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A bright new year (1)
聖誕節後不久便迎來了寒假。就在天氣陰郁了好幾天後,終于在新年的前一天下了一場徹底的大雪,把整個八十稻羽都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早晨完二推開窗子,發現滿眼都是刺目的白,不由得心情雀躍起來。
樓下的母親喊他下來吃早餐,他把手機揣在兜裏,咚咚咚地跑下樓。桌子上已經準備好大晦日會看到的紅豆湯,只是裏面沒有年糕。
母親囑咐他趕緊吃完來幫忙做年糕。巽家的年糕是特制的,比起平常什麽都不放的年糕,完二和母親總是會在裏面加很多料。他們往往會在過年前幾天就把家裏打掃好,買好必備的年貨,做好年越荞麥,最後把年糕留在大晦日早上來做。
完二三兩口吃完自己的那份早餐,便匆匆去廚房給母親打下手。他負責把煮好的糯米飯在石杵裏槌成年糕,母親則在一旁拌餡料。
“說起來完二,今天晚上是要跟直鬥一起出去嗎?”
母親忽然若無其事地來了這麽一句,完二差點槌到自己的手指。
“幹幹幹嘛突然這麽問啊!”
“哎呀,我就問問而已,你這孩子真不鎮定。”母親責怪似地瞥了他一眼,“不叫她來家裏吃晚飯嗎?”
“吃……吃晚飯?”完二吞了一口唾沫。這是怎樣,這麽快就要見家長嗎?
不過話說回來,真不能小看女性的洞察力,尤其是自家的老媽。雖然之前沒有刻意透露他跟直鬥交往的事,但那天平安夜回來後,老媽只看了一眼便笑着誇獎圍巾很好看。最後完二只好不打自招,結結巴巴地跟她坦白了自己交了女朋友的事。原本以為母親多少會怪他不應該在這個關鍵時刻談戀愛,但她只是掩着嘴愉快地笑了。
……雖然是很感激她這麽寬容地對待他跟直鬥的關系,不過真希望她能多少收斂點,不要一天到晚問東問西的。
“是啊,如果她沒有安排的話。我也想跟她說說話。”
“別擅自說傻話!她肯定也要跟家人一起吃晚飯的啊!”
“是嗎?”母親似乎有些失望,低頭拌餡料去了。完二見狀于心不忍,思忖着要不跟直鬥商量一下讓她什麽時候來家裏作個客什麽的……。
就在這個時候,口袋裏的手機響了。完二看也沒看就接了起來,那頭傳來直鬥的聲音。
“喂,完二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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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平安夜之後,她就遵從自己的要求開始叫他的名字。雖然一開始老是改不過來,但說多了幾次總算聽起來沒那麽生硬了。反倒是讓她這麽叫的完二不太适應,每每都會因為這個稱呼紅了臉。
“直、直鬥?怎麽了?”他瞄了母親一眼,捂着電話走出廚房。
“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來打擾,”那邊的聲音突然頓了頓,“你正在忙嗎?”
“哦,正在做年糕。”
“這樣……我想問一件事,或許有點唐突……”
“什麽?”
“就是……今天我方便去你家嗎……?”
直鬥的聲音帶着試探的意味,完二欸了一聲愣住了。
“抱歉,我知道這會打擾你們……那個,其實我是有點事想拜托伯母……”
完二感到太陽穴上的神經一跳,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在廚房裏的母親。
“怎、怎麽了?這麽突然。”
“呃,雖然我覺得說出來大概沒有驚喜可言……今晚我們不是約好了一起去辰姬神社嗎?”
“嗯。”跟來家裏又有什麽關系?
“所以……我、我是打算穿和服去的。”手機裏傳來的音量突然降低。“但是……我一個人不會穿……因為從來沒自己穿過……”
“和、和服?”完二心裏咯噔一下,腦海裏立刻浮現出直鬥的和服裝扮。光是靠妄想就讓他感到一股熱流湧上來。他趕緊捏住鼻子。
“看伯母一直都穿和服,我想她應該知道怎麽穿……”那邊又頓了頓,“……不行嗎?果然還是會打擾到你們吧?”
這時廚房裏的母親問他電話打完了沒有,讓他一陣手忙腳亂。對了,剛剛老媽還說想見直鬥來着……
“哦,我想應該沒問題。”
“可以嗎?”
