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前緣細作 (1)
“大人,大人饒命啊,小的什麽都不知道。”一個家丁跪地求饒。
“什麽都不知道,那你活着有什麽意思?!”男子歪頭,一刀将跪在地上的人批成兩半。
男子撓撓鼻子:“下一個。”
“大人,大人,大人求你,莊主從來不讓我們這些下人接近藏書閣,我們連殘竹簡都沒見過……”一個年邁的老人跪在地上乞求道。
“唉,可憐。人老了就要這麽醜……真礙眼。”男子劍刃反轉,寒光乍現後,老人的頭顱便滾落地上。
“大人,大人……”一個家丁跪着爬了過來,吓得鼻涕橫流,抱住男子的一條大腿:“大人,小的是新來的,進莊沒幾天,小的不懂,放過小的吧。”
男子笑嘻嘻:“好啊好啊。你給我背一遍三字經,我就答應你……”
家丁揚起頭,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
“三字經啊。怎麽,你不會背嗎?”男子将劍插到土裏,自己則用劍柄伫着下巴,朝抱着他大腿的人眨眨眼睛。
“會,會,人人人之初……”家丁吓得哆哆嗦嗦。
“嗯……接下來呢?”
“性本善,性相近,□□……茍不教……”
“噓——”男子忽然放低音量:“那就不要叫哦~”
話音未落,他抽出劍身,朝家丁橫刀劈來。
卻在離脖子只有一寸遠時,被家丁接住。跪着的家丁兩指捏住劍刃,就像捏住一只蟲子那麽容易。
家丁嘴中念念有詞:“噓——那就不要叫哦~”
“噓——那就不要叫哦~”
“噓——那就不要叫哦~”
他在模仿男子的語氣,甚至于說話的腔調。
男子驚駭,他既無法繼續劈下,也無法将劍從他的手裏抽回來:“你是何人!”
家丁忽然擡起臉 ,朝他歪頭一笑:“什麽都不知道,那你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家丁從袖口裏滑出一柄短劍,直刺入男子的胸口,并向裏深深剜下去。
男子已死,身體躺在地上抽搐,家丁撿起他的劍,披起他的鬥篷,換上他得意的笑容,高高興興地走上他來時的路。
地下宮殿裏:
“明機回來了嗎?”
“回來了,回來了。”男子笑嘻嘻地回應,他的劍上提挂着兩個血淋淋的包袱。
“這兩個大逆不道之人,已替您鏟除。他們一個又老又醜,另一個連三字經都不會背……”男子連連嘆息。
“沒有人起疑吧?”
“沒有,沒人見過我的樣貌。”男子一臉玩世不恭。
“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等候本宮下一步指令。”
“好。謹聽殿下教誨~”男子将反賊的頭顱扔到地上,便一步三晃的走出宮門。
大殿裏的另外三個人不禁感慨:“這是明機?還是曾符?”
“太像了,老臣也與那曾符魔頭打過幾次交道,雖他從未露過臉,但就單憑明機這般背影氣質,也不差分毫啊。”
“明機此次不僅将曾符魔頭除掉,而且還将曾符手下的精絕餘孽一并鏟除,可謂大功一件。”
“那曾符養的那群精絕武士呢?”
“精絕武士從來只聽曾符的號令,而現在曾符是明機……”
“那幫武士看不出嗎?”
“曾符從未在人前露面,連聲音都是腹語……明機只要帶上曾符那張青鬼面具,連被曾符親手養大的精絕武士們都察覺不出端倪。”
“殿下……明機一生都在模仿他人。可他自己究竟是何人?只要他想他便可以變成任何一個人,潛入任何一個地方……”
“或許‘明機’也被他頂替的了……”
“殿下想想,此人不可怕嗎……”
“無妨……明機只冒充從未面世的人……他的那張臉從來沒有變過……”
“……這,可信得過?”
