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言榮,有你的雙鯉~”一大清早,鸨母就将言榮吵醒,語調漫不經心,甚至還有一種看戲的味道。

“我的?”言榮懵瞪着雙眼,接過鸨母手裏的雙鯉盒。似乎還挺貴重……

言榮認識的人幾乎全在這上京之中。而且多年以來除了對客人,他平時十分內斂,并不好與人交道。別說知己兄弟了,可能連朋友都沒一個。

言榮仔細端詳起盒上雙鯉圖案,掂了掂,裏面有硬物碰撞的清脆響動。又嗅了嗅,沒有異樣的味道。應該沒有放迷魂散。上面的尋常筆跡他似曾見過,又似沒見過。

言榮将雙鯉拿到窗前的案臺上,猶豫着要不要打開。

言榮正琢磨裏面是什麽的時候,肩膀一重,一個腦袋靠了過來。

“這是什麽呀?”濮陽桀說着,從後方環住他的腰。

“不知道。說是給我的。還是從江州寄來的。”言榮摸不着頭緒。

“還真是長情啊。”身後的人酸氣道。

“嗯?”言榮不解。

“榮兒三年都沒接客了,這人還對你念念不忘……”

“瞎說……”言榮可沒那麽長情的客人。倒是有長恨的。

“快打開瞧瞧吧,我也想知道是誰……”是誰這麽不知好歹。最後一句,濮陽桀咽回肚子裏。

“不要。”言榮小心道:“萬一裏面有機關呢,一打開,暗器飛出來。或者裏面紮個小人兒,一大清早,多晦氣。”

“榮兒……收到過那些?”

“一兩次吧。”

濮陽桀目光晦暗,伸出一只手朝雙鯉盒上輕輕一剁,木盒剎時劈開。言榮迅速把他的手拉回來,往後一躲,靜等着發生什麽。

遲遲沒有動靜,言榮才膽敢睜開眼睛。他握着他的手,嗔怪他道:“你徒手作什麽,萬一嘣出來暗器,傷着你怎麽辦!”

“哦…………還有個玉佩呢。”濮陽桀盯着盒子裏露出的東西,拉長調子,意味不明:“呵……”

言榮聽見濮陽桀在他的耳邊陰恻恻的輕笑,寒毛冷得一顫。

看來真的是一封平常的手書……

木盒被濮陽桀劈成兩半,切得十分勻稱,且切面平整,連根毛刺都沒有。言榮将一封疊得整齊的花筏夾出來,上面有股香氣,确是江州特産的信筏。

言榮翻開信箋,直閱落款:弟關榮謹啓。言榮恍然大悟:“是關榮……”

身後的人聽到這個名字,一滞。

言榮并沒有在意。他欣喜地閱着花筏。

關榮比言榮晚進樓,卻比言榮早成名,也比言榮早一步脫離這個是非之地。言榮還記得那一年的花魁之選,他本來已做了萬全的準備,卻在臨選的前一天晚上誤食了有毒花茶,醒來後四肢無力,別說是彈琴了,連拿筷子都費勁。

關榮毫無懸念地贏得了花魁,也贏得了那唯一一次可以靠自己贖身的機會。因那一次的花魁之選,十二州的名伶紛紛趕來,場面甚是盛大。有人為此開了賭盤,不少達官顯貴一擲千金。賭坊破例拿出一千兩作為對花魁的回贈。

而這一千兩,若想贖那時的言榮與關榮其中一人,綽綽有餘。

以前也有賭坊開局,也會給花魁一些銀兩作為饋贈,不說那些銀兩少得可憐,名義上雖說是花魁的,但最終還都會被媽媽以各種理由收去。關榮贏得花魁的那一刻便當衆将一千兩交給鸨母,并要回了自己的賣身契。在人們的起哄中,衆目睽睽之下,不給媽媽任何抵賴的機會。

這本來還是言榮想出的主意。

言榮說不嫉妒,那是假的。他嘴上說着‘無妨,恭喜你,得償所願。’可心裏陰暗得都能長出青苔……那段時日,确實不好受。

這可能就是命運吧。他的好日子還有很遠。他還需要等,可誰料這一等,又是三個春秋。他已不再年輕,再也沒有機會參選花魁,退居這偏僻高閣,安安靜靜地守着他的三位恩客。

但總還算見到些曙光,如今他身邊的這三位恩客,雖然麻煩點,但對他還是足夠照顧的,他心裏明白。

這信若放在三年前寄來,言榮也許在看到落款的那一刻便會當即燒掉。

但如今,他心中自有堅定考量,是任何人無法撼動一分一毫的。種種過往,他早已不那麽在乎。反而有一種懷念之感。

“信上說什麽?”濮陽桀問。

“關榮在江州落居,還開了家茶館。自己吹拉彈唱,日子過得舒心着呢。”言榮笑說。

“還有嗎?”