“反正也只有我和老媽兩個人,沒什麽方便不方便的。”完二笑了,“而且,老媽她一直說想見你。”
電話那端陷入短暫的沉默,随後傳來慌亂的聲音。
“是、這樣嗎……伯母她想見我嗎?”
啊啊,大概是被誤解了吧。完二趕緊出聲安撫:“你不用想多!只是普通的想讓你來家裏玩而已,只是這樣!”
“啊,是嗎……”直鬥好像松了口氣,“那麽,我下午過去好嗎?”
“沒問題,我都在家。”
“那我到時再聯系……再見。”
挂了電話後,完二發了一會兒呆才回到廚房。母親一邊把餡夾進年糕裏一邊問:“直鬥的電話嗎?”
完二應了一聲,說明了她的來意。母親當即笑容滿面,表示要好好準備晚餐才行。面對母親的過分熱情,完二不知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不過也跟她一樣期待起了直鬥的造訪。
傍晚,直鬥來到了巽屋。母親在玄關将她迎進來,被她的熱情吓到的直鬥看起來很是拘謹,眼睛不知該放哪裏好,跟她以前來巽屋盤問的氣勢相比,簡直就像另一個人。
“打……打擾了。”她深深地行了個禮。
“哎呀,小直太多禮了啦。”母親呵呵笑着拉過她的手。
……小直?完二心裏一個踉跄,看着自家老媽把直鬥拉進屋子裏,然後借口倒茶離開了,留下他們兩人面面相觑。
“抱歉,這種時候過來打擾。”直鬥沖他露出微笑。
“也沒有打擾啦,反正跟老媽兩個人在家裏也沒事可做。”完二摸了摸腦袋,将視線轉向暖被桌。“你,你坐吧?”
直鬥點點頭,放下東西在暖被桌前坐下,感受着剛從積雪覆蓋的室外進來的劇烈溫差,身子一陣哆嗦。
“真暖和。”
“說到冬天,果然還是少不了這東西啊。”完二把幾個橘子放在桌子上,自己也屈身坐下。“說來,真的沒關系嗎?今晚不用回去跟家人一起吃飯?”
“沒問題的,已經跟爺爺說好明天才回本家,未來幾天估計都會在那邊過。”
“哦哦,也是啊,放寒假一個人待這邊也比較無聊吧。”
直鬥沒有接腔。完二随口問怎麽了,對方沉默了一會才唯唯諾諾道:
“不……其實我是想過跟你一起過寒假的,但是…這樣對爺爺就太不禮貌了,而且你也要陪伯母不是嗎。”
完二擡眼看見女友把臉扭到一邊的無措模樣。怎麽說呢,雖然不管是什麽樣的直鬥他都會覺得可愛,但現在這個樣子加上她說的話,簡直等同于犯規。
“直鬥……”
“啊、剛剛說的不算,請忘掉吧!”
哪能說忘就忘的,完二嘆了口氣,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我很高興啊,你能這麽說。”
“诶?”
“我當然也想跟你在一起過節啊,我跟你的心情是一樣的。不過,今後還有時間,也用不着這麽着急啦。”
他咧嘴笑着,安慰似地拍拍她的頭頂,直鬥盯着他看了一會,又靜靜地垂下眼。
真的還有時間嗎……她喃喃自語。他們之間還有一個未曾解決的難題,不會因為過節或兩個人在一起而消失不見。
但看着樂觀的他,直鬥往往就沒了言語,她本就不知該從何談起,最後只能把這件事留待下次再議。
不過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屬于兩個人的時間,就像沙子一樣從指縫間流失。她打心底裏害怕這個,但她目前為止想不出行之可效的方法。
“……直鬥?”見她突然發起呆,完二喚着她的名字。直鬥這才回過神,趕緊擠出一個笑容說沒什麽。
這時候巽母端了茶和點心過來,兩人之間那股無形的微妙氣氛立時煙消雲散。跟直鬥寒暄了一會後,巽母就迫不及待地拉了她上樓說要給她看點東西,留下完二一個人幹瞪眼。他獨自在被爐裏坐立不安了一陣,索性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直到十幾分鐘後自己的房門被打開,他才明白老媽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伫立在門口的,是穿着淺藍色和服的短發少女。她羞澀地盯着地面扭着雙手,讓完二看得發了愣。那是很樸素的棉布和服,不過在她身上卻絲毫沒有不協調的感覺,反倒散發着濃郁的古典美。這時巽母從身後輕輕推了直鬥一把,笑呵呵地說:“不錯吧?這是我年輕時候的和服,沒想到會這麽合身。”
“勞……勞您費心了……”直鬥誠惶誠恐地低着頭,被婦人憐愛地摸了摸頭發。
“要是有個像直鬥這樣的媳婦來給我看店,店子裏的生意也會好起來的吧。”
完二騰地站起來:“你……你胡說什麽啊老太婆!”