“除了那身皮囊,明機的一切都是假的……”
“本宮是該慶幸,這皮囊出自我魏國。”
暗室裏,明機紮起頭發,模仿起案幾上的公書字跡。
齊國,禮部少侍郎,裴方靜,字重簡,小名敏之
寒窗苦讀,深入簡出,不善言辭,心慈面善,與外界隔絕多年,家中無父母,只有一外公還在朝中做官,但二人也只是在他襁褓之時見過一面。
三月初八放榜中舉,五月十五上京赴任。
喜食桃酥,桔梗,八喜粥,口味清甜,偏鹹;喜灰,紫,白三色;對三史,星象,地理極有研究,咬字輕且緩,左利手,但右手使筷……
一天夜裏,裴方靜正整理行囊,準備明早啓程到上京赴任,忽然門口嘎吱一聲,他回頭看去見是風吹開了門,便轉身要去合門,他這一合門,便再也沒有回頭了。
他剩下的行囊已有另一人替他收拾。
重見陽光,明機已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文臣。三殿下要他蟄伏,但也并不是什麽都不做。殿下最想知道的還是齊國的北方布防圖,以及齊國晉王的項上人頭。
晉王此人好大喜功,多為齊帝不滿,但因其卻有軍略才能,又無法棄之不用。裴方靜此行便是要借齊帝之手鏟除這個魏國的心頭大患。
裴方靜上任後,依舊保持深入簡出的行事風格,不結黨不營私,不設宴不應酬,雖未與任何一位大人樹敵卻也沒有示好。與晉王也像平常文官那樣保持距離,沒有太多交集。而據他觀察,晉王行事作風異常放肆外露,大行其樂,毫無禁忌,不知收斂,齊帝竟能容忍至今,絕不單單是因為他的軍略才能,是因兄弟情誼?齊帝為登九五,弑兄囚父,他對親情并不重視。
那便是這晉王身上另有秘密,使得齊帝忌憚至此。
找到那個關鍵,裴方靜自有方法讓他們反目成仇。
晉王周身密不透風,府內森嚴,探子無法混入。裴方靜只能退而求其次從外圍打探。但遠遠不夠。
晉王好玩樂,親近之人不再少數,裴方靜便從這些人入手,他搜羅了一陣晉王的行蹤安排,大致鎖定了二十九位伶倌。
晉王和誰親近,他便與誰親近。
可是随着名單上一個接一個的劃去,裴方靜略有心灰意冷之意。晉王不常性,幾乎有名的他都會去嘗嘗鮮。或許晉王好男風,只是擺給外界的幌子。
裴方靜在一家玉器店裏猶豫起來,他一手握着一塊玉佩,大小差不多,質地都上乘,不知那個關榮和言榮會喜歡什麽,對于那些和晉王有過交集的伶倌,他通常會尋個由頭,借機接近,通常是送個物件,聊表心意,一般伶倌斷不會拒絕。
言榮和關榮是他的名單上最後兩個,也是晉王最近兩年有過交往的,因這兩人陪在晉王身邊的時間尚短,恐交情不深,沒有用處,便被裴方靜排到最後。
若在這兩人身上再尋不出有價值的東西,他便只能另想對策,當然到時候他必然心情不好,若是曾符定會殺了這兩人散散心。
有的伶官更喜歡胭脂水粉,真金白銀,但按照以往晉王的心好,這兩位應也是不落世俗清新雅致之人。關榮大約是這種模樣,那便選那一塊深翠之玉,可那言榮卻聽說是極其風塵之人,無甚才情,全靠一身媚骨,禍害身心,他會要哪塊玉?他會喜歡玉嗎?
