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下午兩點四十五分,距離從桃花源島到海洲陸地的最後一班客輪還有五分鐘,周邊小島已經全部停線。
烏雲密布,電閃雷鳴間光線昏暗的可怖,暴雨已經來襲,伴随狂風大作傾斜而來,臺風還未真正登陸,但強風就足以讓行走變得分外吃力。
林西梓将寧歌送到碼頭,他把傘給了寧歌。
他要轉身離開的那一刻寧歌抓住了他的手臂,寧歌收起被風刮地斜倒的傘,一時間兩人都暴露在雨中被淋個濕透。
寧歌問他:“你去哪兒。”
林西梓另一只手附上寧歌抓着自己的手腕:“回山成嶼。”
寧歌一震,她看着那張俊俏的臉,哪怕被雨水打濕,水珠順着頭發滑下,那張臉還是絲毫不顯狼狽,在雨裏那雙眼閃着火光,讓人絲毫不懷疑,他說去山成嶼,就是真的去。
現在,馬上。
寧歌加重手上的力道,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船都已經停了,先回陸地,或者你在桃花源島住下,等臺風過境後再去。”
“我有辦法,”林西梓還是掙開了,他幫寧歌重新撐起傘,語氣是安慰也是催促,“你先上船。”
他轉身,大步走就要開始跑,寧歌在身後撕心裂肺地一喊:
“林西梓你不要命了?!”
林西梓一停頓,他沒有回頭,但寧歌追了上來,沒有拿傘。
她站在林西梓面前,分不清臉上的是淚水還是雨水。
林西梓沒有推開她,他伸手弄亂被雨水打濕而服帖的頭發,大拇指在太陽穴處按壓,他很痛苦:“對不起,我真的……”
“我真的要去山成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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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了很多個對不起,一遍又一遍。
他的手伸過寧歌的後背搭上她的肩,寧歌被他推着往船的方向走,站在船頭的水手也炸着嗓子喊:“還走不走!”
林西梓俯下身,要将那個被淋濕的小行李箱拎起,寧歌拉住了他。他看着寧歌,那個從來都是靈動活潑的女孩此刻雙目無神,像被抽走了靈魂。
林西梓張開唇,落在齒間的雨水帶着海水的鹹,他喚寧歌的名字。
“寧歌。”
寧歌顫着睫毛擡眼看他,思緒也開始回轉,咬肌因為牙關緊鎖而微微凸起,抿着的唇嘴角向下,已經是在極力隐忍。
她抓起林西梓的雙手,捧着自己的臉頰。
她看着林西梓,讓自己的臉落到他的眸裏,她知道此刻,林西梓滿眼都是自己,視線所及之處只有她一個寧歌。
她漸漸聽不到雨聲,風聲和海浪聲,她聽不到自己的呼吸,她只能聽到林西梓的唇張阖時的帶動的氣息聲,斷斷續續,粗冽而清晰。
那一刻可能只有幾秒,可她覺得已經是永恒。像曾經的每一個永恒裏,他捧着自己的臉,沒有叫出自己的名字。
寧歌彎下腰,粗暴地拉開外側拉鏈,從裏面拿出什麽東西放到林西梓手裏。
她拿起小行李箱,最後對林西梓說:“對不起三個字,和你的谙谙說。”
她轉身向即将離岸的船走去,一步沒有回頭。
林西梓沒有看手裏的到底是什麽,那物什在他貼身帶了八年,指尖一觸碰就知道那是什麽。他隔着風和雨同入了船艙的寧歌說了聲謝謝,然後往最近的水上公園跑。
此時街道上已經沒有行人,偶爾有私家車駛過,輪胎打轉甩起還未來得及湧入下水道的積水,濺到林西梓不能再濕的褲腿。他好不容易趕到目的地,是一處沙灘,遠處能看到警備線,但警備線內空空如也,只有海浪狠命地拍打沒有光照而顯得黯淡的沙灘。
海上摩托小小的售票窗口還亮着燈,林西梓俯下身往裏一探,果然還有人。
是個大媽,見着林西梓的時候剛脫下工作服,挂到海上摩托的鑰匙旁。這個天氣是不可能還有人來玩海上摩托的:“小夥子你怎麽還不回家,有什麽東西落場地了也等臺風過了再說。”
誰知那小夥子說:“阿姨,請問旁邊停靠的摩托賣嗎?”
