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王呀大王真傲嬌

玄北受傷了。

像個木頭樁一般幹杵在帳口時,虞子矜瞧見端進端出一盆再一盆熱騰血水。

那樣紅,幾乎觸目驚心。

玄北怎麽會受傷呢?

虞子矜覺着萬分古怪:他可是王呀。

“……細作……”

“……中箭……”

“怕是有毒……”

“都銘将軍也……”

零丁字眼依稀飄入虞子矜耳中,他抓住帳簾探頭看去,入目是愁眉不展的年邁軍醫以及面面暴躁的達魯與一幹副将。

虞子矜只得上下左右擺動腦袋,試圖越過重重人頭尋到玄北那一個。

可惜什麽也瞧不着。

虞子矜悶悶蹲下身來,雙手捧住臉,小眼神四處亂瞟。

他瞟見面容痛苦不住掙紮的人;有慷慨就義般豁達的平靜氣質;也有因截肢斷腿傳出的嘶聲大叫;以及哆嗦着交代後事的兵。

有一股壓抑而沉重的氛圍緊随濃重血腥味悄然彌漫開。

原來打仗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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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子矜想:打仗不是老痞兵口中那樣豪邁事兒,更不是玄北面上那般簡單一回事。會受傷,會死掉,或許早兩日便有人死在稀薄血腥味中,只不過他與多拉米正在戲耍興頭,沒有細看任何一雙屬于傷兵眼。

若是見了那樣一雙眼,無論死氣沉沉宛若失卻萬千星辰的空洞蒼穹;還是仿佛藏了一片海般深沉住愁苦與恐懼。

若是見了,必定無心游戲了。

這世上最沒心沒肺之人也是不得在這種眼前肆無忌憚玩鬧的。

只是不知玄北如何了。

一心牽挂,可虞子矜不被允許進去哪怕瞧上一眼。方才他進去了,又叫不耐煩的達魯連趕帶推轟出來,現下只能幹等着達魯他們離開,再偷偷摸摸去瞧一瞧。

總得瞧一瞧的。否則不知怎的腦袋裏老是玄北一個人飄來飄去。

他好像有一點怕玄北死掉。

虞子矜不太明白死是怎麽一回事,他同其其格相依為命,數年前一聞蔻丹死訊,二知虞狀元病逝。從此以後,他從院子下狗洞鑽出來去偷吃偷喝,再沒有撞見蔻丹與狀元。

死大抵是回不來的。

一旦死了,再也不會現身露面了。

他悶悶想着,伸手在地上一筆一劃,歪歪扭扭寫下兩個字。

玄北。

這不是虞子矜僅識得的二字。

僵紅手指遲疑着又寫出另外一個字來。

死。

當初玄北處置戈敏前夕在虞子矜手心一次次畫出這個字來,虞子矜暗中窺伺見他面色殘忍嗜血,雙眼卻半是哀涼,宛若一首滿載苦痛的詩。

虞子矜記下這個字,也是從那個夜裏抓住了玄北的弱處。

玄北的心大半如鐵如刀,偏偏有一小塊未能成型。它是軟綿綿的,熱乎乎的,輕易可疼痛。

從此往後虞子矜憑着那一丁點軟心一路爬上玄北心尖上坐着,占地為王。

他眯起眼細細打量玄北二字與死一字,思來想去依舊不覺二者應當合二為一。于是虞子矜将死一字抹去,讓它與玄北粗粝手指劃過手心的微癢一同塞進心裏。

虞子矜安安靜靜等上兩個時辰才得以趁裏頭只餘下兩名軍醫後溜進去。

只一步,他便覺着不對。

太不對了。

床榻上橫躺着一個人,貌若玄北,閉眸抿唇,面色透白。他緊緊皺着眉頭,仿佛昏迷中仍是暗中警惕。

分明與玄北生得一模一樣,又截然不同。

虞子矜猶豫着走近,得以湊近了再琢磨此人身份。

像是睡着了,又不像。

“玄北?”

