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夜,一挺拔人影推開言榮的房門,大步跨進來。房中,夜色的萎靡氣息撲面而來,夾雜着絲絲腥甜。一身寒氣逼人的玄服男子蹙起眉頭:“若是玩壞了,你拿什麽賠?”

帷幔裏,濮陽桀方盡興而退,他平複着呼吸,休憩于言榮的身上。明知有人擅闖,濮陽桀卻不甚在意:“殿下到此有何貴幹?”他懶懶回應。

“你來幹甚麽,我便來幹甚麽。”謝殷虓上前,撩開帷幔,徑直坐到言榮的床邊,

濮陽桀翻身而起,将暈睡過去的言榮摟了過去,與自己的胸膛緊貼,絕意不讓王爺碰到:“我很介意有人打擾的,王爺哥哥。”

謝殷虓見他護食的樣子,輕蔑一笑,不懼警告,言榮此時蜷縮在濮陽桀懷中,雙眸緊閉,眉峰蹙起,睡得十分不安穩。謝殷虓伸手,撩起言榮披散下來的長發,待看清言榮後背上的傷痕劃口,嘖聲道:“下手重了。”

“下次再敢把怨氣撒到言榮身上,本王讓你死得很難看”

濮陽桀揉起太陽穴,淡淡回應:“知道了。”

“你的武功越練越邪,最近不要碰榮兒。”他一邊說着,一邊起身走向桌旁,為自己沏上一杯茶,熟稔的動作如在自己家中一般:“……你什麽時候把裴方靜做掉,朝上那雜碎越來越嚣張……”他道。

半天沒有聲響的濮陽桀,這才揚起嘲諷的聲調:“他是榮兒的心頭肉,我可不敢下手。”

謝殷虓冷笑一聲:“他有什麽心,區區一個千人騎萬人跨的小倌……”

濮陽桀揚起燦爛的笑容:“他要是醒着多好,聽到你這麽說他……這樣就知道我有多好了~”

“別太放肆,濮陽桀,你可要知道……你今日的一切可都是拜本王所賜。”謝殷虓看了一眼窩在他懷裏的人,傲慢的語氣裏掩藏着不甘:“就連言榮,都是本王施舍給你的。”

氣氛陷入死寂

言榮感覺耳邊吵鬧,便睜開了眼,先入眼簾的便是濮陽桀不善的神情,言榮還在疑惑,一轉頭,就見不遠處燈燭下,坐着一位着夜行衣而來的,不可一世的人物。

“官人你怎麽來了?”言榮慌忙問道,不敢面對。言榮支撐着坐起來,身後卻有人将你一把按住,他更是發怔。

眼下,濮陽桀還光裸着上身,而他言榮也渾身青紫斑斑。床沿,更有一整塊不知名的渾濁水漬十分醒目,此刻的言榮處境萬分難堪,在他的伶倌生涯中還沒有遇到這種情況。言榮自認沒有那種妖冶的手段,所以他每次的生意從來都只專心專意服侍一人。而且客人的安排也向來有規矩。從沒有發生過,像此時兩個客人撞面的情況。

不止言榮十分難看,兩位客人的臉色也不是很好。言榮趕忙抓過地上的單衣穿起來:

“官人怎麽今日來了,榮兒說過今日有約……”

“……以為你唬我。”謝殷虓低沉的調子,不知為何在言榮耳朵聽來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讓榮兒休息,濮陽桀,本王有事要托付你。” 但是一旦對上旁人的目光,謝殷虓便會複燃起壓迫的氣焰,一瞬恢複往常的高調。

言榮見二人有正事相商,不敢休息,趕緊下床,為他們沏茶。這兩人是相識的,當年還是王爺命他去引誘濮陽桀,意在将這位江湖少俠拉攏麾下,如今看來,頗見成效,這兩位推心置腹,早已情同手足。

“二位慢談,榮兒去取些果幹來。”言榮從不打探客人床帏以外的事務,想必這二人也知他嘴嚴,所以才會放下戒心于他這商談,但他們信任歸信任,言榮卻不可放松警惕,若有朝一日,哪件事洩露了風聲,任誰都會先往他們這些伶倌身上猜忌,不聽才是上策,免得日後成患,到時候誰還會念及舊情?信任,是最脆弱的。

謝殷虓開口叫住他:“不忙,外面夜露重,榮兒身上有傷,過來……”

言榮腳下一頓,聽見王爺的招呼他不敢不從,只好走上前去,見王爺的眼神和手勢,似乎還只限定在某一個位置,言榮猶豫着,坐上王爺的腿。

言榮一入懷中,王爺便點上他的後頸,言榮眼前一黑,一夢不醒。言榮軟在王爺的懷裏,十分乖巧,王爺用臉頰親昵得碰碰言榮的額頭,好像對待一種易碎的奇珍異寶,想要全部,卻只敢小心翼翼地藏在手裏。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濮陽桀勾起笑,見狀暗諷:不知是誰嘴上輕賤,眼裏卻視若珍寶。