“若是我,會選這個。”身邊湊來一陣暖香。
言榮進門時便見一個男子靜立在櫃臺前,當言榮和關榮都逛完要走了的時候,那男子還保持着同一個姿勢。
言榮覺得那男子好笑得可憐,便上前搭話,替他作個選擇。
言榮瞧見他手裏的那兩塊玉,模樣都很好,便随便指了個顏色淺的:“這個,您若常服都是素淨的,正襯您風度。”言榮道,道完他便轉身與關榮彙合了。
“誰呀?那是。”關榮問道。
言榮扶了下身後斜背着的琴袋,布帶有些勒脖子,道:“不認識。走吧。”
“哎!他在看你!”關榮悄悄戳了一下言榮。
言榮回頭一看,果見那人又呆立着,不過這次不是選玉,是望着言榮的方向。
這是哪裏來的書呆子……言榮暗笑,稍稍勾了那人一眼,調戲一番便領着關榮走開了。
邊走邊和關榮笑:“看着怪木的,說不定有家室了……”
玉器店老板瞧見這一幕,便好心提點道:“客官,他們是上京青樓裏的人,一個關榮,一個言榮,出了名的,正經人家還是小心招惹……”
裴方靜心底輕笑。天助也。面上便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裴方靜開始天天同一時間在玉器店裏等。玉器店老板連連搖頭,見勸說不住,便由他去了。
過了一段時日,言榮學完琴後,又來到這家玉器店逛了,玉行老板将此事告訴言榮,自那以後,那位癡心人每天都在等言榮。
言榮知道後又驚又喜。便請老板傳話,若那位客官明天還來,請讓他等他。
第二天,言榮從琴師家裏出來,未等關榮,便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你幹甚麽去?”關榮喊道。
“你先回去,幫我跟媽媽瞞一下,我回去給你帶棗泥糕!”言榮邊跑邊回頭道。
關榮一臉愁容。
忙趕到玉店,那位公子還沒有來,是言榮早到了。
言榮背着琴,他也不知為何自己要跑得那麽急,他回去想了一夜,還是先告訴那位公子他的身份才好,免得坑了人家。
可是當看到裴方靜進門的那一刻,言榮的私心翻蕩起來,只當交個朋友,又不一定非要做那檔子事,時至今日,還沒有一個人将言榮正正經經地對待。
他只在說書攤上聽過金風玉露一相逢,在他身邊還從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好事。
當言榮聽說這個人将他如此重視,每天都在等他的時候,便不由得心頭升起漣漪,也許不會以身相許,但至少是十分感激的。
言榮一旦受到感動,事情就變得麻煩了。他的腦子也不轉了,眼睛也不靈光了,滿心滿眼想得都是這個人怎麽這麽好……
方才想的說辭,言榮紛紛按回肚子裏去,只挑起笑,朝來人道:“今日公子來挑什麽?”
言榮知道了他原來叫裴方靜,言榮記得這個名字的,之前城中貼的放榜告示他在上面見過這個名字。但想不到是這樣一位柔中有剛,靜肅有禮的男子。
裴方靜初來上京,入職不足半年,平時又深入簡出,一直只在上京南三街裏轉悠,沒有見過這裏其他的地方。
言榮便替他介紹起這上京好玩之地,陪他一起挑選筆墨紙硯,選書,選衣裳,有時候也拉着他一起去聽書。
可是這樣的幽會愈久,言榮的良心便愈加不安,不安中還有一絲不甘心,他遲遲沒有揭穿他的身份,裴方靜也沒有問,他只是……想交個朋友就好,多感受一下正常人家的生活。
直到有一次。
言榮和裴方靜一起在街上走着,一堆兒小孩在街上玩鬧,一個小女孩摔倒在地。言榮伸手将女孩扶起。小女童站起來後卻吓得大哭起來,一個勁兒地甩胳膊。
女童邊大哭邊含糊不清道:“娘,娘娘,娘說被你碰到的地方會爛掉,以後會爛屁股……”
女童的哭聲将她的娘親引來,那個女子詢問之下,一見是言榮,頓時目光不善,趕緊将孩子領走。周圍的人交頭接耳,背後對言榮指指點點。
言榮當作不在意,在裴方靜沒有開口詢問前,他借口去買魚糕,将裴方靜留在地攤前。
地攤小販明白事理,勸道:“我看公子是用了心,好心勸您一句,那些人都沒心的。你哪天沒錢了,他可不會念舊情,到時候您就會知道還是家裏的被褥好啊……”
裴方靜一聽,立馬反駁道:“你這是何意,言公子是性情中人,值得深交。”
地攤小販詫異:“哎,你還不知道啊,他是……”
言榮一直躲在旁邊的巷子裏聽着,見小販要揭露,他趕忙出去攔住下句話。
“有相中的嗎?沒有就走吧。”言榮笑着走上前來。
“魚糕?”裴方靜見他兩手空空,問道。
“沒找到地方,可能去別處賣了。”言榮胡謅道。
“可惜。”他回道。
言榮和他又逛了一天,卻沒說什麽話。一路上,言榮終于下定決心,有些錯誤該是時候澄清了。
日落西山,言榮領着裴方靜,越過以往熟悉的街道,前往上京的最深處,一個若不有心尋找,正派人絕不會涉足的人地方:“我帶公子去看這上京裏最後一個熱鬧的地方……就是這裏”言榮指着橋對面的漸漸熱鬧起來的街道,那一座座紅燈彩挂的高閣,夜下的萎靡之氣,無法隐藏。
“也是我住的地方。”言榮如鲠在喉,道:“你知道了……那後會……我先走了。”
入夜,言榮一如往常。
“榮兒哥哥,不專心啊?要罰你。”濮陽扶着言榮的腰,掐擰着。
“對不起,官人,榮兒,榮兒今天……對不起……”忽然言榮的視線模糊起來。
“誰欺負你了?……”濮陽桀躺視着身上的人。
淚水困頓于眼眶,最終還是被他忍住了。
“閉上眼睛,榮兒。”濮陽桀道,言罷。他反身将言榮壓倒,親吻上言榮的額頭,眼睛,臉頰,最後是唇,細細的親吻。
言榮不再出門,就呆在自己房間裏。也不想接客。他跟老鸨說,身體不舒服。但是這樣的理由推脫一次兩次還好,用多了,老鸨都煩了。
“言榮,你當你是皇親國戚還是當朝驸馬啊!我養你不是讓你裝病的!別賴着地方不幹活!”商雲渙嚷嚷道。
“言榮,你皮子是不是又癢了!腿不疼了?”
