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八年後,海洲

江省的海洲又名“千島之州”,這個臨東海的城市以星羅棋布的島嶼聞名,多年來漁業為主,一年前一部以海洲島嶼為背景的電影爆火,海洲群島的旅游業更加如火如荼,旺季時數以萬計的旅客登島游玩,除了幾個早已商業化建設的大島嶼,周邊的小島也都跟着接納游客。

許曾谙是三年前來的山成嶼,山成嶼很小,島上只有一座山,站在山頂就能俯瞰全島。現如今人家不過兩百戶,大多是上了年紀的漁民,這兒離陸地和游客攢聚的島都不算近,自然沒什麽人氣,所以許曾谙提出用一筆錢租斷二十年,那對早已不在此居住的夫妻欣然将老房子托付給了他。

山成嶼還保留海洲老式的石屋,許曾谙就順着老房子原來的結構,翻修了三個月,整理出一個擁有四間客房的民宿。海洲不乏特色精品酒店和民宿,但像許曾谙這樣全部沿用老海洲造房工藝的确實不多,他翻修的時候村民都幫了很大忙,幫許曾谙從山上挑來石頭,那些石頭上的小孔是真正被海風侵蝕過,而不像別的同類型民宿,專門做舊。久而久之,“山成民宿”也有一些慕名而來的旅客,許曾谙和島上的居民也熟絡,會帶游客去村民家裏吃剛捕獲的海鮮,第二天再上山看海上日出。在山成嶼住上一晚雖然沒有其他地方熱鬧,卻是真的體驗了一把原汁原味的漁家風情。

民宿的收入不算多但已經能維持生計,閑暇之餘許曾谙會拍很多照片,都是關于海洲,他拍得确實好,一些紀念品店會定期問他買照片制成明信片,許曾谙自己也留幾張,送給來住宿的客人,或者幫他們寄出去。起先是住客讓他幫忙拍些游客照,,經過同意後他将客照放到個人微博上,後來就有游客見了覺得他拍得好,來此游玩順便找他約拍,許曾谙也沒想到,這個更新不穩定零互動只發照片的微博如今也有了近十萬粉。

樓下傳來一聲哨響,許曾谙最後确認了一遍客房內的用具擺放,然後下樓。阿響坐在入門沙發邊的旋轉椅上,手裏提着兩條黃魚。

“怎麽又送東西來,前兩天的都還在冰箱放着。”說着許曾谙掏出手機打開微信,很快阿響就發了消息過來。

——臺風要來了,要多準備。

阿響發送後就徑直往廚房走,他對這棟房子的構造十分熟悉,好像自己是另一個主人,把魚放到冷凍倉後阿響打開了冰箱上層看,裏面不算空空蕩蕩,卻也沒什麽東西。

——太少了,會不夠吃的。

“那我明天去島上買。”許曾谙點頭,他知道自己不買,明天阿響就會大包小包往裏塞。他看着阿響朝自己走過來,右手伸出兩指朝下,是“走”的意思。

山成民宿面朝大海,步行五分鐘就到海濱,那兒停着阿響的快艇,艇身上寫着“桃花源—32”。

在海洲,快艇就是海上出租車,不少本地人置辦快艇挂名在旅游公司旗下拉送游客。桃花源島是海洲最大的島嶼之一,很多游客以桃花源為出發點再登其他小島,期間除了按班次的大型客船,只能乘坐快艇。阿響是一年前開始這份工作,人流量大的時候得到漲潮才回。這段時間說不上淡季,但是臺風預警來得早,阿響也得閑,不到三點就放班。

快艇停到桃花源2號碼頭時約定好的客人還沒來,阿響便在艇尾插上旗子,然後和許曾谙一起坐在快艇沿邊。海風正大,旗子飛得快活,展現出上面手繪的海島圖和工整漂亮的“山成民宿”四個字。

許曾谙笑,他第一次看到這面旗的時候才知道阿響會畫畫,不由覺得可惜,如果阿響會說話,是個正常健全的人,他的人生肯定大不一樣,而不是在最好的二十歲留在海上。

許曾谙随身帶着照相機,等人的時候他随手拍,好幾張是海浪和漁船,鏡頭一轉視野裏有了阿響,那個被陽光福澤曬出健康麥色皮膚的少年側着頭眺望着海,海風吹起他額前的頭發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阿響感受到了鏡頭,繼而轉過頭看他,許曾谙也就在這一刻按下了快門。

拍完以後阿響又偏過頭,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也不想讓許曾谙看見,自己在笑。就在這時他聽到有個聲音喊:“桃花源彭于晏!”

是個姑娘,很年輕,眨着眼睛看阿響,笑得靈動,她快步走到快艇另一邊,指着上面的字激動地跳起來:“32號啊,你是真的阿響欸。”

阿響微微皺眉,他向來不太喜歡過于熱情的人,知道那應該就是要接的客人,起身往前面的駕駛室走。許曾谙笑着看着那個欣喜的姑娘,聽她誇贊:“照片已經這麽好看了,怎麽真人還要帥。”

“是寧小姐嗎?”許曾谙問,他聽姑娘說得是海洲話,問得時候也用得方言。

“對,我叫寧歌,山成民宿是阿響開得嗎。”

許曾谙搖搖頭解釋:“我是老板,阿響是我朋友,偶爾會幫我接一下來住宿的客人。”

寧歌覺得今天賺大發了,從桃花源島到山成嶼坐客輪只要十元一人,這筆錢可以從房費裏扣,也可以聯系老板,如果方便就免費接送。寧歌本來不想麻煩老板,現在覺得麻煩對了。

“你一個人嗎?”許曾谙扶着寧歌上艇後問。

“是和朋友一起來聽音樂節,他馬上就來。”

阿響也聽見了,引擎發動了,但沒有離岸。

桃花源島人流量多,地方好,地皮貴不是島中心的地方拆遷後都能賣出地王的價,去年島上一處地被拍賣後一直沒動土,今年海州的音樂節就放在了那,主題叫“海島之歌”。然而天公不作美,臺風預警來得突然,音樂節選得日期堪堪就在臺風到來前,很多人考慮到天氣原因取消了行程。

“明天也來聽嗎?”