第三日,風清天高,一派舉世無憂的平和風景。郊外的山坡上,孤零零地立了一棵桃樹,如今正是桃花漫天的季節,這棵桃樹仿佛被世人遺忘,被季節遺忘,被同類遺忘,大約連它自己都忘了自己是棵什麽樹,總之,完全沒有要開花的意思。

“言哥哥可有閑情陪鳴弟散心?”一清雅少年靜靜地跟在言榮的身旁,

言榮打着哈欠,道:“就算我沒有閑心,不還是被你拉來了……”

“……對不住哥哥。”藍鳴

只是一句玩笑話,這孩子怎還當真了?言榮揉揉他的頭:“說傻話……”

“這幾日很少見小鳴的笑容,是有什麽煩心事?”言榮問道,要不然也不會大清早就要出來踏青,對于像言榮這種老伶倌來說,夜裏才是主場,白天可是連根手指頭都不願動一下的。

藍鳴雖說入樓時候不長,作息還未徹底轉變,但也不會閑到大清早走兩裏多路,就為等日出吧。一看就是有什麽事,不能在卿歡樓裏談,必須躲着人。

不過轉而言,冷不丁地被拉來踏青,親眼等着日出東方,言榮竟沒來由的有種新奇之感,仿佛他已經有一百年沒見過初升的朝陽了。

“哥哥怎知……我有那麽明顯嗎……”藍鳴略有驚訝。

“幹這營生的,不懂察言觀色還怎麽混得下去?”言榮笑道。

藍鳴出神道:“是啊,哥哥是老伶倌了……啊,不是,我沒說老……哥哥一點都不老……我說的老是資質老的意思……不是老……是前輩的意思……是接客多的意思……也不對……是見世面廣的意思。”

言榮被這個青澀的小少年畫蛇添足,不善言辭的模樣逗樂了 :“哈哈哈哈,小鳴這麽緊張幹甚麽~”

“無妨,小鳴想說什麽,慢慢說。”

見言榮待人十分可親,藍鳴也跟着腼腆得笑起來:“哥哥,是什麽時候來到卿歡樓的呢?”

“不記得了,大概很小……我有記憶以來就在這裏。”言榮道。

藍鳴試探着問:“那……這麽多年,哥哥可有遇過可托付終身之人?”

言榮大致翻覽了一遍回憶,方想苦笑着回答:沒有……但一瞬間,他察覺出異樣,立刻警覺起來,詢問道:“……小鳴此話何意?你可是遇到了意中人?”

“沒,沒有……”藍鳴目光閃躲。

片刻沉默後,言榮幽幽道:“你可知戲子無情,婊i子無義?”

藍鳴臉色暗沉下來。

言榮接着道“這句話在我眼裏并非貶義,我以為這是前人的勸誡。”

“?”藍鳴擡起臉,目光疑惑

“知道世上最惡毒的,是何種人嗎?不是惡霸,也不是匪寇…… 因為這些人我們一開始就會有所提防,斷不會讓他們有機可乘。”

“恰恰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深情蜜意的人,人很容易被那種人打動,而這種人捅起刀子來,能讓你恨都無法恨得徹底……”

“……他們像永遠踩不死的滑蟲一樣,時不時爬過你的記憶明知他們可惡,卻無能為力。”

“而你我要服侍的正是慣會用這種把戲的滑蟲,自命風流但全都是逢場作戲。”

“況且你我并非那良門子弟,受了委屈,誰願替你伸訴,他們禍害了良家姑娘,尚且有人鄙夷,而我們……”

“他們只會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更有甚者,反而會誇這些蠢材有手段,耍得娼妓團團轉!”

“青樓之人若付了真心,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等着收屍吧。”

言榮步步緊逼,非要将藍鳴不停閃爍的目光抓住。

“……難道這世間就不會有真情嗎?”藍鳴不甘心。

言榮道:“有,那也不是你我這種身份能遇到的。”

“我明白告訴你,在你身邊來往周旋的沒有一個好貨色。”

“若是有,他為何不來贖你,還繼續讓你在此受辱!”

藍鳴一急:“那是因為家不許……才不是……不是騙我。”

見逼出真話,言榮這下更加篤定,語氣嚴厲起來:“果然?是誰?”

“……哥哥,我看錯你了。”藍鳴眼圈泛紅:“原以為你溫和處世,想多少也曾真心待人……”

“多少也會理解我的心情……我看錯你了……”

“你也不過一個空心人。”

言以至此,藍鳴斂起外露的神情:“今日權當鳴弟瘋話,哥哥切莫介懷。我先行一步。”

言榮眼見着小鳴瞬間變了臉色,心底一涼,許是他用錯了力道:“小鳴……哎!你要跑哪去?”

