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世上再無良藥如你一般（十二）
雖然從幻境中逃了出來，但顧映能清楚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毒卻是愈發深了。意識模糊間他仍分不清自己現在究竟是夢裏還是夢外，拖着歪斜步子挪到洞口，目光尋着方才一閃而過的刺目雷光望去。
墨雲翻滾間依稀現出少年修長身形，白衣上綻着朵朵鮮血渲染的花。少年整個人如同從修羅地獄中瘋狂嗜殺的魔頭般。似是察覺到了自己，那雙流轉紅光失去清明的眸子透着戾氣，投來冷漠目光。
顧映瞬間明白了。
“小萊？你這是……你都知道了？是譚佑告訴你的？”已經失了渾身靈力的他等同于一個廢人，顧映卻仍舊發了瘋似的朝雲端那人奔去，斥滿憤怒的目光胡亂尋着，“譚佑呢？！讓他滾出來！”
“他已經被本尊用靈力護住了。”頭腦中突然出現了另外一個熟悉聲音，顧映認得這是自己父帝的聲音。他怔了一瞬，“父帝？”
“你雖入魔，但不論怎麽說都仍是本尊之子，是這天界千百年來都未必能有所出的龍族。我之前命這人來尋你，也只是想讓他将你帶回，卻不想他居然對你起了殺心下如此毒手！”那個聲音挾着磅礴怒意，“若不是本尊早先讓譚佑來尋，還不知他會做出什麽！”
“也巧了，他如今居然堕入魔道。這倒也省了本尊許多力氣去給他定罪。上神入魔罪無可恕。”父帝的聲音放松了些，“你只需看着，不必插手。”
顧映聽所謂的天帝用不容抗拒的語氣對自己說的這些，絕望悔恨一瞬間如同洪水般決堤崩潰。
什麽叫做不必插手？
“不！”他失了渾身靈力，便只能撕破嗓子仰頭對着雲端喊，拼了命的喊，酸而苦澀的淚水順着流至唇邊舌尖，又湧上了心頭。顧映解釋着：“小萊入魔皆因我罪無可恕，他沒錯，他自始至終都只是受傷害的那個罷了！小萊原本無論如何也不會和魔有交際的……”
他是自己親手養出的少年，是自己放在心尖上喜愛的人。他相信這世上再尋不到比小萊更心思純正的。
這般美好的少年，若不是因為自己犯下的那些錯，他怎會入魔？
系統：“人物顧映好感度＋5，現好感度90。”
可他的話終究沒起任何作用，天帝也不知是真聽不見還是假裝聽不見，手中已經捏出法訣準備扔到少年身上。那法訣無人可抵，即便是天帝本人用了這法訣，少說也要休整一百年才能恢複個差不多。
路寧望着頭頂上的天帝老兒，看那閃閃發光跟煙花似炸開的法訣，突然陷入沉思。
路寧：“我覺得這特效有點差勁。”
系統：“……啥？？？”
路寧：“看在我在這個世界待了整整一百年的份上，系統寶貝，我由衷提出意見。這個世界的靈力法術的特效實在是，太！垃！圾！了！”
路寧：“然後等下幫我屏蔽一下痛覺。:）”
系統：“……”不想幹了！
恐怕在場的除了路寧自己毫不畏懼，彭逢此時終于再插不上手。他眼睜睜看着天帝手中的法訣逐漸成型，而不知所畏的少年卻絲毫沒有要躲避的意思。
憤怒如同烈火熊熊而燒，燒盡了他的意識讓他再不複清醒。彭逢冷着眸子望向自己身旁不遠處那人，他不清楚顧映是什麽時候出現的。但現下，明明顧映更加罪無可恕！天帝理應先捉拿顧映才是！
可天帝卻選擇了視而不見。彭峰憤恨盯着這些所謂的天界中人，忽的放聲而笑，笑的凄涼。
“顧映，當年你自覺是上神，便高于一切藐視所有生靈。小萊也因此為你背棄險些魂飛魄散。”藏在袖中的手逐漸運上靈力，他嗤笑道：“本以為百年以後你多多少少能改些，卻沒想到了最後還是你背棄了他。這次不光是你，連同你父帝，連同整個天界！”
顧映蒼白着臉雙眸黯然，完全沒有注意到彭逢暗中在做些什麽，只茫然搖頭，“不是這樣的……”
