。
“朕是皇帝,所以要在意自己的江山,僅此而已。就算你是朕的姐姐,也不能胡鬧,更不能幫別人觊觎朕的江山。”李治臉上的和善消失,警告者高陽。
“說實話,江山是誰的都是姓李,而我都是高陽長公主,其實公主不公主的我也沒那麽稀罕,我只是想問問皇上,是不是有了江山之後,親情都不重要了?”高陽眼神堅定,略帶幾分悲傷。
李治則嘆了口氣,“你還在怨恨父皇當年殺了辯機?你竟然還忘不了那個和尚。”
“皇上也累了,我也告辭了。”高陽沒有回答李治的問題,而是放下茶杯轉身離開,她這後半輩子都是在仇恨中活下來的,如果沒有恨,她該怎麽活?
“皇姐,你若真的想念辯機,便去那掖庭令陳玄運問問,這辯機到底投胎在哪了。”
高陽行大禮,道:“謝皇上。”
待高陽走後,李治緩緩道:“皇姐既然不顧姐弟情分,便也不要怪了我。”
高陽來到掖庭令陳玄運處,瞧着滿屋子觀測天象的儀器,笑了笑,忽然想起了很久前的那個夢,那個長得跟辯機一樣的白衣仙人說,天命不可違。
“臣見過高陽長公主。”
“起吧,你給本宮算算,本宮何時會離開這世間?”高陽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道,陳玄運怔了一怔,“恕臣無知。”
“罷了,本宮既然來了便随了皇上的願,便也不難為你了。”
陳玄運眼中滿是震驚,沒想到自己面前這個看上去纖弱的小女子竟然看透了一切,又不揭穿。
沒過多久,皇室便進行了大清洗,皇室清洗案涉及的人數衆多,皇室勳貴荊王李元景、高陽公主夫婦、巴陵公主夫婦等均被賜死,房玄齡家族幾乎被清洗殆盡。吳王李恪,江夏王李道宗,以及九江公主驸馬執失思力,一時成為永徽年間的大案載入史冊。
而高陽的罪名除了參與謀反還有一項是讓掖庭令陳玄運在禁宮之內伺候她向鬼神祈福問祥,并且推演星宿的排位。
謀反的大帽子扣上,高陽也不怕再多一頂帽子,她怎麽會不知道皇上讓她去占蔔的陰謀,在皇宮裏長大,自然知道行巫蠱、窺天象的舉動,不啻于謀大逆的同義詞,皇上不過是為了坐實她的罪名,而且惠弘說過,辯機再回不來了,他不屬于這個世間。
她的弟弟也算仁慈,念着舊情,賜了她白绫一條,留個全屍并讓她在臨死前見房遺愛一面。
高陽見房遺愛是在行刑的前一晚,房遺愛一身囚衣,早已褪去了貴公子的氣質,淪為階下囚,而這一切的始因都是高陽。
房遺愛瞧見高陽,眼中滿是溫柔,像是蕩開了春水一般,而高陽的眼裏是化不開仇恨組成的冬天的冰雪。
“你恨我麽?”高陽問道。
“我不恨,一切都是我自願的。”房遺愛回答道。
“可是我恨你,恨你害死了辯機,我也想不到,金寶神枕是你的陰謀,我還因此怨恨了我的父親,直到他死去都沒有原諒他。”高陽一字一句,針針見血。
房遺愛眼中閃過一絲暗淡,“原來你知道了,所以你做得一切不過是為了報複我,為了辯機報複我。”
“難道不該恕罪麽?”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一個我的感受,高陽你既然嫁了我房遺愛便是我房遺愛的妻子,可你卻始終惦記着辯機,我可以等,可以忍,但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一次次前往弘福寺,把我放在哪裏?我以為沒了他,你便能安心的呆在我身邊,可是我錯了。”
高陽笑了起來,“你的确錯了,從你我成親以來,我和辯機再沒有相見,即使我站在了他的房門外,他也依舊不願再多看我一眼。”
房遺愛的眼中先是震撼,後是無奈,他開口問道:“高陽,你可願意在我臨死前原諒我?”
“我原諒你,辯機可否能原諒我?”
“我懂了,你走吧。”
當晚高陽被押回公主府,她望着窗外的月亮,眼神澄澈,好像又回到了與辯機初遇的當年,她穿上當年那套衣服,帶上一只粉紅的桃花,人生若只如初見。
當她搭上白绫的那一刻,腦海中滿滿的都是辯機的音容笑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