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許曾谙吃好後和林西梓一起把碗筷收拾回廚房,餐桌是他擦的,林西梓在洗碗。
許曾谙總怕林西梓會把碗筷摔了,把抹布放在一邊後就一直站在林西梓身後,時刻準備着林西梓要是沒拿穩自己就沖上去。
林西梓一直沒給他這個機會。
在廚房裏兩人都沒挑話題,直到正對的窗戶外低低地飛過一架直升機,許曾谙說,是出救援了。
許曾谙說:“那塊表你回去記得換回來,意義那麽大。”
林西梓沒出聲,這一兩天他還真沒想過表,看到救援直升機想到的是另一回事,他問許曾谙:“你父親也應該轉業了吧。”
許曾谙恩了一聲:“現在在民航飛高原,江省到金城他常飛。”
林西梓想那感情好,說不定他就曾經坐過許曾谙父親的飛機,他從沒見過那個男人,名字卻還記得,叫許靳。
許曾谙也沒想到林西梓會提到他父親,他現在和許靳聯系的很少,從來都是許靳給他打電話,說了兩句也沒別的好聊,他們之間的交流,好像就是為了确認對方還活着。而許曾谙也早就不是那個不管不顧高三都願意轉學只想呆在父親身邊的孩子了,大學出事的時候恰巧是許靖轉業前的最後一年,交接任務很重一天都耽擱不了,他作為一個父親,知道這件事的時候許曾谙都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心理治療。
許曾谙往後一退,後背貼着牆,他看着窗外直升機的紅燈漸行漸遠,他對林西梓說:“我這樣出生的小孩在海洲叫尖苛子。”
林西梓已經是在洗最後一遍,他關了水龍頭,手上的動作又輕又慢,是在認真好好聽許曾谙說。
尖苛子是海洲話,意思是肚子裏的嬰兒頭太尖急着鑽出來,反而克死了自己母親。那是最俚語的海洲話,說給年輕人沒幾個知道,但是在許曾谙童年生活的村子裏,等他會聽懂別人的話的時候,那些街坊鄰裏的阿婆阿媽見到他,都會說一聲,那就是許老婆家裏的尖苛子。
那時候許曾谙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他生命裏只有一個奶奶,記憶裏少有父親的模樣,奶奶只會說海洲話,許曾谙上了村裏的幼兒園才正式學普通話,所以他剛入學的時候很不适應,又哭又鬧。奶奶知道了想來看他,幼兒園又規定學習時間家長不能入園,奶奶就從旁邊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糖,順便借了一張桌子一把椅,把桌椅一堆在幼兒園圍牆外再爬上去。許曾谙下課後踱着步子到了教室外,往圍牆那一探,看到一個小小的花白頭發的腦袋。
除了奶奶還能是誰。
奶奶從圍牆外把糖扔進來,許曾谙嘴裏有了甜,對學校生活也有了信心。後來許曾谙回到兒時的村子,他才發現小時候覺得高不可攀的圍牆原來只有不到兩人身那麽高,而他小時候看牆外奶奶的笑,覺得世界上沒有比奶奶更高大的人。
許曾谙問奶奶,尖苛子什麽意思,奶奶每次都沒解釋,而是罵那些老阿婆嘴碎又八卦,渾然不知自己也是個老阿婆。
許曾谙還問奶奶,為什麽自己沒有爸爸媽媽,奶奶說媽媽變成天上的星星,爸爸在開飛機守着媽媽,一年才能回來一次。
許曾谙又問奶奶,那爸爸愛不愛他。那時候許曾谙已經開始上小學,作文題目裏出現了家庭,所有人結尾都是爸爸媽媽我愛你,許曾谙也是這麽寫的,那時候他已經知道自己母親是因為難産而去世,他也知道自己名字是母親早去取好的,不管是男孩女孩,叫這個名字都好聽。許曾谙想他和素未謀面的媽媽到底有一輩子的羁絆,他的母親應該是愛他的。