母親眼睛一眯,他立刻像只漏氣的氣球閉上了嘴。她這才滿意地退出房間。
“你們先慢慢聊,我下去準備晚餐。”
“啊,我也來幫忙——”
“沒關系,直鬥就在這裏和完二坐會兒吧。”
母親看了一眼完二,然後笑着關門離開。
好不容易才從尴尬中擺脫,又陷入了另一個尴尬的境地……完二跪坐着面對同樣跪坐着的直鬥,彼此都不敢擡頭看對方。
“那,那個……”完二用手蹭了蹭鼻子,“剛剛老媽說的,你……你不用放在心上……”
“诶?呃、其實……我沒有介意。倒不如說,能讓伯母高興,我也很開心。”
直鬥這麽說着,臉頰微微泛紅。完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交往以來,他就很小心的沒在她面前提起過任何類似的話題——一來對剛交往的他們來說實在也是太早了,二來他擔心這會讓她感到不快。更別說在跟他交往之前,她還是那麽個對男女關系遲鈍到近乎無知的人呢。
結果接下來直鬥的話卻讓他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
“其實……我一直想對伯母道歉的,結果一直找不到好時機……她對我這麽好,我都有點無地自容了。”
“道歉?道什麽歉?”
直鬥擡起頭,那雙澄澈的眼睛筆直地看向自己。
“因為,我令你受傷了,令她唯一的兒子受傷了。”
“你說受傷……”完二這才醒悟過來她的意思,“啊,是指那次飙車族的事嗎。那不能算是你害的吧,我跟他們本來就有過節,而且我不跟他們打架的話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直鬥搖搖頭:“但是罪魁禍首還是我。我那時的态度傷到了你,所以你才會到那個地方去散心。而且那時候我如果幹脆報警,說不定什麽事都不會發生。說到底,都是因為我的沒神經造成的。”
她頭頭是道的分析讓完二一時間卡了殼。似乎是這麽回事,但又好像哪裏不對……等等你怎麽也被她牽着鼻子走了!他在心裏斥責了自己,重新将視線落在對方身上。
“在這件事上,我沒辦法原諒自己。即使事情已經過去,但我确實令你受傷了。”她的眼神果決而率直,仿佛這件事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真是死心眼的家夥。面對她的固執,完二無言以對,只好嘆了口氣。
“啊啊……你怎麽就這麽不知變通呢……明明頭腦這麽好。”
他沖直鬥招招手示意她過來,她不明所以地挪近了一點,在他能夠伸手夠得着的距離內。下一刻完二便伸出雙臂,像碰易碎品那樣把她輕輕擁入懷中。因為她實在太嬌小了,他怕一用力就會把她捏碎。
懷裏的纖細軀體輕輕震顫了一下,似乎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有些無可适從。
“完二……君?”