藍鳴并不聽言榮的呼喊,快步走遠,他見言榮要追上來,便索性快跑幾步,将言榮甩掉。  言榮試着去追,可雙腿根本沒有力氣,沒兩步就氣喘籲籲,追不上他。言榮在心底暗罵:這雙廢腿,除了張開,什他娘的都做不了

他心裏着急,藍鳴心思纖細,又閱歷尚淺,無法看清辨識虛情假意,怕只怕被賊人誤了心去,終身不得解脫。本以為自己的話是醍醐灌頂……沒想到……

言榮如此想着,不料分神之際,被腳下的石頭絆倒。

這時正巧,一只手将言榮扶起。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男子溫潤的聲音掠過頭頂。

“要什麽體統,給我攔住他!”言榮氣急。并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人一陣冷氣倒吸。

“攔誰?”男子道。

言榮挂在男子的臂彎裏,指着前面:“前面那個哭天抹淚的小矮個!”

男子定睛上下打量言榮一番:“你也不高……”

“有功夫廢話,他早跑了!”

旁邊的人又一次倒吸冷氣,差點沒憋死過去。衆人心想:居然真有人敢和裴檢使大呼小叫……

男子未察覺他人的異樣目光,回頭吩咐道:“去追……”

衆人楞住。

男子蹙眉:“……要說第二遍?”

身後衆厮:“是,是,是!裴大人!追!”

言榮喊得撕心裂肺,見所有人都追了上去,才放下心來。這時,言榮才反應過來他究竟挂在誰的身上,他望着面前的人那張熟悉而又端莊賢淑的臉龐,眨眼間,便露出媚态,輕喚道:“官人~”

男子眉峰一跳。

“官人最近怎不來找榮兒玩啦~可是有了新歡忘了舊人~”言榮索性戲耍起來。

男子眉峰驟起加深。

“榮兒想官人想得要死呢~”語調浪得不堪入耳。

裴方靜一把捂住你的嘴,堵住你煩膩的聲音。

“嗚…呃…嗚……嗚……”言榮嗚嗚的叫着

“好好說話。”裴方靜一邊說着,一邊慢慢松開捂住嘴的手。

稍一透氣,言榮便又矯情道:“官人~~”

裴方靜又重新合蓋住言榮的嘴,這樣的反複動作将他自己也逗笑了。

言榮見男子的臉色稍解,便擡手探上他溫玉一般的手指,道:“重簡臉色不好,可願到榮兒的住處小憩片刻?”

裴方靜略一點頭,像只疲憊的家貓。

白日裏的卿歡樓不似夜晚那般喧鬧,意外的清靜。

“白天,還清靜些,沒什麽人的。”言榮道。

裴方靜卻不敢茍同:“嗯?”

“上面……”

“我這兒是青樓,不是施粥棚~”鸨母那明朗開闊的聲線極具特色:“沒錢趕緊走~都是客人的,別逼我說難聽的話。”

一個身着玄綠金蛟紋的男子,懇求道:“哎呀~瞧您說的~您再寬限幾日。我也算常客了,這些年往您這卿歡樓裏搭得銀子還少麽?”

“您知我處境……再說單我一家的銀子也折不損你的生意呀~”

鸨母抱着臂膀:“喲~嘴巴慣會說的~”

“等你老舅從牢裏出來再來這兒跟我貧嘴吧。”然而老鸨并不吃這一套:“大炳,小虎,送客~”

從老鸨身後站出來兩位狎司,一身形高瘦細長是大炳,一面部黝黑高壯之人便是小虎,他倆齊聲應和道:“是!客官,您外面請!”

“唉唉唉!別架着我啊!我自己會走!唉!我的荷包!荷包——”

那人的荷包從樓梯上面甩了下來,正好掉在裴方靜的腳邊。

“ ……”

看着情況不妙,言榮先彎腰撿起那個荷包,迎上前去,試圖遮蓋住重簡的身形。

言榮站在樓梯拐角将荷包遞了上去,大着臉堵糊上那人的視線,賠笑道:“客官,慢走。”

并偷偷給樓梯上的鸨母一個暗示,讓他帶着裴方靜避開這裏。

那尋歡客接過言榮手裏的荷包,眼睛卻還是一個勁兒的往言榮身後瞄:“你讓開,讓開,你後面那個人……”

言榮與鸨母是多年的心有靈犀,他心領神會,一個箭步飛下樓來,與那個尋歡客擦身而過,尋歡客趔趄一下,

鸨母摟過裴方靜的肩膀,将他轉了個身。倆人背對着那尋歡客,與裴方靜高聲膩笑道:“李官人,可有日子沒來啦~”

“走走走,來我屋裏小酌幾杯~”

“這回可要栓住李官人呢~”

說着,二人勾肩搭背進了後院,始終沒給尋歡客一個正臉

尋歡客還要試圖看個究竟:“等下,站住!”他意欲掙脫後面兩個大漢的擒束,跟上前去。大炳和小虎他倆豈容有人在他們的手掌下鬧事,順勁兒反折那人手臂。

尋歡客:“疼疼疼,我走,我走”

大炳和小虎廢話不說,架着尋歡客,便扔出門外。

大炳,小虎:“客官,慢走。”

卿歡樓的大門一關,恢複白日的安靜。

門外,尋歡客整理好形象,撣撣袖口上的灰塵:“李官人?……呵呵,我的眼睛還不至于白天就瞎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