可是他不知道,他的父親到底愛不愛他。
他這麽問的時候奶奶說,愛的,谙谙那麽可愛那麽乖,怎麽可能不愛。
許曾谙問,那為什麽爸爸很少回來,他肯定有假期的。
奶奶說,那是爸爸太愛許曾谙,想攢個大假期,天天陪兒子。
許曾谙想那也很棒,只是他再見到父親不是等到了大假期,而是無常的病痛也奪去了奶奶的年華。
病床前奶奶幹癟的手抓住許曾谙的手腕,回光返照的叮囑,字裏行間全是不舍。
奶奶說,看不到谙谙考好大學了,我們谙谙那麽聰明,江大肯定能考上的。
奶奶說,我這輩子沒離開過海洲,死了以後你們把骨灰撒海裏。谙谙不要去別的什麽太遠的地方,就呆在海洲最好,離奶奶也近。
奶奶還有話和許靳說,許曾谙光顧着哭,只聽見個大概。他記得奶奶對父親說,要多陪陪這個孩子。
這句話不知道許靳記不記得,許曾谙一直記得。他執意要跟着許靳的工作調動而轉學,初中甚至去了鄰省,又讀了一年初一。可他的追随并沒有引起父親的過多關注,他成績也好,在學校也聽話懂事,反而沒什麽需要特別關注的。許曾谙想,也許許靳也是對自己太放心,可等他心驚膽戰故意考差了一次被請了家長,許靳從學校出來不是回家,而是繼續去空軍基地。
那時候許曾谙就開始懷疑奶奶說的話,許靳到底愛不愛他。
哪有不愛孩子的父親,除非那個孩子奪走了他更愛的妻子的生命,別說愛,祝福他都吝啬。
可是許靳又确實說過,他愛許曾谙。但那已經是許曾谙讀了大學,因為情緒問題而在是否休學徘徊不定的時候,許靳終于來了。
他像每一個錯過自己小孩童年和青年時代的父親,全然不知問題嚴重到了這一程度,能想到的唯一補救方法也只是握着許曾谙的手說,兒子,爸爸一直愛你。
只是爸爸一直沒說出口。
許曾谙笑,是那種很随意不放在心上的笑,他的前二十年都在默默追求這句父親的愛,等真的說出口,他卻覺得也就這樣,毫無觸動。
他當時問許靳,你真的愛我嗎。如果愛,為什麽不回家陪陪我。如果愛,為什麽每次都主動申請調令。
真正讓心裏的死水起波瀾的,是許靳的那句愛讓他想到了林西梓,被自己的話生生逼走的林西梓。
除了奶奶,林西梓是那個唯二說過愛許曾谙的人。許曾谙短短的前二十年沒有獲得多少說出口、表達于行的愛,有一點光亮他都覺得是恩賜,他就願意付出所有。
可是他在一個不說愛的家庭呆了太久,他能給出的愛也變得說不出。也從沒有人教過他該說和不該說,該做不該做之間的界限在哪,他一個人孤獨了太久,也從來沒有考慮過界限的問題。
直到在金城遇到林西梓。
那個少年給了許曾谙從未見識過的好和愛,多到許曾谙都覺得自己無以回報。許曾谙也投以他所能給出的一切,他能想到的最大的給予恰恰是肉體關系,反而不是一句我也愛你。
而那句說出口的“我愛你”,才是真正能安撫林西梓的良藥。
後來許曾谙的心理咨詢師和他說,如果一定要給他的心結下一個定義,那問題應該是出在家庭上。
最血脈羁絆的那個人從未給過他用言語表達的愛,所以許曾谙會懷疑語言的真實性,進而拒絕表達。可卻也沒有誰教過許曾谙身體行為的界限,所以他給人的氣質就像是太過于神秘和不确定,再加上言語的缺失,身邊的人很難有安全感。許曾谙就像那條被奪走聲音的小美人魚,他能忍受面對心愛之人時在刀尖上的每一步,卻唯獨說不出一句我愛你。
許曾谙對着林西梓筆挺的後背說:“早上那個不是夢。”
“不是。”說這話的時候林西梓轉過身,後脊椎倚着洗碗槽旁的大理石邊緣。