“嗯……他說,有人要來找我?嗯?拜師?學藝?”

言榮心中突然忐忑,他以前總是照顧着關榮年紀小,犯了錯事經常幫他打掩護,有時候還要收拾他的爛攤子,所以導致他一聽到關榮要把什麽什麽托付于他,他便沒來由的一陣頭疼。

更何況這次托付的還是個人!

言榮趕緊修書一封,說他年事已高,經不起折騰,過不久也要退隐山林了。恐難當大任……趕緊将人攔住啊!

可他的信還沒寄出幾天。那人便來了。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面前,跪着一位模樣冷清的少年,觀之瑟瑟乎如初冬之雪,潺潺乎如青山流澗,不似塵中人。

“錦……錦城啊。快快請起。”言榮忙将他攙扶起。一近身,撲面而來的牡丹香氣。這趕了幾百裏路,卻絲毫沒有一點氣質上的折損。言榮心裏尴尬,這還需要教嗎?已是頂好的伶倌了。

言榮尬笑兩聲:“錦城一路奔波,想必辛苦極了,我這便去與老鸨商量,給你安排個住處。”

“謝師父。不敢勞煩師父,錦城已在對面客棧定下了房間。”柳錦城十分有禮。

“那怎麽行,你一個大美人,孤身一人,你若有什麽差池,我怎麽和你那邊的媽媽交待。還是呆在樓裏安心,大炳小虎厲害着呢。”言榮道。

“這……好吧,謝過師父。”

“哪裏哪裏。”第一次被人如此敬重,言榮甚至露出了些許羞澀,腰條不禁忸怩起來:“桌上瓜果點心,随便吃,我去去就回。”

言榮關上門後。柳錦城四下觀察起言榮房間裏的陳設。他注意到帷幔上垂挂着的幾枚香囊,可房間裏一點熏香味也沒有,反而有股藥房裏的木草味。

柳錦城心中稱奇,一般伶倌在房中所放皆是花種香氣,一是令人迷醉,客人流連忘返,二是歷久彌新,使人一聞便能回憶起香氣主人的音容笑貌,可這間房中,卻是這提神醒腦的味道,像極了是趕着客人走……柳錦城不知其中究竟是何種香丸,他便上前解下一枚香囊,擰開鑲玉殼,用小手指蘸了蘸裏面的灰燼。湊到鼻下細聞,旋即他面露驚懼,忙将香囊扔到地上,拿出手帕擦起手來。

被扔的香囊在地上轱辘了一陣,滾到一個人的腳邊。

濮陽桀站在窗前,彎下腰撿起香囊,微笑道:“不要亂動東西。”

錦城一驚,他被突然出現在窗前的男子吓了一跳。明明方才房間裏沒有這個人的!他究竟從哪裏來的!

正在錦城發愣之際,濮陽桀瞬步移到他的面前,一只手捏住他的面頰。逼視着他的眼睛,問道:“關榮叫你來的?”

“是…是……”錦城無力反抗。

“他都說了什麽?你若說謊,我便将你的舌頭□□。”

“是,關哥哥在江州…我有幸見過一面。我本想請他收我為徒,請教房中之道,蠱惑之術…但,但關哥哥說,他已從良,不願再…再弄這些東西……但他說,上京有另有一位深谙此道的高手……便将我引薦過來……”

“還有呢……”

“沒有……沒有了,我也只與關哥哥見過一面,不到兩個時……時辰而已。”

濮陽桀逼迫他與他直視,捕食一般的眼神似要刺入柳錦城的心底。

片刻,濮陽桀松開手,輕笑:“你不要多嘴亂說話。否則上京便是你的墓地,”

門口響起腳步聲,有人在上樓梯。

濮陽桀轉身與錦城離遠些,又去将香囊重新挂上帷幔……

言榮推門而進,滿面笑意:“錦城啊,媽媽說你可以住在我旁邊。另一面隔壁……”

“榮兒,我回來了~”濮陽桀朝言榮撲過來,一把抱住。

言榮卻不太高興,附在他耳邊說道:“你身上有傷,不要亂跑。”

“只是出去透透氣。”濮陽桀依偎道。

“這位是濮陽公子,一位常客。”言榮為屋裏的錦城解釋:“江湖中人,來無影去無蹤的,沒吓到你吧。”

錦城揉了揉自己的臉:“沒有。”