“你娘的言榮!老子今天不扒了你的皮!”
……
“榮兒,出來吧,媽媽錯了。”蹲在言榮的房門外,老鸨的嗓子都已罵啞了,裏面的人就是沒有動靜:“關榮被李将軍帶去外過夜了……晚上樓裏沒人為曲溪伴奏了……實在人手不夠,你出來,算我求你……随便彈彈就行……”
言榮拉開門,将罵到虛脫的老鸨扶了起來。
言榮于臺上撫琴,他極其低落,琴音卻未見任何哀怨。琴音即心音,看來這句話值得商榷……
一曲終了,他淡淡一笑,活動活動倒是舒心很多。言榮這時才擡眼,望向臺下的看客,忽然他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今晚你買下了我……”言榮恍惚道。
“……”
言榮和裴方靜相顧無言。
“這是你的房間?”那人半天憋出這句話。
“……嗯,也沒怎麽太拾掇,我一直想添個案臺,再弄兩幅字畫,附庸風雅一下。官人意下如何。”言榮順着他的目光,在自己的房間裏四下望去。
“你還是按平時的稱呼……”裴方靜皺眉道。
言榮笑了一下:“重見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嗯。”
“……”言榮試探着問道:“你……你知道我是做什麽的嗎?”
“嗯。”
“你不……惡心我?”
“從未。”
“我還算重簡的朋友嗎……”
“嗯。”
“……即使那什麽之後,也可以嗎?”
“哪什麽?”裴方靜眼底澄明。
“就是……”言榮解開繁複的衣帶,上衣便像花瓣一般層層剝落,只露出半個胸膛。
裴方靜明顯震驚,微微臉紅,道:“将衣裳穿好。”
言榮一笑:“我不會碰你的。只是讓重簡知道……我究竟是做什麽的。”
“……不行。”
“?”
“我想碰你。”裴方靜鄭重地望着言榮。
言榮眼眸黯淡,道:“重簡想好……若你踏出這一步,你的前程……你的名節……”
“不重要。”裴方靜的眼眸低垂:“我其實早就知道你的身份……”
言榮目光驟縮。
裴方靜頓聲:“我不想和那些人一樣……那些輕薄你的人。所以遲遲未告訴你……對不起。”
言榮猛地一顫,他因這句話而感動,此生中第一次的尊重。
言榮彎起眉眼,眼中含情,如月生輝:“……你本就不一樣。”
言榮慢慢朝面前正襟危坐的人爬過去,湊到他的耳邊道:“別怕,一會兒就完事了。”
他主動吻上裴方靜的唇。
那一刻言榮閉起雙眼,而裴方靜的眼神一瞬間冰冷,幽暗的眼底隐隐含着□□。
他在言榮不察覺的地方握緊了拳頭,以便按耐住成熟的欲望。
言榮知道他是第一次,便什麽都由他來做。
裴方靜裝新手裝得很累,他按耐住不斷翻湧的想要将身上人壓倒的欲望,如此緩慢柔情的節奏,裴方靜并不盡興。
言榮為不讓他的第一次出現任何不适,而付出格外多辛苦,他試圖讓重簡完全放松下來,輕柔地引導,可重簡實在是生硬,他直挺挺地仿佛在忍耐什麽,總之,第一次,不那麽美好。
之後,裴方靜越來越多次數的來找言榮,而且對于那事裴方靜簡直進步神速,沒用言榮引導幾次,他便有了自己鐘愛的姿勢,和自己喜歡的節奏。
言榮的身體覺得順暢之後,心裏卻開始不舒服起來。言榮知道自己的身價,雖并不是天價,但也比其他的伶倌要貴上許多。齊國尚武,他一個小小的文官,連一個武官都未必能如此頻繁的找他,即便他不知裴方靜一年的俸祿是多少……但也也明白這是他耗費不起的。