“嗯,我們買了三天的票,今天才第一天。”

“阿響的照片都是你拍的嗎?”寧歌看着許曾谙脖子上挂的相機問,“老板你也應該讓阿響拍拍你,你也好看,點擊率肯定不會比阿響的少。”

許曾谙不知該說什麽,只是笑。他當初把阿響的照片放微博時沒想過會這麽火,甚至還有星探來找阿響,發現是個啞巴後遺憾離開。後來許曾谙還是有拍,但再也不敢發到網上。

“這邊!”那姑娘朝前招招手,是她的同伴來了。之前兩人一直用海洲話交流,現在她說得普通話:“我這朋友不是本地人,海洲話一句都不懂。”

海洲話确實難懂,過個橋到隔壁寧城就無法正常交流。有些游客也聽不得船夫店家說海洲話,總覺得他們在密謀宰客。許曾谙順着寧歌的視線看過去,果然有一人走過來,穿着白短袖和迷彩工裝短褲,腳上一雙人字拖,單手拿着一個小行李箱。那人戴着墨鏡,面部輪廓分明,不像大多本地人那麽柔和,就算看不見眼睛,也能想象五官的硬朗和侵略感。

許曾谙看着那人一跨腿就上了艇,和寧歌一起坐在對面,他自覺地拿起挂在椅子上方的救生服遞給寧歌,直到他提醒許曾谙,許曾谙才回過神來,穿上自己的那一件。

許曾谙雖然不健談,但從見到那人起,他就一句話也沒說,寧歌沒有察覺異樣,一直和同伴有說有笑,許曾谙便到了前頭坐到阿響邊上。阿響想問他怎麽了,可手全在操作臺上,只是詢問地看他。許曾谙報以微笑,可眼裏的陰霾還是藏不住。

阿響繼續看着前方,靠岸後也沒有問。他知道許曾谙如果想告訴他,就不會瞞着,那麽既然他不想說,自己也不會問。

許曾谙的僥幸心理一直存到兩人給他身份證登記,在這之前他還自我安慰只是相像,說不定摘了墨鏡後眉目全然不同。他是先看到名字的,最後一絲希望也在看到地址後破滅,他最後看那張一寸照,看上去像是二十出頭時拍的,鼻梁高挺額頭飽滿,不笑的時候神情桀骜,和八年前一樣。

“他這張照片好看吧,”寧歌見許曾谙看着身份證出神,“話說回來了,別人的身份證照片都是顏值低谷,你怎麽就這麽上照。”

許曾谙知道自己失态了,他低着頭刷信息,遞交鑰匙的時候都沒擡眼,可還是能感受到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有空房嗎?”突然的,那人開口問。

寧歌也是一愣:“不是說好睡一間嗎?”

“标間床小,想換大的。”那人說。

他們原本定的是标間,兩張床都是一米二,那人問是否還有大床房,許曾谙說今天就你們兩人來住,三間大床房都空着。

“那換成兩間大床房。”那人看着寧歌,話卻是對許曾谙說的。

“你們,不是情侶嗎?”許曾谙不解,要換也應該只需要一間。寧歌也沒有什麽異議,聽他這麽一問反而有些害羞:“還不是呢。”

那兩人拿了鑰匙去各自房間後許曾谙還坐在前臺,他拉開抽屜,指尖觸摸那張身份證,那是退房後才還的,許曾谙看着出生日期,一算那人今年二十五歲。

那我也二十六了,許曾谙想。

他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認出自己,應該是沒有的,不然不會從一見面起就沒有反應。在快艇上的時候許曾谙還怕他認出來,特意跑到阿響哪兒,現在想來自己是自作多情。不過就算認出來了又怎樣,他們都那麽多年沒有過聯系了。

就在這時許曾谙聽到了開門聲,他看着那人穿着民宿提供的睡袍走過來:“房間裏沒有吹風機。”

兩人中間只隔着一個半身櫃,許曾谙能看到那人結實的胸膛露出一小半,上面是沒有擦幹的水珠,頭發也是濕的,是簡單沖過澡。

許曾谙翻前臺內的櫃子,他怕吹風機受潮,所以沒有單個放在房間裏。他把電線卷了幾圈機身,然後握住遞給對方。那人接過,随後另一只手抓住許曾谙沒來得及縮回去的手腕。

那人看着許曾谙,沒有表情的臉像他的身份證照,可他已經不再是二十出頭的青蔥少年,那冷淡卻玩味的眼神落在許曾谙身上,讓許曾谙沒來由的心慌。

“先生,請你放手。”許曾谙想掙開,可那人力道很大,再掙紮也紋絲不動。

“林先生……”許曾谙想說什麽,卻被對方打斷。

“你還要裝不認識我?”

他松開了手,許曾谙揉着手腕,不看他。

那人說:“好久不見,許曾谙。”

聽對方叫自己名字的時候許曾谙有那麽一瞬恍惚,他仿佛看到自己朝那個少年招手,對方跑過來一把抱住他,笑得恣意,他對那個人說:“好久不見,林西梓。”

八年,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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