大媽以為聽錯了:“小夥子你說啥?”
“阿姨我買你們的摩托,就現在,”林西梓說着,将手腕上的機械表褪下放在小窗口內的平臺上,“這塊表夠你們一模一樣的買十條,阿姨你要是信不過,我現在還可以轉賬給你。”
他從外衣夾層裏的口袋裏掏出手機,林西梓從未像此刻慶幸自己的手機防水:“阿姨這個手機你拿去當,也夠條摩托的錢了。”
大媽還是一臉懵逼,驚愕地看着平臺上的手機和表,還有窗口外那個渾身濕透的年輕人,她不認得表也認得那手機,确實是貴,說明那人不是開玩笑,而是真的很着急。
不過着急着買個破舊摩托幹啥啊。
大媽問他:“小夥子要不你過幾天來,等臺風過境了,不然你現在買,這天氣也上不了手。”
林西梓心急如焚,可神色依舊平靜:“阿姨我趕時間,現在就要用,您覺得這買賣劃算,您給我把鑰匙,我馬上給您轉筆錢。”
他一直沒說轉多少,意思很明顯,等大媽開口。
大媽說不心動是假的,但活到這歲數,基本的警惕感也是有的,她問:“小夥子你別是犯了什麽事要逃,那我找誰哭去。”
林西梓道:“這天氣能逃哪兒去。阿姨我就是要去山成嶼有急事,船不開了,我也是沒辦法才想找你們。”
大媽一啧舌:“這什麽急事啊。”
林西梓開口,帶着他自己都沒留意的一絲悲怆:“很急。”
林西梓在售票間靜坐,他伸着脖子看對面牆上的鐘表,身上的雨水往下掉落,積起一小攤水漬。
他抖着唇數秒,直勾勾地盯着最長那根秒針,八分鐘之後售票處的門被敲開,一個男子在門口收了雨衣,一邊收一邊大大咧咧說着海洲方言。
“這天氣好不容易放假你還讓我過來,存什麽心。”
雨衣下的人皮膚黝黑,是那種受過常年日曬的在海上讨生活的黑,林西梓往他身上一打量,确定這就是大媽八分鐘前和自己提到的開海上摩托的丈夫。
大媽将那人拉到一邊,用海洲話在他耳邊小聲低估,應該是在講林西梓的訴求。那人聽完一側頭,轉向林西梓:“小夥子你瘋了,你開過摩托麽,這天氣開摩托去山成嶼?!”