“我說啊,你完全可以再任性一點的,我看起來像是那麽容易受傷的人嗎?”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你為什麽總是那麽喜歡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啊,真是的。”
完二撫摸着戀人的背脊,他知道她喜歡自己這麽做。果不其然她逐漸放松了身體,整個人蜷縮在他懷裏,發出悶悶的聲音。
“因為,你在我面前受了傷啊。我好害怕你會出什麽事……真的很害怕……一想到那時候如果有個萬一,又是因為我,那我……”直鬥說不下去,于是伸手環住了他的脖子。完二詫異于她的主動,又為這番舉動感到心疼。
“抱歉,我一直只顧着自己,結果忽視了你的心情……”
在那個寒冷的夜晚,雖然他們彼此坦誠相待,最後她全盤接受了自己,可他卻一直不知道她的心結仍然留存着。在某個極深的山谷中,她還埋藏着對于失去重要之人的恐懼。對此他卻一無所知。
少女在他懷裏搖了搖頭,蹭得他脖子一陣瘙癢。
“完二君就是太溫柔了……明明不原諒我也沒關系的……”
“傻瓜,我怎麽可能這麽做。你可是我最重要的人啊。”完二收緊了手臂,摟住纖細的女友。“何況我從來都不覺得是直鬥的錯,所以不要再責怪自己了。”
直鬥模糊地嗯了一聲,手指攀到他背上早已拆線的傷口處,像是在對待新生的雛鳥般輕柔地撫摸。還疼嗎?她低喃着,聲音跟動作一樣帶着憐惜。
“不,已經完全不疼了。”完二低聲說,懷裏的少女好像才稍微放下了心,攀住了他的肩膀,擡頭仰視着他。她夜空色的眼睛濕潤得仿佛要下雨,完二被那片一塵不染的雨天所蠱惑,一時間無法言語。
“直鬥……”
“完二君……?——呀!”
幾乎是在一瞬間,整個世界呈90度翻轉了過來。頭碰到榻榻米上,比起痛覺更多的是沖擊感。從上方壓過來的一片陰影徹底将自己籠罩在內,直鬥呆愣愣地睜大眼睛,正上方的男子正用與平時截然不同的眼神看着自己,表情也與平時判若兩人。
直鬥。他低喃着她的名字,聲音比以往都要沙啞,像是某種暗示。直鬥腦袋一片空白,除了他正在逐漸貼近自己以外,根本思考不了別的。
完二撐着身子,凝視着兀自發怔的少女,心跳快得就像失了控的火車。他慢慢俯下身,逐漸靠近她,直到從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臉——
“完二,叫直鬥下來吃晚飯吧——”
母親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完二的動作突然滞住了,不消一秒,他就像魔咒解除了一般迅速從直鬥身上起來,後退了幾步又跌坐在地上。整張臉也在那短暫的片刻間迅速蹿紅。
“我我我我我我我…………”他結巴了個半天找不到一句可供辯駁的詞。怎麽回事啊剛剛那一瞬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對她做了什麽?!諸如此類的問題呈花花綠綠的碩大标題在腦子裏炸開,完二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我下去幫忙!”他抛下了這麽一句話,便像逃離犯罪現場似的撒腿跑走,留下直鬥混亂地呆坐在地上,半天都回不過神。
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縱使是破過無數疑難案件的腦袋,也在這個時候卡住了,就像沒有上過油的齒輪。
直到吃飯的時候,尴尬仍在持續。面對着大口吃着年糕卻悶不做聲的兒子,巽母很是納悶,轉頭又問直鬥飯菜是否合她的心意。
“很好吃。”直鬥由衷地贊嘆,“年糕的做法很特別呢,配着餡料真是非常好吃。”
“哎呀,你吃得出來嗎?那是我們家特別的做法,別的地方都吃不到哦,多吃點。”
“……伯母,我自己來就好…太多了我吃不完……”
完二端着碗偷眼看着自家的老媽和女友談笑風生,心裏五味雜陳。這副光景簡直就跟——不能怪他想歪——就跟直鬥已經嫁過來了似的。
然後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剛剛那一幕,整個人又風中淩亂了起來。
“怎麽了,完二君?你樣子很奇怪哦?”偏偏直鬥還一臉天然地看過來,讓他更加不知所措了。
“沒……沒事!我我我吃飽了!”
他根本不敢直視對方,猛地放下碗筷站起身落荒而逃。飯桌旁的巽母與直鬥迷惑地對視了一眼。
“這孩子到底怎麽了……真是搞不懂。”
完二坐在客廳的暖被桌裏,一邊漫不經心地看電視上的紅白歌會,一邊聽見從廚房裏傳來洗碗和隐約的聊天聲,間或還傳來母親的笑聲。他有點兒焦躁,卻始終沒勇氣從被爐裏站起來。剛剛直鬥被自己壓倒時的那錯愕的表情還在腦子裏揮之不去,雖然到底并沒有發生什麽,但這個不大不小的意外卻讓他感到了身為男人的危機感。他感覺自己被誘惑了,但是直鬥是沒有這個自覺的,他再清楚不過。
……但是,再怎麽說也不能在這種時候對她出手。時機還未成熟,不如說還差得遠。而且就像她不能原諒令自己受傷,他也同樣不能允許自己讓她受傷。他深深地明白這點,于是只能打心底裏長長地嘆息。
被爐的溫暖包圍着他,電視裏傳來的嘈雜聲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裏傳來似的,漸漸與意識脫離。
“君,……完二君……?”