虞子矜小聲叫喚。

那人一動不動。

“你醒醒。”

虞子矜又小心翼翼伸出手去輕力推他。

那人是不動的,身旁軍醫如臨大敵,厲聲喝斥:“不準碰!”

虞子矜蜷回手指,擡頭疑問:“他怎麽不醒呀……”

“大王性命堪憂,容不得你胡鬧!” 軍醫心煩意亂,放虞子矜靠近已是識得他身份一時心軟。此時軍醫無心搭理他,忙不疊也要趕人,站起身來便推着虞子矜出去,還道:“你若記挂王,就別在這兒添亂了,外頭玩去吧。”

虞子矜不肯走,一步三回頭,兩腿活像是紮進土裏似的難以推動。

“子衿。” 冬生柔柔聲響響起,“你且出來罷,莫叫大人為難。”

虞子矜仍定定站着。

女子窈窕身姿款款上前,冬生摸摸他的冰紅的臉,再看一眼玄北,輕輕嘆一口氣,“即便你牽挂大王,現下也無能為力,還是用過午膳再來吧。”

“那是玄北麽?” 虞子矜百分迷糊似的,“可玄北不這樣的。”

“傻孩子,胡說些什麽呢?” 冬生牽住他的手,引他離開,“你這幾日失魂落魄的,也不曾好吃好睡,今個兒也在外頭吹了大半天了。你且去睡一覺,夜裏再來,我在這兒替你看着,好不好?”

虞子矜小聲問:“他會死麽?”

冬生哀愁一笑,卻說:“不會,他不會的,或許你歇一會兒,他便醒了。你瞧不見你如今面目憔悴,若是大王見了,怕是心裏不舒坦呢。”

“他不同我玩了。” 虞子矜搖頭否認,“他讓我走。”

玄北讓他走,是他不願,不論冬生如何好聲好氣開解,他仍是留下,不過白日夜裏皆留在冬生帳中不出來,省得玄北再要送他走。

“好了好了,就乖乖去歇一會兒。” 冬生板起臉來,“你若不去,我便不替大王熬藥了。”

虞子矜拗不過她,且他呆在這兒胸悶氣短,或許真是疲乏。他盤算着回去将吃食帶來再守着玄北,到底是肯離去了。

回到帳中,虞子矜扒拉着自個兒一包袱行李,從中拿出吃食。不經意之間,一個明黃色福包也一塊掉落出來。

福包?

虞子矜一愣,撿起來翻看,擱在鼻尖聞到一股淡淡香油味兒,與出行那日牯夏拉贈與的福包味如出一轍。

理應被丢棄在半路的福包!

沖鋒陷陣時被己兵箭毒的玄北與都銘!

虞子矜捏福包手一緊,撒腿就跑回玄北軍帳。這時裏頭兩名軍醫愁眉苦臉翻閱醫書遍尋毒解之法,而冬生在一旁熬藥。

“怎的又回來了?” 冬生偏頭看來,目露不解,暗地借着寬大衣袖遮掩将手中一包粉末嵌入鞋壁。

虞子矜不語,走到冬生身旁坐下。

“放心不下麽?” 冬生沉沉凝望虞子矜,手執蒲扇來回搖着煽火。

“冬生姐姐,你有沒有福包?” 虞子矜扭頭看她,雙眼清澈明亮。

“這回走得匆忙,來不及出宮求福,這幾日倒是光縫手帕了,不曾想過制福包。”

冬生如實答,不知虞子矜用意,旋而問:“怎麽?”

虞子矜搖搖頭,盯着一小鍋藥心不在焉道:“那是保平安的。”

不是冬生姐姐。

虞子矜思索着:當日玄北不許他與達魯玩,卻只是不許與冬生姐姐過分親近,估摸着冬生姐姐來歷不明,但應當不是與牯夏拉一塊兒的。他是五日前收拾起包袱,既然這個福包現于其中,那麽這諾大軍營中定還有人躲藏着,時刻想讓玄北死。