大媽皺起眉,拽着那人的衣袖:“你的快艇不是也在旁邊嘛。”
那人擺手,作勢要穿回雨衣:“這生意不做,能開過去也開不回來了。”
“你姑媽不是就住在山成嶼嘛,你到她家住兩天。”大媽的聲音有些拔高。
“咦,都多少年沒聯系的親戚,不去不去。”
“你知道他給多少錢嘛!”大媽道,她拿出手機點開短信,是銀行流水的訊息。
大叔見她那個動作就來氣,怎麽能就收人家錢了。
可當他看到那個數字,要罵的話全咽了回去,只剩下一張嘴因為吃驚而大張。他看着淡然冷靜的林西梓,林西梓又目光示意他看桌上:“還有塊表。”
大媽小聲用海洲話道:“這年輕人沒開過快艇摩托,讓他一個人去那還不真出事。你帶他去,我剛看了,風力還沒到七級,這天氣還沒到最兇狠的時候,咱們也搏一搏。”
大叔用手托住下巴合上嘴,看着短信上的數字,沒有再語。
上快艇後大叔示意林西梓把救生服前的綁帶系緊:“先說好了,萬一風浪太大,原路返回。”
林西梓嗯了一聲,他和大叔一起站在露天的駕駛艙,豆大的雨滴砸在他的身上臉上,提醒他某種真實感。
大叔已經将快艇鞏固在碼頭的鎖頭解開,啓動引擎那一刻他提醒:“小夥子扶穩了,等會兒會有點抖。”
狂風暴雨之中,一艘快艇如出鞘之劍穿過層層海浪而來,只是它沒有直擊長空,而是逆風駛向遠處的山成嶼。
林西梓從未有過這種體驗,他的家鄉沒有海,就算在沿海生活了有些年月,他對海上項目也從來都是興致缺缺。而現在,好幾次快艇從浪尖跌落,身體瞬間的失重讓他聯想到海盜船的下沖,但在茫茫大海之中,這種延長的此起彼伏的失重在上竄的海水和暴雨中要更加鮮活。
也更加能帶來恐懼。
這種恐懼延續要林西梓看到水天霧朦之中那座小山,山尖引入眼簾那一刻林西梓瞬間覺得有一束光沖破心中的陰霾,那座山越明顯,那束光就越亮,破開雲霧,讓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
也就在這時,大叔放滿了速度。
林西梓焦灼地問:“怎麽了?”他看到大叔在準備掉頭,“怎麽掉頭了。”
大叔握着方向盤:“變風向了。”
說這話的時候一個海浪将他們送上三五米的高空,快艇跌落時與水平線能有六十度夾角,,如果風向再偏移一點,船很可能要翻。
林西梓只覺得血往上湧,他想奪過方向盤:“就在前面了,都能看見了。”
大叔比林西梓矮一個頭不止,人也瘦小,但此刻求生欲激發着他不讓分寸,風雨中一聲大吼:“小夥子,命要緊啊!萬一翻了,這是臺風天,誰救得了你。”
“師傅就在前面了,都看得見了啊。”林西梓從未有過的哀求,“就在前面。”
大叔沒有被觸動,艇身已經調轉:“小夥子我要命,咱們回去,錢退給你。”
他們開始逆着風向往來的方向走,艇尖沖破襲來的海浪,反而比來時還要平穩。林西梓握着扶杆,他知道自己是勸不動開船的人,那人說得也對,總得留着一條命。
林西梓一回頭,雨水模糊了他的視野,那座山也在慢慢變小,那裏有他想見的人。
那裏有許曾谙。
他的一顆心沒有因為回航而冷卻,反而跳動地愈加劇烈,像是要沖破桎梏血淋淋地跳出來。
跳給眼睛看。
突然之間,一切歸于沉寂——
他看到幽暗泛黃的燈光裏,他的谙谙在自己懷裏。
谙谙不開心,又難過又委屈對自己說:“我還能怎麽辦,跳金蘭河嗎。”
劇烈的海浪拍打而來,浪尖的白沫讓林西梓想到沖撞到河中小綠洲時金蘭河水的泛白,
那條黃沙的河從金城一路南下,流到海洲,流到這片蔚藍的海。
他聽到自己說:“你要是跳了金蘭河,我就和你一起跳。”
風帶着海浪拍向山成嶼,林西梓松開緊握欄杆的手,走到快艇邊上,那眼神重新變得鎮定冷靜,像接受了什麽必然的命運。
他對大叔說:“勞煩您冒險,回岸上吧。”
他說:“可我還是得去那兒。”
說完這話林西梓就往海裏跳,談不上風度和姿勢,就是那麽直直地往下跳。
他沒有聽到大叔離去的嘶吼,他只能感受到冰涼刺骨的海水卷着他往相背離的方向湧動。
“救助站嘛!快他媽來船啊!有人跳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