“唔……嗯?!”
被一只手搖醒後,原本趴在桌子上的完二猛然直起身,結果把眼前的人吓了一跳。糟糕,不小心就睡着了。果然暖被桌是滋養懶惰的溫床啊。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但眼睛依然睜不開。
“真是的……睡迷糊了嗎?”直鬥柔軟而困惑的聲音聽起來舒服得就像在心裏撓癢癢,真想讓她再說些什麽……
“哎呀,這孩子可真是的。快醒醒,你們不是還要去參拜嗎?”
母親插進來的一句話讓完二陡然睜開眼。焦點模糊地晃動了一下,最終定格在跟前身材嬌小的少女身上。
這回他可算是徹底清醒了。眼前的少女看起來跟白天……不,跟以前都不一樣。在自己睡過去的這段期間,她已經換好了參拜用的振袖。晴空藍做底,上面盛開着粉白的八重櫻,米黃色的織錦腰帶,氣質非常高貴。為了配合這一身有些隆重的裝束,在她的鬓發上還別了白色的花朵頭飾,化了适合和服的淡妝。凜然的高貴中透着清麗——那是她将這一身展現在他面前時,他唯一的感想。
直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完二君?”
巽母呵呵笑了起來:“他是看呆啦。說明我穿和服的本事還不錯吧?”
“是的,真是太麻煩您了。”直鬥沖她低頭道謝。
“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哪來的麻煩。不過完二,你要再不走的話就要來不及了哦?”
完二這才恍然回神,連忙從被爐裏跳出來三兩步跑上樓梯。“我換個衣服就下來”,随着他急吼吼的聲音遠去,巽母才苦笑着埋怨他的粗神經。直到他們出門之前,她還叮囑說如果太晚就不要讓直鬥回去,住在家裏好了。這話鬧得他們兩個一陣尴尬,于是完二迫不及待地将直鬥拉出門,把母親的碎碎念隔在門後。
一來到外面,才發現居然又下起了雪。大片的雪花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肩膀上,直鬥立刻打了個哆嗦。完二注意到這點,伸手拍掉她頭上的雪花。
“很冷嗎?也是,穿這身确實不怎麽保暖。”
“沒關系的,外面還披了罩衫,只是內外溫差比較大而已。”直鬥沖他笑笑,他扯動嘴角,然後牽過了她的手。
“這樣會稍微暖和點吧……走吧?”
“嗯。”
巽屋和辰姬神社不過就兩步路,兩個人順着人流走進神社,神龛前已經排起了長龍。近年來狐貍的傳說令這所神社的香火愈發旺盛,竟還有不少生面孔加入進來。遠遠的他們就看見那只戴着粉紅色圍嘴的狐貍正站在神龛上,一對精明的豆子眼掃視着人群,恐怕在盤算今年能收到多少香火錢吧。
“那家夥倒還是一如既往啊。”只有在新年的時候它完全不會隐瞞自己對錢的欲望,甚至會出賣色相讓人們盡可能的把手裏的零錢都投進錢箱裏。雖然皮毛确實很好摸就是了。完二這麽想着,下意識摸了摸口袋裏的零錢。糟糕,真不知道這次有沒有帶那麽多。
身邊的直鬥笑了,“當年受過它不少照顧呢,真要多捐點才行。”
“……不,它只是趁機敲一筆狠的而已吧。”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了一陣,完二看了看表,離零點還有五分鐘。直鬥心不在焉地垂着腦袋,好像在思考什麽。他忍不住問她在想什麽,她頓時露出有些複雜的神色。
“之前……就是在伯母幫我穿和服的時候,稍微跟她談了談。”
完二心下一驚:“談什麽?”