現下玄北昏迷不醒,都銘好似也情況危急,如今頂天大的是達魯。

達魯不壞,卻不是與玄北一道的。

多少次被明辨暗嘆的呆笨腦瓜子清清楚楚得出一個話兒來:誰也不可說,誰也不得信,只能待玄北醒來。

他必須每個時辰也盯住玄北,不許人乘虛而入。

虞子矜打定主意。

從這一日起,虞子矜便一刻不離呆在玄北床榻便,但凡有人出去立馬滿身戒備,不言不語卻叫人滿心古怪,被他那雙半露狠色的眼盯得發慌。

到底是帝王身旁的人,發狠起來也頗有些狐假虎威的派頭。

有人這麽說這麽想,就算有心驅虞子矜也架不住他倔強,還作勢要巴住玄北。

軍醫千囑咐萬叮咛玄北這三日極險,自然誰也不敢擾。

就是達魯也來過幾回,威逼利誘虞子矜離去不得果,又見他那副護牍模樣委實與平日好欺負模樣判若兩人,終是罵罵咧咧離去,只是心中暗想:如玄北這般殘酷暴戾之人竟有人真心相護,真是天大笑話。

而玄北再度睜眼已是三日後。

疼痛與疲軟無力一同湧上來,他費力撐開眼皮,迎面而來正是他失去神志時在眼前揮之不散的那張臉。

是虞子矜。

怎麽會是虞子矜?

“你怎麽……” 他張口欲言,吐出沙啞聲響。

“我沒走。” 虞子矜隔着兩步想走上來,他捕捉到玄北眼中一閃而過的柔和與驚訝。

“你走吧。”

下一刻,那張無情的薄唇裏蹦出三個字來,硬生生逼得虞子矜不敢邁步。

虞子矜無辜眨眼,微微張開了嘴。他壓根鬧不明白為何玄北突然又翻臉。

“我不走啊。” 虞子矜慢慢挪近,一邊道:“我一直和冬生姐姐一塊兒……”

“你走,立刻!” 玄北加重音,閉眼仿佛不願看他,冷酷,又無情,拒人于千裏之外。

虞子矜又一次疑心這人不是玄北。否則怎會一醒來一開口就要他走?

“我不走。” 虞子矜犟性子一起,伸手就握住那一只溫熱手掌。

“你走不走?” 玄北不耐睜眼,其中栖息着狠厲,仿若權将虞子矜看作牯夏拉。他還甩開虞子矜的手,一如不屑地丢下那只粗糙卻含着真情的草蚱蜢。

“不走。” 虞子矜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将兩只冰涼的手藏到背後相互掐着,一邊道“就不走。”

玄北深深看着他,如蛇一般滲毒的冷眸。

“就算你一心留在這兒,從此也讨不到任何好處。” 他一字一字虛弱卻清晰堅定,惡狠狠道:“快滾!”

快滾

這可真真是一個傷人心的詞兒。

虞子矜委屈地垮下嘴角,固執搖頭,“我就不走!你做什麽要趕我走?我的腿生在我身上,它們不聽你不怕你,我不要走就不走。”

“你真不走!?” 玄北陰沉沉的臉如惡鬼般可怕,仿若下一刻會張開血盆大口将他吞吃入腹。

虞子矜糊塗了。

為何玄北要擺出這陌生的兇狠模樣?為何玄北那樣兇,他卻不怕他,反而覺着玄北像一只孤獨掙紮的悍獅,渾身是傷,仍要高傲亮出爪牙,既傷人,又傷己?

這麽多日以來,他一直守在這裏,吃住不離,滿心滿腦子是玄北安危。這一次他沒有念半點兒回報,本以為玄北定會誇誇他哄哄他,不再計較他溜出去玩,然而等他的卻是如此局面。

虞子矜想要抱一抱這個暴躁的玄北,又自覺萬分委屈繞心頭,難以言喻。

獨獨有一樣事是不變的。

“我不走。” 他趴在床榻前,垂着眼皮子嘀咕着:“我不走就不走,冬生姐姐也喚不走,達魯也趕不走我,我不要走,誰也沒法使我走……”

虞子矜揉揉眼睛,自顧自念叨:“我的包袱裏又有一個黃福包,這裏有人要害你,你一點也而不知道。你光是睡,不知道有人想你死掉,也不知道我不想你死掉。一醒來還讓我走,讓我滾,你——”