“重簡以後不要來找我了。”床幔裏,言榮含着他的手指說道。
裴方靜一震,用迷惑的眼神望向言榮,言榮未曾察覺眼神裏一閃即逝的鋒利。
“我偷偷去找你。”言榮為自己想出來的主意得意洋洋:“重簡若是需要我,讓人送個口信給我,我會找機會溜出來。”
“不行不行不行,口信容易被人聽到。”
“以玉佩為憑,上面的流蘇,綁着一根就代表一個時辰,兩根就是兩個時辰,就是醜時。你就放到玉器店的後巷……不行不行,萬一被人撿走了呢……還是交給玉行老板吧,就說是保養。一會兒來取。”
“……怎麽樣。”
言榮邀功請賞一般,雙眼亮晶晶的。
裴方靜點頭答應,心中暗自盤算。
“裴官人怎麽不來了呢。”吃早食的時候,老鸨忽然問道。
言榮裝作不在意,喝口粥:“他是文官,風言風語多了,玩兩次就不來了。”
老鸨雙眼一眯,道:“還以為你又套住一只肥羊。”
“我去練琴了。”言榮碗筷也不收拾,下了桌就背起琴袋。卿歡樓中的一日兩餐,所有人都是聚在一起吃的,沒有誰例外,只有晚上的時候則是陪客人吃喝就不算在內的。
見言榮這就要出門,老鸨攔住道:“這琴白天練,晚上也練,也沒見你有什麽起色。”
“我笨,晚上不練更沒起色。”言榮解釋道。
老鸨扁扁嘴:“這不耽誤生意嗎……”之後,轉念一想,還是放過了言榮:“行了你去吧,明年的花魁你要再得不上,看我怎麽收拾你。”
“知道了……”言榮敷衍道,轉頭叫上關榮:“走了,關榮。”
走出卿歡樓,關榮探上前來,虛聲道:“晚上先生都休息了,誰教你練琴?!”
“噓——”言榮一臉為難:“幫我瞞一陣兒,用不了幾天的。”
“你到底在幹什麽?”
言榮悄悄将裴方靜的事告訴了言榮。關榮大驚:“你……你這還幫客人省錢?”
“不是……重簡實在沒有那個閑錢……”言榮道。
“哥哥……你不會……”
“什麽?”
“沒事……我替你瞞着,記得給我帶棗泥糕。”
“虧待不了你!”言榮開心道。
言榮去了玉器店中,果然見到玉佩。他數着上面的黑繩,抑制不住的笑。
這時,玉行老板走了過來,道:“那位客人讓我托個口信給您,上元街裴府,門口有兩棵槐樹,別走錯了。”
言榮反應了一會兒,他這才想起了他們沒有約定地點,還算他機靈,知道找人通知,但随便找了個外人,這就有點麻煩,臨走前,言榮給玉行老板塞了一包銀子,算作封口費,警告他不要到處嚼舌根。
威逼加利誘,言榮這才安心。
上元街在西市邊上,朝中官員一般都住得比較近,言榮不敢就這麽大大咧咧地從正道上走,雖說朝中的文官言榮并不熟悉幾個,但也為以防萬一,還是小心不要被人撞見他來裴府,免得日後真傳出什麽,裴方靜就不好在朝廷裏混了。
言榮七拐八拐,又是爬牆又是鑽狗洞的,費了一番功夫,才好容易繞到裴府後門,那個小門藏在窄巷裏,言榮撣撣身上的灰塵,輕敲起門。
當小門露出一點縫,言榮傻眼了。
門後有一雙眼睛呆滞又兇狠,異常高大的體形,那人的腿似乎都比言榮的身長,手臂長至膝蓋,極其魁梧。
“……是裴大人家嗎?”言榮抖了一抖:“言榮……特來拜會。”他雙手抱拳,吓得連搔首弄姿都不敢了。
那人眼珠滞滞一轉,見言榮手裏露出握着的玉佩,便側了下身形放他進去。
而言榮一進門,發現院裏幾乎都是這樣的人,二十多個,都在院裏站着,仿佛一排排書架,不曾有大的動作,偶爾飛來一只小鳥,都能在他們頭上停留數秒……
言榮膽顫心驚,這些都是什麽人?!