“我果然還是對她很內疚,于是坦誠了那天的事情。”
“什、你這笨蛋!我不是說過你別——”
“可是伯母她……與其說是原諒,不如說從一開始就沒有責怪我。”
聽她這麽一說,完二吊着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不愧是老媽。話說她早就習慣兒子受傷了吧,各種各樣的意味上。
直鬥輕輕牽起嘴角,笑容恬靜就像落在肩上的雪花。
“那時候,她也知道你陷入了某種困境,而且跟我有關。不僅是身邊的朋友,我們可真是讓大家都擔心了一番啊。”
“啊啊,老媽也看出來了嗎,不過也沒辦法。”
完二啧了一聲,早就知道不能小看女人的第六感和洞察力。不過在那段時間,母親對于自己的異常什麽都沒有過問。那大概是她作為一個母親的溫柔吧,抑或是她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解決呢。他猜不透母親的本意,但打心底裏感激她給自己的足夠耐心。
“但是,對着這樣的我,她卻說‘拜托你了’——”
——該怎麽說呢……完二那孩子缺少必要的緊迫感,但又經常會想太多,把自己逼得死死的。他明明跟不上那樣的節奏,卻傾盡全力去應付……看到那樣的他,我會覺得很欣慰,但同時也感到心痛。
——他受過的傷,如果他覺得值得,那我也無話可說。畢竟那是他成長中必經的一部分。我雖然也為此傷過腦筋,但只要他平平安安的,也就沒什麽可想的了。
——他其實什麽都不缺,是個難得一見的溫柔孩子,就是腦子不怎麽好使。但如果有直鬥在他身邊,我也就放心了。
——完二他呀,是真的很喜歡直鬥你哦。做便當也不讓我插手,為了做舞臺劇的禮服徹夜不眠,明明不是讀書的料還總想着要跟你上一間大學……很傻吧,那孩子。
但是啊,他一直做着那麽傻的夢,我卻覺得那樣也不錯。人的一生,總是要有點什麽追求才能稱之為完整吧。
巽母溫柔的話語回蕩在腦海裏,讓直鬥又是一陣鼻酸。她揚起臉,任雪花落在自己的眼角邊和臉頰上,好像這樣就能凍結住眼眶裏打轉的淚。
“怎麽了,直鬥?”
“不,沒什麽。”
完二似乎也察覺到她拼命按捺的洶湧情感,于是一言不發地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伯母她……真是個溫柔的媽媽。”
“是啊,她可是我引以為豪的老媽。”
“我已經不太記得我媽媽的樣子了。可是,伯母給我的感覺,就是那種母親的感覺吧。非常溫暖,又很懷念的感覺。”
“如果你把她當成媽媽的話,她會高興壞的。”
完二的聲音裏帶着笑意,直鬥也笑了。她松開他的手,又與之十指相扣。
沒有倒計時,只有神社裏平和而熱鬧的儀式宣告着新年的來臨。渾厚而莊重的鐘鳴令腳下的地面微微震顫。堆了許多柴火的火坑發出噼啪的聲響,間或會一聲巨響,讓人吓一跳。人聲鼎沸,等待初詣的隊伍開始逐漸往前挪動。錢幣落在錢箱上的悅耳聲音,鈴铛哐啷哐啷的聲音,拍手的聲音。這個落雪的小鎮,在這些聲音的籠罩下再次平安無事地迎來了新年。
完二和直鬥兩個人站在神龛前,狐貍像是認出了他們,仰頭鳴叫了一聲。直鬥摸了摸它的頭頂,它看起來并不讨厭,小眼睛向他們投去期待的目光。他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露出了苦笑。随後他們各自豪爽地扔了500日元的硬幣進錢箱裏。
搖鈴,拍手,一起合掌祈禱。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但與幾個月前那次各懷心思的海邊之旅不一樣,這次他們共同懷着祥和的心情,靜靜地許下願望。
狐貍眯着眼睛叫了一聲,仿佛在回應他們的祈禱。
參拜完後,他們輪流抽了簽。完二抽了個末吉,抱怨道這不就比兇要好那麽一點而已嘛。他又探頭去看直鬥的,被她眼明手快地遮住了。
“為什麽不讓看,只是簽而已吧。”完二有些不滿。但直鬥卻搖着頭,堅持不讓他看。
“啊,難不成是抽到了壞簽?”