他不想再背棄小萊的，他如今盼不得能陪在小萊身邊，怎麽可能會背棄小萊……
可還沒等他解釋清楚，便覺出腰部忽然被一條靈力化成的長繩死死捆綁住腰部，彭逢牽引着另外一段，勾起唇角笑的肆意而爽快。
“你怎麽解釋也沒用。”他用靈力将這道聲音傳至顧映的腦海裏，尾音上挑帶着幾分誘導，“不如這次你便替小萊擋過此劫，也算是你贖了當年之罪！”
贖罪嗎？顧映忽然出了神，也沒再掙紮那條束縛住他的靈力。自己不是很久以前就想要贖罪了嗎？如果現在真的有機會了，那他為什麽不去試試？
天帝此時已經捏好法訣，那簇瘋狂躍動的火苗在他指尖留不住多久，仿佛格外燙手般。天帝捏好後便立即将它扔向少年，一時間竟沒有注意到有道身影正被人從地面上掀起撲向少年，那身影試圖攔截住天帝疾速掠過的致命一擊。等天帝發現那是顧映時已經來不及了。
顧映已經明白彭逢口中所說的贖罪是什麽意思，那團灼熱到能燒裂皮膚蒸化血液的火就在不遠處。顧映知道這本來是要被自己父帝扔在小萊身上的，一想到這點他的心就好似被人死死攥緊般的疼。
那怎麽行，小萊會疼的，他會再次煙消雲散，自己也會再次失去他。顧映受不了這個，他甚至都不敢去想如果這些真的發生了自己會瘋狂成什麽樣子。
“小萊。”他輕聲喚着少年的名字，雖然自己這微弱到幾乎不為所聞的聲音無比缥缈，“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才能讓你原諒我，也不知這次贖罪到底能贖得多少……若今日以後，我父帝他放過了你，你可來此處重新取走我的元靈。龍的元靈是不會消散的。”他溫柔注視着那人，“你原諒我，好不好？”
少年顯然聽不見他在說些什麽，那雙失去清明的眼裏仍舊不帶半點情感。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不論少年到底聽沒聽見，顧映也只能當他聽見了。
他閉上眼，準備坦然迎上那道法訣。
記不清到底過了多久，天地間突然靜籁一片。沒有想象中的山崩地裂血肉焚滅，一切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靜。顧映覺出有些不大對勁。
他睜開了眼，目光疑惑投向前方。
墨色的天被染上紅，血色如同一朵豔豔而綻的花。這花美的凄涼，張揚着少年身上殘留的近乎可憐的生的氣息。他張開雙臂将自己護在身後，用血肉之軀擋住了那團原本是自己想要為他擋下的致命法訣。
“你剛剛是要幫我擋下這個東西嗎？顧映？”少年氣息微弱，拼了命呼吸着開口，“你以為你幫我擋住這個法訣，救了我一命，我就會原諒你？”
他偏過頭，下瞥的眸子裏目光決絕，可漂亮的唇又上揚勾勒出溫柔弧度，“我不會。”
顧映呆滞看他很久，強烈沖擊從眼裏一直蔓延到他胸膛下的一顆心髒，化作一股狠勁兒撕扯着他的四肢百骸。他不敢相信眼前這是真的，伸手想要撫上少年蒼白到毫無生氣的臉頰。可還未等他撫上，那人便好似突然被抽走渾身力氣了般，虛弱癱軟在他懷裏。
“你沒有死，你不會死。小萊，你之前不是也死過一次嗎？那次不是活過來了？這次一定也可以的對不對？”他變得近乎神經質，反複笑了又哭，涕淚橫流，“你一定是在懲罰我。小萊，我真的錯了。或者你可不可以換個法子懲罰我？掏走我的元靈怎麽樣？”
可不論他再怎麽說，少年都沒再開口回答一句。失去氣息的上神之軀如同幻滅星光般逐漸被解離，消散在彌漫着濃郁血腥氣息的空氣中。
顧映發了瘋似的追逐着風，像個傻子一樣在半空中抓來抓去。最後卻什麽也沒有抓到。
到底還是沒能留住。