“那便好。”

“濮陽公子,奴家要帶這位弟弟去他的寝房,請公子耐心稍候。奴家去去就來。”言榮端起腔調道。

濮陽桀在他身上蹭蹭,許久之後才放開他道:“好吧”

言榮将錦城招來,領他去自己的卧房,一路上閑唠起來:“這三樓就空房多,清淨。若你不喜,二樓北側還有一間房,只是格局小了些。”

“關榮的信中未提及你何時動身,若早知你腳程如此之快,我也好早做準備。”

“我對錦城的膽量欽佩得很。千裏迢迢來到上京,孤身一人,也沒個照應。我聽說最近官道也太不平,錦城幸好沒遇到那些山大王……”

“你瞧瞧,就是這裏,這原是雲平的房間,如今他搬到樓下了,他喜歡素雅,顏色看着淡些。錦城意下如何?”

“我想,我還是回去吧。”柳錦城忽然道。

“回哪?”

“江州。”柳錦城注視着言榮的眼睛,言榮并沒有錯覺,柳錦城似乎是在鄙夷他。

“錦城是覺得哪裏不妥?我去找媽媽說。”言榮呆住。

“不必勞煩,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柳錦城道。

言榮的思緒急轉:“可是濮陽公子?”

他只能想到這裏,在他出門之前,錦城還一口一個師傅呢,回來之後,房間裏多了小桀,便說要走。小桀也是個慣會玩的,恐怕是說了什麽不成體統的話,惹得錦城反感。

錦城一頓,并不說話。在言榮眼裏看來,這就是默認。

言榮便解釋道:“濮陽公子是江湖中人,不拘禮數,喜好的東西也許是有點異于他人。而且濮陽公子,你從他的長相上便能看出,他是異域人……所以對□□向來很……沒有底線……然後用詞上,也許有點不太文雅……”

“并不只是因為……那位客人。”他打斷言榮道。

言榮搜腸刮肚的憋出來的說辭,被他的一句話便打回肚子裏。

柳錦城注視着言榮,道:“小弟的确貪財,認你做師父,也是想習得一身技藝後,贏得更多的纏頭,但我賺得也都是該賺的錢,賣身賣笑,這本就是我們的行當,雖為外人不齒,但最起碼對得起良心。我還從未堕落到要靠腐蝕身心,害人性命的手段來勾引住客人,贏取錢財。”

“靠禍害人心上位的人,我柳錦城,不做。”他一字一頓道。

柳錦城的目光篤定……而言榮,越聽越糊塗……

“究竟發生何事了?”言榮問。

柳錦城沒有解釋,甚至向後退了一步,離言榮更遠。

“我也奉勸你一句”柳錦城頓一頓:“害人害己,人在做天在看。”言辭惡劣。

言榮不知發生了何事,但見柳錦城一副拒他于千裏之外的模樣,言榮略感失落。不過這也是常有的事,言榮下一秒便可恢複起笑容:“柳公子既然決意要走,我不便強留,但天色漸晚,柳公子又舟車勞頓,在此處歇歇腳,明天一早言榮送你出城……”

柳錦城淡淡客氣回應:“有勞了。”

言榮回到自己的房間,心不在焉。究竟發生了何事 惹得柳錦城如此對他。

“榮兒怎麽不高興?”濮陽桀一有機會便會貼住言榮,一刻都不想放手。

言榮心裏有事,直接開口道:“你方才是不是吓到柳錦城了?”

“沒有。”他注視着言榮,語氣誠懇。

“那他問你什麽了?”

“他什麽都沒問我,然後你就回來了。”

“那是因為什麽?”言榮琢磨來琢磨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啊!不管了。明天就把他送回去。”

“好!”立刻得到回應。言榮這才發現他一直坐在濮陽桀懷裏,連姿勢都沒換過。

“腿麻了吧,快回床上躺着。大夫叫你好生靜養。”

“嗯。”他十分聽話。

言榮不禁笑起來,自己和這幫沒心沒肺的呆久了,腦子也變得越來越遲鈍,看來自己真該退隐山林了。

入夜,卿歡樓扯下它白日裏故作的清高,終于露出它本來輕狂的模樣,軟紅的燈籠高高挂起如圓熟紅櫻誘人采撷,暖紗的帷幔随風搖曳如流水落花沉浮無主……昏黃的燭火下,絲竹曼舞,九曲流觞,莺笑燕語,醉卧溫柔鄉。

饒是如此,仍有一方小小天地是‘熱鬧’觸及不到的。

“你怎麽還在這兒?!”謝殷虓一來,房間裏霎時冰冷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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