言榮沒有問裴方靜,在這兵荒馬亂的朝代,替朝廷辦事的誰不是有今天沒明天。重簡雖不算位高權重,但多少也會有些恩怨結下,他定是為防範未然,才做的準備。養幾個武士暗衛,便是正常的了……
但言榮也有疑慮,這些暗衛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吓得他門都不敢進,這擺明了生人勿擾。
經過多次幽會,他還是常常走後門,幾次三番下來,院裏的這些傻大個,言榮也慢慢習慣了,到最近言榮已可以朝他們微微一笑,肝都不顫。
有的時候裴方靜找言榮并不是找做那檔子事,多數情況下他一直在批公文。
言榮偶爾給他研磨,掌燈,自己偶爾練下琴曲,翻翻重簡書架上的書,但言榮多數情況是看着外面的月亮,不敢打擾他公務。
言榮恍惚覺得這才是正常人家的生活。
這樣的光景大約持續了小半年,言榮的琴也一直沒有起色,急得老鸨想将言榮一天十二個時辰都送去琴房。那可就正中言榮的心意。
可是最近,好久沒再有玉佩。玉行的老板好像也換了,原來那個圓腦袋的老板一直沒再出現,而新來的瘦個兒老板沒有給過他任何口信,言榮怕是中間傳話有誤,便忍痛又往新老板懷裏塞了一袋銀子……
事後言榮自己都覺得好笑,從來沒有哪個伶倌為客人倒搭錢的……他言榮可謂是天上地下第一人啊。
沒過幾天,果真又見玉佩,言榮拿着玉佩樂颠颠地回了樓裏。
“你有什麽大喜事嗎?……”老鸨一見他兀自傻笑,便問道。
言榮一聽,便立即冷下臉來:“我哪有什麽喜事。你又不給我漲錢……”
“還漲?!再漲你就要和關榮一個價了!等你當上花魁再說……”老鸨說着,一眼瞥見言榮桌上的玉佩,嫌棄道:“好端端的,怎麽系那麽多繩……多難看……”他順手把多餘的黑繩解下來,留下一根還巧手系了個結。
正穿衣裳的言榮一轉身,發現桌上的玉佩被人動過。瞬間急了:“媽媽!是你弄得嗎!”
老鸨耳朵受驚,皺眉道:“你喊什麽!你系那麽多繩子,都瞧不見玉了,難看死了……”
言榮有氣發不出,忍道:“剩下的繩子呢?”
“扔痰盂裏了……”老鸨随便一指。
言榮忙翻起穢物……
老鸨看着,直咧嘴:“真不嫌髒……”
言榮只找回來三根,皺眉道:“就只有這些嗎?”
“嗯……地毯上還掉了一根……”老鸨不知他為何急躁:“又不好看……你撿回來幹甚麽……”
言榮不管,蹲下身去撿,他數着根數,道:“還有沒有了?”
“沒了吧,我也沒注意。”老鸨感到言榮的确是不高興了,便打算灰溜溜跑路:“你自己找吧,我先走了……晚上是不是還要練琴啊?”
“是。”言榮頭也不擡,在地上翻找。老鸨瞪了一眼,便離開了言榮的房間,沒走幾步發現自己的袖口上粘了一根線頭……轉念一想,若帶回去,免不了要對着言榮的一張臭臉,算了算了,老鸨想着,便将那根遺落的黑繩扔到了地上。
言榮将地毯翻了個遍,也沒再找到其他,他握着手裏的幾根繩子,心裏卻覺不對勁,雖說他将玉佩拿回來的時候沒仔細數,但也記得個大概,卻又不清楚。
這種模模糊糊的印象到底信不信得過?言榮拿不準了。
看着日頭将落,言榮覺得他還是寧早勿晚,先去。若是重簡在忙,他還可以在門口等着,不耽誤什麽。
言榮順利鑽過兩個狗洞,又到了裴府的後門,他擡手才敲了一下,門便兀自開了,原來它本是虛掩的。
一進院,今日格外冷清。那些長相魁梧的侍衛們一個都不在。
這時,忽然從前院傳來幾聲兵刃相接的金屬摩擦之音。
言榮心道不妙,忙悄悄前去探看狀況。
“你害我……殺我徒衆!曾符!你不得好死!”