系統：“人物顧映好感度＋10，現好感度100。”
比剛剛那場幻夢還要讓人痛不欲生，顧映覺出體內有股毒流如同失去控制般發了瘋似的四處竄逃，伴着他心髒被人狠狠撕裂的疼痛。
顧映依稀間又聽見天帝說要為他療傷，他拼了命的掙脫開，“滾！我不要！！”
“也不知什麽精怪修成的上神，居然有如此厲害的毒。顧映，你若是再不讓本尊救治你，你恐是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帝冷聲說：“你可要想好，本尊不會允許天界龍族唯一的後人是你這般的廢物！”
顧映忽的破涕為笑，笑的讓人心悸。
“廢物？我本來不就是廢物嗎？！”他望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帝，諷刺笑着，“這是小萊留給我的唯一一件東西，就算是毒，我也要受着！”
這樣便好似你的血液流淌在我的身體裏一般。小萊，這是我能尋到的你氣息的唯一法子了。
……
彭逢沒想到事情最後會是如此收尾。
他許久都不敢相信自己所眼見的一切。顧映确是被他用靈力束縛扔上空中為小萊做擋箭牌，而且顧映在他威脅下明明也是心甘情願一命換一命的。
這一切本來該是順理成章，天帝的那道法訣應該被半路出現的顧映突兀截下，小萊逃過一劫，自己再趁亂将小萊帶走，帶到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安靜生活。
他原本已經想好了一切，顧映一定不會拒絕為小萊擋下法訣，而如此一來小萊便能從天帝手裏逃過此劫。在這以後，顧映死了，小萊自然也會放下那些仇恨。
這原本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可我竟是忘了你心裏還裝着他。彭逢無力跪倒在地，黯然眸子裏被蒙上一層沉郁的慘淡顏色，“我恨他們傷你，卻沒想到最後是我傷了你。”
“你就這般走了，是要留下我自己一個人孤老？诶，你聽。”他低下頭，将右手輕輕按上胸膛，“連胸膛下的半顆元靈都在說它很寂寞。”
沒了你，我也孤獨了。
系統：“人物彭逢好感度＋10，現好感度100。”
“一片落葉能有多久的壽命？你卻一直想要我長生不老，我一直都不明白……你為何會這般傻？”按上胸膛的那個位置緩然亮起柔和而炙熱的光，是火紅色。他輕聲低喃，溫柔的如同在同愛人輕語，“我這一生是長也好是短也好，只要有你便是一生。”
在靈力消散火光明滅時，他朦胧着眼，似乎又看見了少年那雙黑白分明的眸。
如同天界最清冽的泉水般惹人。
“我喜歡你。”
……
天帝終究還是把自己那兩個兒子帶了回去，只不過就算帶了回去，也仍是束手無策。
顧映身上還中着那已經煙消雲散的魔頭的毒。卻也不知年紀輕輕的一個小魔頭，身上怎的會有如此劇烈且無藥可解的毒。天帝想盡法子去尋解藥，上天入地五湖四海尋了個遍，好不容易尋到一個送到了顧映那處，卻又被自己這個魔怔了的兒子一把毀個幹淨。
他說什麽也不肯解毒，哪怕每日每夜都會被這毒攻的血肉針紮似的疼，如同千蟲萬蟻撕咬般，他也不肯去治。他原本就是個廢人，如今中了毒後更是連個尋常凡人都比不過，手無縛雞之力不講，還會經常出現幻覺，常有人看見這位失魂落魄的顧映上神瘋癫着跑到院子後面空手刨土，說什麽要找自己的小藥材。
顧映深知這毒最毒的不在血肉，而在心。
每次入夢都是一場折磨，身邊所有的人都告訴他小萊還活着。小萊要成親了，小萊今日修為又精進了。可不論他怎般去尋怎般央求，卻又找不到小萊。
就算是夢裏，他也再不能見到那個人。
