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風起雲湧身外清,老鳳還巢九霄鳴

!!!

言榮猛地睜開眼睛。

是夢嗎……

他第一次覺得他暖色的帷幔是如此親切可人……

這夢也太真實了。

他撐坐起身,忽然感到臉頰涼涼的,伸手一摸,原來是他早已冒出一頭冷汗。

“榮兒,醒了?”濮陽桀端着湯碗,從門口走來。

言榮意識恍惚,濮陽桀的身影與夢境難分難舍……

待那人笑意盈盈,慢慢近到眼前,言榮不敢眨眼睛,他怕一閉眼又回到那個充滿酸楚的夢境中。

言榮睜着一雙眼眸,安靜地湧出一滴接一滴的淚珠。

濮陽桀一怔,放下湯碗,快步走近床旁

“出了何事?”

言榮依舊怔怔地望着他流下眼淚……濮陽桀慌了。

言榮迎着那人震驚的眼神,将他抱在懷裏。

這才是真的……太好了。

柳錦城走後,言榮大病一場。

病夢中的他十分痛苦,醒來後他又哭又笑,着實吓着了不少人。

他的三位恩客聽說之後,心急如焚。當即決定将言榮帶出卿歡樓,于西郊望江閣精心修養。

後來沒有人會想到,這一修養便是一生一世。

西郊,望江閣旁一處野竹林。言榮說是外出療養,其實已算是脫離了卿歡樓,風月場裏的人幾乎沒人再記得曾有言榮這麽一號人物。

一晃六年過去,言榮沒什麽變化,無非是從那個樓挪到了這個閣,連他的床也還是原來卿歡樓的那個。言榮想換,但那三位不讓,說是又寬敞又好用……

言榮并不想靠那三個位養着,他心裏別扭,會覺得還是在被包養。他便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倒也被他混出點名堂。

言榮的雙腿不便,便經常于閣前的竹林中靜坐。坐了幾年,心氣沉了下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得道了一般,便在無事的時候畫了幾幅墨竹,他本是以前描摹過自是有些功底,加之他的手腕虛浮,雖字跡淩亂,可用在墨畫上卻別有一番空靈韻味。

不曾想言榮的墨畫竟能賣得好價錢。久而久之便真成了他的主業,甚至有人将言榮稱作豐竹先生。緣由是他善畫竹,技法高超且畫作頗豐,固有這一稱。但他并非只畫竹,他有四大拿手之物:“墨竹,明月,山間雲影與清霧。”

畫夠了山水,言榮決定畫個新鮮的,便摩拳擦掌用了半年多畫了一幅仕女圖,打算拿着這幅去畫商那裏換成銀子。

他将畫作送到畫商處,畫商掃一眼,面露苦惱:“這,也就十七八兩……”

言榮眼冒金星:“真的嗎?!!!”

“……”畫商明白豐竹先生的畫是這裏最好賣的。不知為何,他的畫總能讓人心境開闊,價格還低廉,買的人自然就多。

言榮本人雖然會畫,但根本不懂這行當裏的深淺。言榮想着又不是那些個一擲千金的時候,平常人家日常花銷也不到幾兩如今一幅畫能賣将近二十兩銀子,他還暗中竊喜呢。

當即就将畫作押了下來。

“那……那你放這兒吧,以後有畫常來。我是老實人,不诳你。”畫商道。

“謝謝老板,恭賀新年。”言榮美滋滋地抓過銀子,拱手作揖道。

“恭賀恭賀。”畫商道。

言榮踏出門,畫商夫人便從裏堂進來,瞅着言榮的背影傻乖傻乖的,便與畫商道:“這孩子老實,你就不要再壓他了。”

畫商打開卷軸仔細觀賞起來,道:“你知道什麽,這豐竹過去是個伶倌,畫得再好有什麽用,那些個畫商連看都不看一眼就将他給拒了……當年上京只有我這一家肯收他的畫……我說完價錢,你忘了他當時那個感激涕零的樣子……”

“再說我也沒壓他多少,世道近些年太平,這些文玩古董,日後還會漲的。以後我再補給他就是……”

畫商夫人可憐道:“不容易……他這樣的身份,怕是成不了家的……”夫人望見挂着在店裏的最顯眼位置的一幅墨竹畫,不禁道:“別說,畫得還挺好……入泥不訴怨塵土,待得逍遙畫勁骨……這題詞說的是竹子,還是人呢?”

畫商也嘆了一聲,于心不忍:“孤苦無一,他也是個可憐人……咱家是不是還有你娘家人寄來打糕。我看他每逢過年都要買很多。給他拿點過去。”

言榮本來都已走遠,卻被畫商夫人叫住。她贈言榮一盒打糕,言榮感激不已,連連道謝。

入夜。立年交春,上京裏來來往往的,紅裝金履,提燈夜游,稚兒嬉鬧于街市,呼朋喚友,人群中追逐。酒樓挂起紅幡,商鋪徹夜長明,天下繁花盡入此間。

濮陽桀摟着言榮,對上京的街市十分好奇,他在地攤擺件,總會挑出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待售的面具千千萬萬,他偏偏要選妖魔鬼怪,還求言榮也買個跟他一模一樣的……

你言榮頭疼地付了雙份錢。之後他濮陽桀又去看人家捏糖人,一陣指手畫腳還不買……

言榮捧着一堆煙花爆竹,走得小心翼翼。完全追不上濮陽桀搗亂的速度。

在普天歡慶之中,言榮忽然被一片寧靜捉住了眼光。

那人白衣黑襟,正是當年的道長。

“道長,好久不見,別來無恙。”言榮欣喜地跑上前去。

“你。”他停住。

“您不記得了?我原先是卿歡樓的……”言榮難為情道。

“不記得也不要緊,我一直想對你道謝呢,若沒有當年道長點化……我恐怕不會活到今日……”言榮捧着東西,不好抱拳,便略低身子,微微颔首。

“難得有緣,道長如若不棄,可否小敘片刻……”

他注視着言榮的一颦一笑,不禁随他笑起來:“不急于一時……”

“有人找你,回去吧。”道長說着,示意言榮回頭看去。

濮陽桀很快找過來,手裏握着兩個惡煞糖人。

“小桀你來的正好,這位是……”

濮陽桀不解:“榮兒和誰說話?”