“閣下認錯人了。”
“你這張臉我記一輩子!”
“閣下認錯人了。”
“……啊!”來人一聲短哼:“你……不對……你究竟是誰……”
“裴方靜。”他道,說着便一刀劈了下去。
污血噴濺到他方新換的衣上,裴方靜眉心微蹙,招來身旁最近的兩個精絕武士,吩咐他們将院子清理幹淨,自己則要回房換回舊衣。
時候不早,那個人該來了。
裴方靜腦中思索着,一會兒榮兒過來,他該如何解釋自己沒有穿他為他做的新衣……
早知如此,他便不提前穿上了……不知這血污該如何洗掉……
不料,當他轉身之時,院裏不知何時立了一個熟悉的,卻不應該此時出現在這裏的人……
裴方靜心頭一僵,瞬時背過手去,将手中的刀刃藏于身後,藏身後的刀順着鋒利的刃面淌滴下血流,裴方靜察覺事情敗露,他暗下決定,若言榮逃跑,他必一刀穿喉。
但他自己并未察覺,殺人如麻的他此時握刀的手正顫個不停。
“重簡……”
“受傷了嗎!”
言榮穩了穩心神,他一進來就看見兩個高壯的侍衛拖着一具不成人形的屍體,院裏也是一片打鬥的痕跡,最可怕的是裴方靜渾身是血,還傻呆呆地站在院中央。
裴方靜任由言榮越靠越近,甚至放任他伸手拍上了自己的臉,問自己是不是吓傻了……
裴方靜震驚良久,他的手不聽使喚了,他做不到……不對,不是他做不到,是裴方靜做不到。
他猛地反應過來,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已深深陷入這個角色中,無法自拔。
‘你是所有人,你不是任何人’
這是他從出生就謹記的教誨。
他究竟是何種模樣,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但此刻他被言榮關切的眼光掃過的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萌生出一種令他奇異的顫栗,比渴望更加欲罷不能,比恐懼更加惶惶不安。
他渴望言榮看着他,同時他害怕言榮看着他。
因為除了這身皮囊,他的一切都是假的,他是個空殼……
他忽然羨慕起裴方靜。即使這個人已經死了,但他能博得一個人的歡心,能博得一個人的在乎,能博得……言榮這個人。
……
他将手放了下來,刀落到了地上,無聲的,不再掙紮……他找到與這身皮囊相契合的,他最喜歡的角色……
若可以從頭開始,他想一生下來便成為裴方靜。
“怎不說話,傻了?”言榮見眼前這個人失魂落魄的模樣,十分擔心:“哪裏受傷了?”
“別吓我啊……”
“來人……大哥……快去請西街的李大夫,我跟他熟。他這人不會多嘴……”言榮本來想吩咐府裏的小厮,可一看身邊,個個都是那種威猛魁梧的侍衛,不敢使喚,便求助道。
“榮兒……”裴方靜微微啓唇。
言榮終于聽到他發出動靜,可算松了一口氣:“吓死我了,還以為你被吓出病了……你還知道自己是誰嗎!?”
“……”面前這個渾身是血的男子,忽然笑了起來,那是言榮第一次見到他笑得如此清朗,只聽他一字一頓道:“在下,裴方靜。”
床榻上,言榮從薄褥裏探出頭,見裴方靜已坐起身,手裏還翻着公文。
“真是精力充沛啊,裴大人。”言榮語氣嫉妒,一個時辰前裴方靜被前來刺殺他的人吓得魂都沒了,方才又與言榮雲雨了一番,他居然還有心力看公文……
“吵醒你了?”裴方靜看向言榮,聲調細弱,像是捕鳥前那般不敢驚擾。
言榮瞧他可憐兮兮的小模樣,就忍不住調戲。言榮伸出細白的手臂挂上這個人的上身,起身膩歪道:“是榮兒不盡心,居然讓官人仍留有體力……”
言榮裹着薄褥,跨坐上他的腰身,伏倒下來輕輕軟軟的摩蹭
忽然窗外傳來一聲打更槌聲。
嗯?
言榮陡地停住:“子時了?!”
他驚慌起來。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