他頓一下,吸一下鼻子,聲音又低弱又沉悶道:“你不是玄北,我也不要同你一塊兒玩了。”

“再也——不同你玩了。”

帳內再無聲響。

玄北面朝另外一頭,虞子矜将腦袋埋在被褥中,誰也不知另外一人是否清醒着。但這兒猶如一場無聲對弈,雙方皆是捂住一顆柔軟的心強行擺出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架勢來。

虞子矜初生牛犢,他什麽也不想也不怕,氣呼呼鼓着腮幫子,心想反正玄北中毒未愈治不住他。

而玄北身歷百戰從未敗過,他像是将前生今世一事不拉想了一遍,又像是什麽也未曾想過。

虞子矜不肯走。

這人頂是古怪。

你待他好,不見他必定乖巧跟随;你決議不再留他,惡言惡語趕他走,他要較勁,死活不肯走。

玄北心想:虞子矜是否真正知曉這一次走留事關重大,是再不可重來的?

“你真不走?”

玄北問。

虞子矜猛的将臉擡起來,對着玄北不知何時轉來的面。

“不走。” 虞子矜道,“你別兇我,我不會走的。你費力白兇我一頓,我也白不高興。”

“虞子矜。” 玄北煞氣沖天瞪着他,“孤只同你說這最後一次,現在不走,他死倘若再走,孤要你的命!”

真兇呀。

可是虞子矜瞧出來了,他又瞧見玄北那一小塊軟軟的心正在這言不由衷的面上嘴裏躲躲藏藏,別別扭扭不露面。

“你不要不理我。” 虞子矜挨近玄北,極近。他伸出一根手指,再伸出一根,說道:“不說滾。”

“不要記得說孤。” 他緊緊盯着玄北黝黑的眼,輕快道:“我不走,你待我好一些好不好啊?”

好不好啊?

少年郎仿若初見時自來親昵,這短短三月吃住同行卻好似并非當真無用。

或許虞子矜多少是念情分的。

玄北看着虞子矜又煞有其事數落他将他辛苦編織的草蚱蜢丢棄在地,一只手往枕裏邊一摸,摸出一只不成樣的粗糙蚱蜢來。

“你沒丢!” 虞子矜驚奇地瞪大眼睛,進而篤定道:“你偷偷想我。”

玄北不語。

虞子矜雙手一用力,撐起上身湊過去,幾乎臉貼臉,他目光灼灼,嬌蠻逼問:“你是不是偷偷想我?是不是?”

玄北一只手悄然潛伏在他身後,忽然貼在他那古怪地小腦袋上,輕輕一帶——

唇角輕柔相觸,宛若蜻蜓點水過。

兩對眼距那樣近,映着彼此的眼,彼此眼中又是彼此一雙眼,無窮無盡,糾纏難分。

待得玄北放下手又複躺在床榻上,神閑氣定,先前的步步相逼早已不翼而飛。他猶如餍足猛獸,靜靜趴伏在一旁。

虞子矜眉眼亮堂驚人,宛若火苗熱燃。

“再親一下。” 他将臉再貼上去,歡欣道:“你太兇了,親一下不夠的。”

“親一下嘛。” 虞子矜見玄北不為所動,抱怨道:“你好久沒有抱抱我。”

于是玄北又兇兇地親他光潔額頭一下。

“再親一個。”

虞子矜指着臉蛋,笑嘻嘻掀開被褥要擠進去,絲毫不顧及玄北不應胡亂地動。

他一下子将委屈同情埋怨盡數忘了,吵吵鬧鬧着又像是那個憑寵而嬌的虞子矜。

虞子矜總是如此的。

他既不聰慧,也不愚笨;并非一無所知也從未洞悉世事。天真卻記仇,狡猾,可不帶壞心眼。

玄北也就是如此了,似無情,又如多情,滿腹心事不輕易肯信他人。

後人津津樂道的一代昏君與禍國美人,非鬼非怪,不過如此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_(:з」∠)_ 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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