言榮再回頭,那道長已融入人海,尋不見了。

“是一位道長舊識……罷了,後會有期。”言榮朝着茫茫人海說道,

“糖人買了?那便回去吧,定魚和重簡該等急了。”

“哦……”濮陽桀的語氣不情不願。

上京有一處平湖,平時人跡罕至,可一趕上祭典祭禮一類的慶祝節日時,這裏就變得熱鬧非凡,由于連着護城河,會有不少男女老少來此放河燈,以求家業永遠,新年順遂,親睦人和,良緣得配,也有不少歌舞船舫,游湖清唱。更有駕一葉之扁舟,與親朋好友,共賞人間美景者。

這其中,便有一輕舟随波逐流。船上,二人對弈。

“本王沒有耐心,這局怕是輸定了。”他執白子道。

“王爺說笑了。”另一人執黑子,淡淡道。

王爺盯着棋局:“你如何才能将書簡另一半給我。”

“濮陽桀從我手中将它奪去,想必已交付王爺。”裴方靜等着他落子。

“你我心知肚明那是假的。真本還在你手。說吧,你究竟要什麽。”王爺道。

“王爺為何對一江湖劍譜如此執着。”裴方靜問。

“這就如同問,我為何執着于言榮,本王喜歡,便要定了。”

裴方靜心中明白,王爺是想激怒他,他輕笑一聲,避而不談:“我的真本的确是丢了,王爺也未得到,若非有人從中作梗,漁翁得利,那真本便是真的不見了。”

“你說濮陽桀?”

“為得教主之位,他殺兄弑父,為将言榮留在上京,他挑斷榮兒的手筋。他為了得到所要,是會不擇手段的。”裴方靜見對面的人神情有一絲松動,便追擊道:“濮陽桀本就武林中人,且野心不小,他不會不知道真本的價值,你真的相信他甘冒性命之憂,為你赴湯蹈火?”

裴方靜見對弈的人沉默,便落下一子:“或者,你在刺探我的底細。”

“假借真本之名,佯裝急不可耐,就想看看我要向你索取什麽,我來齊國究竟意欲何為。”

輪到黑子,晉王狡黠一笑:“這是你話最多的一次,怎麽,不再說點新年禱辭嗎?”

“既然我們三個都沒有真本,那事情就容易多了,先到先得,別忘了在搶占先機這方面,我可是慣犯。”晉王意有所指。

“哦,拭目以待。”裴方靜探出一指,落子,終成定局。

“我們回來了。棋下得如何?……唔。”濮陽桀在言榮說話的空檔,喂了他一口豆沙糕。他已經走一路喂一路,言榮吃得不能再撐了。

“榮兒。”王爺索性将棋子扔到一旁,走到言榮面前向他告狀:“裴方靜他可陰了……人心壞得狠。”

言榮偷偷朝一旁雲淡風清,正收拾棋局的裴方靜,嘆氣:“重簡之前不是說讓他兩局嗎?”

“我不曾說過。”他斷然賴賬。

“別讓,棋下不過你,有本事比劍法。”晉王劍字咬得極重。

濮陽桀靠過來,在言榮耳邊:“餓了,餓了。我想吃打糕。”

“馬上。等煙火表演之後。”言榮安慰他道。明明吃了一路,怎麽還餓。

“榮兒,你就不怕我們真打起來嗎?”得不到關注的晉王,拽過言榮。

“王爺就窩裏橫。”言榮笑道:“桌子收拾出來,煙火完事,就該吃東西了。”

“我去給三位劃船。再不去,好位置都沒了……”言榮看着河上人船為患的事态,心裏想着,今年可不要在岸邊看煙花。

言榮坐在橋頭,晚風習習。觀賞起兩岸的風景。誰料,又一眼瞧到那個道長。他實在是太過顯眼。

言榮見他并沒有注意到自己,也未出聲打擾。只暗自朝他的方向,道一句:“後會有期。”

言榮不知道,再他回頭的瞬間,那位道長便将目光轉來,他目送着言榮離遠的□□的背影,暗暗道:“後會有期,師兄。”

一位垂垂老矣的長者,将半本劍譜交到一位少年手中。“此真本交于你手,你要記住,這是世上唯一的真本,賊人搶去的是假的,這是你家族的責任,斷不可交給他人。”

少年懵懵懂懂,接過殘缺的真本。

老者忍不住泛起愛憐之心:“但你還太小,你要去找,找一位能左右時局之人,讓他保護你……”

小少年握着真本,猶如握着他漂泊的未來:“那我要到哪裏去找?”

“日落歸山,鳥倦歸林,這人終究該歸往何處啊……”老者吶吶自語:“你要記住,入了江湖,人便沒有回頭路。有人會想殺你,有人會想拉攏你,有人會哄騙你,有人侮辱你,但也會有人真心待你,不多,但足矣。切記,莫違初心。”

“爺爺?”少年不懂,他只是對自己的未來惶惶不安,道:“那個能保護我的人,能左右時局的人,在哪裏?”

老者道:“左右時局之人,從不在時局中。”

“那在哪裏?”

“江湖,人心。”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後續有三篇,三攻的過去。

有助于劇情理解,也有助于治療腎虛。有肉渣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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