許曾谙又說:“吃完藥之後我沒做夢了。”
林西梓說,聲音有些啞:“那很好啊。”
許曾谙說,真誠地:“謝謝你。”
許曾谙說:“明天客輪就恢複工作了。”
林西梓沒從許曾谙眼裏看出挽留,他有些失落:“我明天一早就走。”
他們出了廚房,許曾谙進了前臺內側整理,林西梓坐在前臺外側的小轉椅上,四下張望着像是要好好記住這個地方。
林西梓一直注意到前臺最右側靠牆放着幾盒明信片,他初看總覺得眼熟,是後來跟着寧歌進了桃花源島上一些文藝信店後才想起,包裝盒和許曾谙民宿裏的一模一樣。但一直沒碰上散拆的,他也就沒自己拆過。
許曾谙見林西梓一直在看那幾盒明信片,拿了一盒推到林西梓面前:“送你一盒吧。”
林西梓拆開,一張一張的看:“都是你拍的嗎。”
“嗯,其實還有散的太多了,都沒拿出來,有些客人會拜托我幫他們寄回家,那種慢寄,三五年以後再寄出去的也有。”許曾谙說着打開一個小抽屜,裏面全是散裝的明信片,他自己都記不得有多少種,正閑着想理一理。
許曾谙把明信片先都堆在前臺平臺上,林西梓和他一起,把一樣的放在一起,有幾張正面是空白的,是留給客人自己發揮繪制的。理的時候誰也沒有說話,直到林西梓摸出一張,手指捏着一角舉着看,良久沒有其他動作。
許曾谙也是好奇,從林西梓手裏抽出那張,指尖一翻将圖畫那一面對準自己。
許曾谙也愣住了。
和其他攝影照片不一樣,這張明信片是畫在空白面上的手繪地圖。
地圖內部唯一的線條不是個省份的輪廓,而是一條自西北向東南的河,起點是金城,目的地是海洲。
金蘭河。
許曾谙将那張明信片書寫的一面朝上,咬着唇不說話。
他都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畫的這張明信片,可能是給想畫的客人示範,沒多想就畫下了,随手塞進抽屜了。
可他知道,放着船票的小鐵盒被他留在了金城,那份情書他卻一直帶着。那張愛人的船票就放在房間裏,就被夾在很久沒寫過的日記本裏。
許曾谙聽到林西梓說:“你能幫我寫張明信片嗎,慢寄那種。”
許曾谙說好。
林西梓說:“我想往回寄,寄回八年前。”
良久許曾谙伸手抽出一支筆,筆尖停留在那張明信片的右上角,他說:“好。”
然後許曾谙聽到林西梓說:“你好,許曾谙。”
“我是那個,你在麥積山路十字路口碰到的男孩子。那天我回過頭,你朝我走過來,每一步都走到我心裏。”
“你那麽好,值得所有人愛你。可是我愛的不好,總會讓你不開心,受傷害。”
“可我還是舍不得不回頭,我無法想象沒有遇見你。你是我在千萬人中遇到的那一個,遇見你之後,我才發現我是這樣活着。”
“許曾谙,我這個人很差勁,可我愛你,是真心實意。”
許曾谙抹了把臉,咧開嘴笑:“你沒有很差勁。”
許曾谙還是沒忍住,哭喪着臉,眼淚掉在明信片上。
他感受到另一雙手的安撫,那麽溫柔,那麽軟。他止住了淚,許久才把臉從那溫暖的掌心移開。
他聽到林西梓說:“你好,我叫林西梓。”
“西北的西,樹木的那個梓。”
許曾谙看着眼前的人,眉目比記憶裏的長得還要開,線條也比少年時的硬朗,明明一擡眼就是傲氣,可在自己面前,抿着嘴笑,青澀的像十七八歲,好像什麽都沒有變。
好像他們還在金城,那穿城而過的金蘭河一路向南,流到江南的水鄉,流到海洲的海,千百年來一如既往,從未失約。
許曾谙說:“你好,我叫許曾谙。”
“江南好,風景就曾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