完二随口這麽一說,直鬥卻在鳥居的陰影中垂下了眼。不會吧,還真說中了。完二自知失言,想開口安慰些什麽,直鬥卻扭頭說,去綁起來吧。
走到供人綁簽的架子前,直鬥又看了一次自己的簽,确認無誤後才把它折成長條狀,綁到鐵絲上。完二想了想,也把自己的簽綁了上去。做完這一切後,他拉過在一旁呆站的少女,走向不遠處正在派發甜酒的攤位。
“給,情侶兩杯。”攤位上穿着神社制服的大叔把兩杯甜酒交給完二,他紅着臉應了一句“謝啦”,把一杯甜酒遞給了直鬥。她道謝後接過來,小口小口地喝着。
“這不是巽家的完二嗎,沒想到一段時間不見,還交了個這麽漂亮的女朋友啊。”大叔對完二調侃地笑,完二不好意思地看了直鬥一眼。
“我們看起來像是情侶嗎?”
派甜酒的大叔回答得理所當然。“當然啰,不管是從舉止還是表情來看,都是不折不扣的情侶不是麽。”
他說得那樣坦然,兩個人一時無言以對。片刻後完二對大叔道了謝,便拉着她走到火堆旁邊,找了個空位站着。
“……你剛剛許了什麽願望?”半晌,完二才開口問。
一旁的直鬥盯着火堆沉默了半晌,然後她才緩緩說:“我的願望是,希望能夠實現自己的夢想。”
“是嗎,那跟我差不多。”
直鬥這才回過頭看向完二,他被燃燒的火光染紅的側臉上,只有無盡的平靜。
“……為什麽?”她說。原本她以為他會說出的,不過是大大咧咧的一句“跟你一直在一起”。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的回答。
“我啊,喜歡朝着夢想前進的直鬥。總是看着前方的你非常帥氣,我希望你能一直那樣,筆直地朝着那樣的未來前進。”他轉過臉直視着她,火光映得他的輪廓更加分明,眼裏熠熠發亮。“因為,你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啊。”
——他把夢想放在你身上了。直鬥,今後那孩子就拜托你了。
那一瞬間,直鬥拼命忍住了湧上心頭的酸楚,差點就要沒用地哭出來。為什麽呢,跟他交往以來——不,自從喜歡上他之後,淚腺就發達多了。
把夢想和命運放在別人手裏,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把他的夢想交給了自己。只有完完全全的信任,才會有這樣不假思索的交付。
“啊,你、你不要誤會!我不是想把自己的願望強加給你,也不是想讓你有壓力什麽的……我只是,呃……”他手忙腳亂地澄清了一番,又難以啓齒地摸摸頭,“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不管發生什麽事,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支持你。”
直鬥只是默默地注視着對方。這個人不拘小節的笑,笑時會擠出紋路的眼角,過短的金發,棱角分明的輪廓。每一樣她都牢牢刻印在心中。
——神啊,希望這個人能幸福。
——希望我能給予他幸福。
“完二君,你不想聽聽我的夢想是什麽嗎?”
許久,完二聽見身邊的少女這麽說,他看她的唇角浮起一絲微笑,眼底盛滿發亮的雪光。
“……不是當一名偵探嗎。”
“那當然也是我的夢想。不過,我真正的夢想是——實現自己偵探夢的同時,可以跟你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陣雪片在兩人目光相撞的縫隙間飄落,形成迅速隐沒的白色屏障。
花了不少時間才回過神來的完二用一只手捂住眼睛,仰頭發出類似悲鳴的聲音。直鬥緊張地看着他,以為有雪花什麽的掉進眼睛裏了。下一秒他保持着那個姿勢吐出了一句話:
“剛剛,差點就要哭出來了……”
“诶?”
沒等直鬥反應過來,就被對方毫無預兆地整個兒摟進懷裏。
“等、等等完二君?!有人在在看——”直鬥差點兒咬了舌頭,難以相信他會在公衆場合做出這種事。但完二只是緊緊抱着她,聲音都激動得有點兒變調。
“我現在,幸福得簡直要死了!”
直鬥怔在他懷裏,為了方才那句幾乎花了所有力氣嘶吼出來的話。她貼在他胸腔前,聽見他穿透肺腑的聲音震顫着耳膜。
“能喜歡上直鬥真是太好了!有你當我的女朋友真是太好了!我一定,是被神明照顧的男人吧!”
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